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一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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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离别 ...

接下来,无非是李东垣如何如何妙手回春、用艾灸治好了元好问疮疽的故事。
夫妻俩说笑几句,也就睡下了。

第二日,无双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慢慢想了想,醒悟过来:王孟英说医典就说医典好了,为什么还非得扯上元好问写《雁丘词》的来龙去脉呢?
他是不是在暗指些什么?难道他怀疑自己跟石诵羲吗?

想到这里,她心里忽地有些不安,有些着恼。
然而接下来几日,王孟英又没什么异样,以致她想说什么也无从开口。
倒是王母看她闷闷不乐,以为是孕期情绪波动,还让王孟英多照顾她点儿。
无双只好把揣测之心收起来,告诉自己别多心,好好过日子。

然而她终究是年龄大了,进入第七个月,身子就异常沉重,越发辛苦。天又热,稍微一动就满身汗。幸而王孟英十分体贴,无微不至,让她心里欣慰。
熬到了中秋,她万般辛苦地产下了王孟英最后一个儿子。
孩子刚出满月之时,道光皇帝驾崩,全国人民戴了三天的孝。正月过后,大清改年号为咸丰。

咸丰二年(1851),忽然大街小巷消息纷纷,人人都一脸隐晦,说广西那边出事儿了,具体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衙门贴了皇榜,让民众不要轻信谣言,云云。
无双知道,那是金田起义爆发了,朝廷却竭力隐瞒事态。不久之后,中国将大乱。不过她没有心思去惧怕这些了,因为王母一病不起,缠绵病榻,眼看已经不行了。

王孟英夫妻的心都系在老母亲身上,衣不解带,端茶倒水,拼尽了全力。奈何天命所归,王母还是去了。
临终前她拉着儿子儿媳的手,叮嘱他们把自己葬在皋亭山。那是回海昌老家的必经之路,方便以后小辈去祭拜她。

无双心里明白,四年之后,王孟英将离开杭州,并且终其一生再也不会回来,何谈顺道去祭拜她?但面对将死之人的嘱咐,她不得不含泪点点头,忍住悲恸答应了。

母亲的去世对王孟英打击很大。跪在母亲的墓前,他突然感觉自己开始思念家乡了,那里,是安葬着他祖辈的地方。这种思念在三年内越滚越大。因为,太平天国的队伍已经要打过来,杭州城内的物价飞涨,像王孟英这样的贫困人家已经开始无力支撑。

苦苦支撑了几年,咸丰四年的时候,形势很是严峻了——太平天国大获全胜,定都天京。内忧外患夹逼之下,朝廷风雨飘摇。

到咸丰六年的时候,王孟英在终于下定决心,举家迁回海昌。
走之前,无双回紫竹山庄拜别。
吴家夫妇也打算回乡避难,和女儿的分别在所难免了。此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母女俩痛哭一场,却无可奈何。无双既嫁做他人妇,自然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王孟英回王家的乡下。

严肃叮嘱爹娘也早点离开钱塘后,她问起石家情况。
吴家母叹口气,道:“我们身无恒产,想走就走。东家可不同咱们。家大业大,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走,谈何容易?听老太太的口风,老爷大约对朝廷还有些希望,还在观望呢!周老爷那些大户也这么着,盼朝廷早点歼灭叛党呢。”
无双紧锁眉头:“还对朝廷有希望?如今的朝廷,还能有何作为?!”

吴家母魂飞魄散,连忙掩了她的口,急道:“我的儿,虽然这是在家里,也不好乱说话的!万一被听了去,那是杀头大罪!”
无双推开她的手:“我知道了。”
她也明白,百年家业,万贯家财,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不像她和王孟英,把租的房子一退,几包旧衣服一裹,牵上孩子就可以走人了。

上船那天,石诵羲竟然来码头送他们。
天色阴沉沉的,下着淅沥沥的小雨。石诵羲撑着伞,带着一位仆从,穿过如织人流,踩碎一地的水走过来。

无双有些惊讶地望着他,直至走到近前,才回过神。她抱着儿子,不方便行礼,只稍微屈了屈膝。
王孟英朝他拱手:“石公子。”
石诵羲笑着点点头:“我昨儿刚回杭州,忽然听到你们要走。之前未及送行,只好匆匆赶来码头一别。”说着,他回头让仆从帮忙搬行李进船舱,还把一个大篮子放在他们行李上头,“里头是些糕点和水果,备着路上吃吧。”
“多谢。”

石诵羲很是伤感,叹道:“战事吃紧,今年来好多人都迁走。如今,先生也要走了。”
王孟英豁达劝道:“我们没本事的,回乡下去躲一躲,看看形势,也许不久就回来了呢?石公子不必介怀。”
话虽这么说,然而离别在即,离愁别绪在所难免。

无双走过来,看了王孟英一眼。他会意,伸手接过孩子,同石诵羲招呼一声便转身离开,留他们两个说话。
“羲少爷…你有什么打算?”她直视他眼睛,轻声问道。

雨点叮咚落在地上,过了好久才听到石诵羲的回答,“老太太年纪大了,安土重迁,不愿意离家去上海。”

“这些年,你家在杭州的生意都慢慢收了,转到上海去。这儿也不过空剩个祖屋…”
“我也是这么劝她的,让她跟我去享福。然而正是这祖屋,凝聚了几代人的心血,哪能说走就走?”

无双谆谆叮嘱:“羲少爷,你是明白人。多少钱财都买不了命。到时候,你千万不要眷恋家产,逃命要紧。”
不久之后,钱塘将会被太平军攻陷。想到这里,她反复叮嘱:“留着命,我们上海再见。”

石诵羲有些惊讶,“你会到上海?”
无双肯定地点点头。她知道,王孟英晚年将定居上海,直到终老。到时候,一定可以再见石诵羲和老太太的。

“一定能够再相见的,相信我。”

她的话太有感染力,石诵羲也不由得生出希望来,似乎再见真的不难。于是,他弯起嘴角,把泪花使劲憋回去。无双见状,忽然微微一笑:“羲少爷,临别在即,我们拥抱一下吧!”

说完,不待他回答,上前一大步抱住他。石诵羲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也展开手臂反抱。他们用力记住对方的体温,祈祷来年相见。

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亦有不少人在拥抱哭泣,道不尽离愁别绪。战乱四起,颠沛流离,使分离的人此生难见!这种悲伤,只有能够懂得的人才能懂得。便是无双这般看惯古今的人,也不禁流下热泪,沾湿了石诵羲的衣襟。

王孟英静静等着,直到此时才走过来,“船要开了。”
无双松开手,“那我们出发了,你和老太太千万保重。”
“你和先生也保重。”

王孟英携起妻子的手,微一颔首,转身要走。
“且慢!”石诵羲忽然又喊道,赶上来,从袖笼里拿出一只信封,塞到襁褓里,“差点忘了,令郎满月酒我未能到席,现在补上吧。”

信封薄薄的,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不方面当面打开,王孟英只好谢了他的美意。在汽笛的催促下,王氏夫妇转身登船。

轮船越行越远,岸上的人影越来越模糊,依稀看到他还在招手。直到水天相接,什么都看不到了,王孟英和无双才返回船舱,坐下歇息。

船要行半个白天和一个夜晚才能到达海昌。
入夜之后,孩子们都睡着了。无双一一给他们掖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到王孟英身边坐下。

灯火昏暗,船身摇摆,这样的条件下,他还在坚持读医书。无双伸手掩了书,嗔道:“别看了,会看坏眼睛的。”
“好。”王孟英听话地丢开书,朝妻子笑笑。

从船舱窗子望出去,水面一片黑暗,只有零星渔火,夜色沉沉没有尽头。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王孟英低低地背诵出诗句,感慨道,“这诗描写得真精准啊。”
“你愁什么呢?”

王孟英收回目光,看向妻子,“跟了我,让你吃苦了。”
无双靠在他肩膀上,“嫁给你,我求的是才,不是财。我觉得很好,你又何必替我不值?”
王孟英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睡梦中的孩子不安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过去了。他们枕着的包袱里有个宝贝砚台,这就是王孟英家当中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自己说过,在父亲去世以后,他出来闯荡,就带着这块砚台,现在回乡,也还是一块砚台——“即携一砚以泛于江,浮于海,荏苒三十余年,仅载一砚归籍”,所以后面出版的一本医案集的名字,他就给起成了《归砚录》。

这一年,王孟英四十八岁。
一个四十八岁的人,在外头混了半辈子,最后家当却只有一个砚台,从我们现在以金钱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角度看,他活得太失败,几乎可以做为成功学励志讲座的反面典型了。
但是,他却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精彩的中医著作,救治了那么多的濒于死亡的患者,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成功的。
至少,他实现了对父亲的承诺:做个对世界有用的人。

见他叹气,无双握住他的手,恳切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在你身边。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孟英,你还有我。”
王孟英低头,望着她如水的眸子,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她腰身,低头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三千字哦。。。多吧!

 


78

78、海昌 ...

他们风尘仆仆到达海昌,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房子落脚。

那房子已经被主人家弃用了几年,他们住进去时,屋顶满满是蜘蛛网,地板和家具上也覆盖了厚厚的灰尘。

“咳咳…咳…”无双捂着口鼻,把行李放下,“今天先把卧室整理出来,好让孩子们歇息,别的以后慢慢再清扫。”
“也只能如此了。”王孟英看看困得东歪西倒的孩子们,动手找出扫帚抹布当即干起来。

一家人胡乱把里屋清理了一遍,把铺盖一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睡了上去。因为舟车劳顿、身体累到极点,他们顾不得挑剔环境,一个个睡得雷打不动。翌日睁开眼睛,晨曦明媚,无双顿觉身体清爽了一大半,四肢也不那么酸痛了。

强忍着继续赖床的懒劲,她坐起来,轻轻摇了摇王孟英的肩膀,“起来了…今天好多事儿得张罗呢。”
王孟英眨了眨眼,叹口气,也爬起床。
他们得打扫房屋,重置锅碗瓢盆,还得为即将到来的冬季做准备,容不得懈怠啊。

他们出门买生活用品,回来时忽见一名男子站在门口张望,显然是等着他们。
男子看见王孟英,走上来道了万福,“请问是王孟英王先生吗?”
王孟英两手正拎着几捆大葱呢,见状,他忙脚乱地回礼,“不才正是王孟英。不知有何贵干?”

“我是东边曹万福家的。主子打发小的来打听,是否杭州的王大夫来了海昌,让请过去做客呢。不知先生明日可否得空?若有,回头就派人送帖子过来。”

王孟英万没想到刚到海昌就有人来请,一时没反应过来,怔在那里。这表情落在男人眼里,以为他在为难,便又说:“我家主子还说,先生刚到海昌,必是诸事不便。若不是家中太太沉疴渐重,不敢叨扰。就劳烦先生半天时间走一趟。”说着长揖一拜。

王孟英踌躇着望向无双。她微微颔首。王孟英于是回头答应:“那明天我就走一趟吧。”
来人大喜而归。

本想着头几天夫妻俩好好计划一下,好歹弄个家的模样,结果回去还没歇多久,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请王孟英,踏破了门槛。

原来,海昌当地的老百姓听说王孟英回来了,不得了!那可是钱塘城里的大名医,马上各方乡绅士族纷纷派人来请他看病。由于来请的人好些是住在下面乡镇,王孟英往往来回就一整天,所以家里的事都压给了无双。王孟英很愧疚,却无可奈何。

其实看到丈夫真这么受百姓欢迎,无双心里不知有高兴。

我们来说说这个时期王孟英的一个医案。

那是他被吕慎庵请到海昌下面一个小镇,叫做梅泾,给一位沈夫人看病。沈夫人两年患了“带下病”,此病顾名思义,众位女看官都懂的。带下病其实不算太棘手,棘手的是她同时患了另外一个病,就是腹泻。她每天早晨都要写肚子,白天却没什么大碍,然后整天肠鸣胸闷,人消瘦,月经越来越少了。

两种病搅合在一起,就非常的困难了。在现代来说,这可能是慢性结肠炎一类的病症。

给她看过病的大夫,有的认为是体内湿热,用清热化湿的方子来治病,当时有效,喝完药立即就止泻了,但远期效果并不好,总是复发。

还有的认为她早晨泄,应该是个脾肾阳虚,用补脾补肾之药来治疗,又是当时效果很好,过一段时间又复发了。

王孟英给这位患者诊完脉以后,说了几个词儿,“脾胃虚弱,肝木来侮,生化无权”。这话什么意思呢?他这是借阴阳五行的概念来表达脏腑之间的关系。中医认为,脾胃属土,肝属木,而五行里面“木克土”,也就是说肝欺负脾胃了。

大家可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中医总用五行来说事儿呢?肝,由于属木,情绪方面的问题都贵肝木管。比如说您情绪抑郁了,不舒服,觉得特别郁闷,那么就会“克土”,也就是影响消化系统,没有食欲。
无独有偶,现代医学也认为,情绪非常激动,生气,这时候吃饭,一定吃不好。有人就是因为暴怒,回头胃就疼了。
中医就特别简单地用“木克土”来说明了这个逻辑关系。

这沈夫人患者就是肝木克脾土,脾胃被抑制了,所以她的月经越来越少,以为她吃不好,吸收的营养越来越少,她的人也越来越消瘦了。

病理梳理清楚以后,王孟英对症下药,开完方子他就回海昌了。沈夫人吃了药之后效果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是下乡看病的,当时交通和信息都不发达,也无法探知。

后来,他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从梅泾来的秀才,秀才认识她。王孟英就关切地问起了她的病情。
结果那秀才大赞特赞,连声称王孟英为神医。他说,那沈夫人吃了王孟英的药之后,只四副就痊愈了,再也没有复发。

咦,刚才还说这混合病十分棘手,怎么王孟英四服药就好了呢?

原来,王孟英开的方子,首先有补脾胃的药材,然后有两味疏肝气的药,白芍和牡蛎。白芍是柔肝的,牡蛎是收敛肝经之气的。
然后王孟英在这方子里面用了张仲景发明的“乌梅丸”的思路,这是专治厥阴病,寒热错杂之症的方子。

张仲景说过,这种病发展到一定程度,它表现的就不是一个寒或者单纯的一个热了。大家不要这么机械地来分析病情。病发展到复杂的阶段,往往是寒热错杂的,都掺和在一起了。我们要把寒药和热药一起下去才行。
“乌梅丸”就是针对寒热错杂的,寒药有黄连、黄柏,热药有附子、干姜等。①

王孟英基于这样一种高明的治疗思路,给沈夫人下药,结果效果很好。
在现代有比较多人患慢性腹泻,西医对这种病基本是没有办法的。许多现代医生用乌梅丸的思路来调治,取得了相当好的疗效。

夜晚,一灯如豆。
冬至过后,一天冷过一天,夫妻俩洗漱完毕,早早钻进被窝。
来海昌已经三个月有余,总算有了一点安定的感觉。无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说:“下午收到沈夫人家捎来的布匹和芽茶,说是谢礼。”
王孟英眼皮不住地打架,懒懒回道:“哦,沈夫人,那是我去梅泾时候看病的患者。”

无双忽然露出个奇奇怪怪的笑容:“来人还顺便带来了吕夫人的消息。”
王孟英一听,一下子就清醒了。

注①:乌梅丸医案来自《大国医王孟英》第五集《乱世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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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巫山云雨 ...

王孟英讪讪的,企图用傻笑含混过去。
无双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飞了一个眼刀过去,哼道:“人家学给我听,你在吕夫人那儿闹了大笑话。这笑话如今传到我耳朵里,不知真不真?”

原来,王孟英给吕夫人看病之前,没打听好人家究竟患了什么病。他一进屋,当即瞠目结舌呆在原地。那女患者竟然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裸衣而卧)!!!她神智已然不清,但幸好还知道来了外人,迷迷糊糊拉起被子盖住胸口。

有看官问古代诊病如果患者是妇女,是不是就不能诊脉,隔着帘儿,还需要拉根丝线啊?从这则医案来看,似乎民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这还有一光着的呢。

发生这种意外之事,患者家属连连赔罪。王孟英慢慢回过神,这才进屋给人诊了脉,脉象是细而无神,再看这位患者,最突出的症状就是浑身大汗,似乎是热的,但是身体的肌肤很凉,咽喉痛,不能喝下水,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还心烦。

王孟英分析,这是外假热,内真寒啊,是肾阳极亏,虚阳外越,所以才在外面表现得像是热证似的,其实不然。
于是开了熟地一两、肉桂、附子各一钱,菊花三钱,药熬好后,等到晾凉了再给患者服用下去,一付药以后,患者的症状就消失了(诸病如失),当天就可以喝粥。

当然,王孟英回家后并没有把这事告诉无双。如今她从别处知道了,来兴师问罪。王孟英既不承认也没否认,只干笑道:“你这吃的哪门子的醋呀!”
无双一扭身子:“我才没有吃醋呢!”

王孟英连忙坐起来,握住她的手赔笑,“是是是。你明白的,医者父母心嘛!在大夫眼里,病人都是一个样儿,不分男女老少、富贵贫贱,只望闻问切,别的一概不管。”
无双一摔手,装模作样道:“是呀,我理解~!所以啊,万一我病了,你也医不得家里人,请外边大夫来看也一样的。正好呢,这几天我腰酸,考虑找人来捏捏。”

王孟英脸色一变,张口待说什么,便被她捂住了口。昏暗灯火下只见她嫣然一笑,“别反驳。驳了,可就违背了你刚说的医者父母心了。”

说罢,轻轻推开王孟英,回身倒入被窝里,伴随着咯咯的笑声。
王孟英一咬牙,掀开被子覆在她身上。她呀了一声,推他,“你要干什么?!”
他咬牙切齿压住她肩膀:“不许别人给你看。你的身子只有我能看!”
“凭什么啊!你自己说的话,自己打嘴巴!”

“打便打!你不一样。我早就忘了那女人什么样子了,就只记得你的…”话没说完,他缩进被窝里,动手解开她的衣衫。她咬唇吃吃地笑,握住他得肩膀,头往后仰。

女性乳酪般优美的胸脯展露在眼前,他的目光流连着,慢慢往上,看见她似笑非笑,眼眸里泛着秋波。她猛地把王孟英拉向自己,富有弹性的唇互相吮吸着,欲罢不能。半晌,分开的两人都急剧喘息着,互相盯着,两人的瞳孔中都映出彼此的身影。
在失去所有意识之前,她只记得自己说了句话,“记得轻点…”
这一夜,欲望像朵花儿一样绽放了。

*

就在王孟英给各处的患者看病的时候,公元1856年,广州中英双方因“亚罗号事件”,一系列争夺连番上演,史称第二次鸦片战争。
不久,洪秀全也打了过来,1860年,杭州失守,王孟英的弟弟是在半夜从城墙搥根绳子跑出来的,最后也跑回了海昌。

王士涛给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王孟英听了之后,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碎成几瓣。他退后几步,不能置信地摇摇头,抖着问:“他…去世了?”

有一个人,他曾经发誓下半辈子跟着王孟英,为了王孟英他辞官追随到了钱塘。但是当王孟英逃难到海昌的时候,他没有跟出来。他,就是王孟英的义兄,周光远。
他没有来得及从杭州城里撤离,结果被太平军围困了,当城破之时,钱塘一片乱纷纷,在战乱和动荡中,周光远非常不幸地去世了。

王孟英哭倒在地,非常悲恸。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在空气中抓住些什么,却落空了。天地间一片空茫茫。

在他生活最困窘的时候,是周光远慧眼识英雄,非但帮年幼的王孟英度过了难关,还帮他积累了宝贵的实践经验。然后在周光远几次生命垂危的时刻,都是王孟英凭借自己独到的医术挽救他于生死线上。周光远还帮他整理医案,出版了一本医案集,在书里还留下了自己的墨宝。
他们是上下级,是兄弟,是朋友,更是知己。
然而造化弄人,最终这两个人还是人鬼殊途,留下王孟英独自漂泊。

这个时候,王孟英一家人的生活也极度不好过了。

太平军即将和清军在附近交战,海昌也数次预警。王孟英没办法,就把家从海昌搬到了濮院,在今天的嘉兴和桐乡之间,是个不大的地方。王孟英搬到这儿以后,一边把家安顿好,一边还是给老百姓看病,此时他看病的主要对象都是那些普通老百姓,非常贫穷。

这个时候世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据王孟英记载,物价飞涨,涨到什么地步呢?一石米要八千钱,一斤咸菜要四十钱,孟英在书中写到:“茫茫浩劫,呼吁无门!”以王孟英这么清贫的一个状态,他根本买不起米,而且他此刻看病的这些人都是老百姓,也都没钱,更没有什么诊费收入,所以王孟英经常是饿着肚子去给人看病,别人的安危远比他自己的饥饱要重要,王孟英此时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好吃了。

他给自己的书斋起名叫“随息居”,其实哪里还有书斋啊,就是睡觉的地方,“随息”的意思就是随处休息。

为了维持生计,无双开始到当铺变卖首饰。这天,她又卖掉一只金镯子,换了钱上街买菜,物价越来越贵,她手里将近五百个铜板才换回一块猪肉,这个家怎么才维持得下去呢?她一面走一面想,一不小心就走到了乞丐堆里。

“小娘子,施舍一点吧…”一只脏兮兮的手蓦地斜地里伸出来,差点把她吓了一跳。她好不容易从人堆里脱身,拎着买来的猪肉快速跑了回家。
邻居大娘见她一副心慌意乱的模样,连忙迎上来,“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街上流民越来越多了,”她捂着胸口不住地喘气,“听说广州那边乱得很,洋鬼子和太平军都在打,百姓们都逃了过来。”
“人饿起来,什么都干得出!”邻居大娘一副心有戚戚焉,“咱们在家还好,就是你家那口子,整日走街串巷,还要到穷乡僻壤给人看病…”

无双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大娘一看把人家小娘子给吓着了,连忙又干笑着说,“哎呀,我也就是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她勉强笑了笑,回到家做了饭喂饱孩子们,然后守着剩下的半碗菜等王孟英。好不容易天擦黑后,王孟英回来了。
她放下高高悬起的心,一边摆碗筷一边道:“以后你别太晚了,外面越来越乱,我不放心。”
王孟英放下药箱,回身轻拥了一下妻子,笑道:“好。”

无双这才去厨房热菜,端出来给他吃,“今天我买了两斤五花肉,专门给你留了一碗,快来尝尝!”可怜王孟英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王孟英愣了愣,“你哪来的钱?又去变卖东西了?”
“都是些用不上的首饰,平日也不戴…”她轻描淡写。

王孟英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把碗盖好,“下午看病时,那户人家留我吃饭了。你留着给自己吃吧。”
“真的?”
“真的。”
平日里的确会有些宽裕的人家留他吃饭。无双也就没多想,把菜收了起来。

夜间就寝时,王孟英说自己还有工作,让无双先歇息。他最近在撰写新书,常常忙到深夜。
无双给他泡好一壶茶,自己就睡了。一觉醒来,四周寂静,夜色沉沉,唯有外间还投着一丝昏黄的光亮。
怎么这么晚没睡?她打着呵欠,揉着惺忪睡眼,披衣爬起来,推门一看,顿时惊呆了。

她扑上去,惊讶地叫:“孟英!”

 

 


80

80、大结局 ...

“啊?你怎么起来了?”王孟英抬起头来,一脸懵懂。借着暗黄的灯光,可见桌上几叠写满了字的手稿、砚台、茶盏,略显凌乱。砚台旁边是一只碗。王孟英一手拿着饱含墨水的小狼毫,一手正往碗里抓东西往嘴里塞。

无双沉下脸,走过去端起碗看了一眼,事实证明她没有眼花。碗里是麸子和糠。麸子,是小麦磨面后剩下的那层皮。糠,就是稻米剥下来的壳。王孟英天天就吃着这些东西,一边出去给人看病,晚上则“闭户忍饥”。

王孟英呵呵笑说:“那个,我写着写着,觉得有点饿,就胡乱翻了东西出来吃。”
还企图掩饰!无双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孟英一看,吓得立即跳了起来,一把揽住她肩膀,用袖子给她擦眼泪:“别哭…我错了,我再也不骗你了,小双…”

无双用力挡开那只手,不想理他,转身默默走到厨房,生火,热锅,叮叮当当地大半夜开始蒸饭。王孟英知道自己惹她恼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递个油盐,不敢吭声。无双盯着柴火,火焰的温度灼得眼睛生痛,几乎令她泪流满面。她吸了吸鼻子,赌气般地塞了更多柴禾进灶膛…

热好饭菜,王孟英老老实实坐下来开吃,他也确实饿得慌,大口大口地很快吃完了。
无双盯着他吃完,方才捡起他写的稿子。书稿上写着几个小篆字,《随息居饮食谱》。
这本书是中医历史上非常重要的食疗养生著作,王孟英根据以往历代文献记载,再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一共整理了三百三十多种食物的食疗养生价值,譬如,在果类里边就论述了“梅、杏,桃、李、栗、枣、梨、木瓜、石榴”等五十四种水果的养生价值。

无双以前一直以为这本书一定是在桌前摆满了山珍海味的情况下写的,没想到,原来这本书是在王孟英饿着肚子、吃着糠的情况下写的。她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她唉了一声,潸然泪下,“人生太苦了。战乱纷纷,整天看着成千上万的人逃难、死亡。世道为何如此乱?老百姓为何如此不幸呢?”她哽咽着,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光明。
王孟英心有戚戚焉,默默地拥抱她。
夜深寂寂,风声细碎,烛影摇曳。

“你辛辛苦苦写书,在这个乱世,有谁会看呢?”她低声问道。
王孟英豁达一笑,“不要灰心。我自己并不觉得苦。我会把书好好地写下去,不会放弃,因为我的书不是为了现在的人写,更多为的是后世的人民。天下迟早有一天会国泰民安,老百姓衣食无忧。我的学问到了那时绝不会白费。”
无双抬起泪眼,紧紧握住他的手:“会的。一定会有那一天的。”一百年以后,你的书就能发光发热,造福于百姓了。

第二天,无双把孩子托付给王士涛照顾,自己跟随王孟英下乡看病人。因为家里养不起,定宜和另外两个女孩已经送到婆家完婚了,剩下两个小的尚不用太多操心。
夫妇俩深入民间乡里,早出晚归,尽心尽力帮助穷苦人民。
后来,王孟英的生活越来越窘迫,实在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计了。于是在朋友的一再劝说下,他将家眷托付给了四女儿的婆家,挥泪辞别,孤身一人去了上海谋求生路。

他到了上海,没有地方住,还是一个开纸号的朋友收留了他。王孟英本以为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安顿下来,不成想第二天门口就堵了一大堆的人,都说是来请他看病的。
原来,此时王孟英出版的医术已经流传得非常广了,上海好多人都看过他的著作。那些达官贵人们一听原作者来了,马上蜂拥而至。

这当中,有一位上海的超级大富商,姓陈,家财万贯,有钱得不得了。他也来请王孟英给自家千金看病。陈富商的女儿只有三岁,患了腹泻,忽冷忽热,止不住。上海所有的名医治疗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效果。
那些医生想,这个小孩现在已经虚了,虚到什么程度?虚到肚子已经软了,四肢抽搐,涕泪全无,一哭起来眼泪和鼻涕全都没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津液已经伤了。

医生说这么虚,咱们给补补阳,于是就用了补阳的药,这药下去以后,这个小孩子很快就开始神智不清了,然后这医生说补阳的药不行,我们再来点寒凉的药,又用了一些寒凉的药,结果这小孩子的病更加重了。

陈大老爷气坏了,那是他的宝贝女儿,又不是试验品,你们不能这么做试验,先用热药,热药不行我们再用寒药,两头堵这哪行啊!
他把医生赶走了以后,一筹莫展,正在这个时候听说王孟英来了,他乐坏了。王孟英他是早有耳闻,那可是大名医,于是就托人把王孟英请到了自己的家里。

王孟英来了以后一诊断,表情轻松。这个小孩没有那么重。
他说:“令爱就是一个食积,吃的不好,吃多了!”
不会吧!陈大老爷十分怀疑地看着王孟英。就算您是大名医,那也不能这么轻松的来看这个病啊!我女儿都病成这样了,人人都认为快病危了,您却说这就是一个吃多了,也太不当回事了吧!

王孟英胸有成竹:“您仔细想一想,令爱一定是什么东西吃多了!”
陈老爷就开始仔细的想,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因为母亲去世的早,他女儿没有奶吃,陈老爷就喂她吃很多的龙眼和枣脯,想给她补一补。

王孟英说龙眼和枣脯都是好东西,但是您不能爱孩子就给小孩子吃多。他开了点儿消食导滞的药,再配上点清热利湿的,结果一副药下去这个小孩子的身体就开始恢复,几副药下去以后,这小孩就恢复了健康。

讲这个医案,其实有现实意义。
现在我们的生活水平好了,有好多好吃的东西,可是部分家长溺爱孩子,就给孩子多吃,比如蛋糕。但是大家要知道,小孩的脾胃系统发育并不完全,尤其是胃肠道的黏膜,如果给他过食黏滞之物,往往引起小孩脾胃系统紊乱,然后身体整个就会跟着紊乱了。

现在有好多病,比如有的孩子发高烧到医院去打抗生素,烧退不下来,用激素这烧也退不下来,最后中医就是用消食导滞的方法,稍微加了点消食导滞的药,马上这孩子的烧就退了,这样的病例其时并不少见。
所以我们喜欢小孩,但是不能溺爱小孩,对小孩的饮食要适当的控制。

王孟英治完这个病以后,陈老爷非常感谢王孟英,他觉得前边那些医生跟王孟英简直都没法比,治了那么半天,越治越重,人家王孟英来一下就指出病因,然后几副药就见效!宗师级别啊!
为了谢恩,他诚恳地对王孟英说:“王先生,我们家在黄歇浦西那里,有三间房没人住,您如果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到那儿住下,您随便住,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就这样王孟英解决了在上海的住房问题,于是他就把家眷从海昌搬到了上海,一家人过上了幸福生活。

按理说生活稳定下来,无双应该松一口气,可是她却终日惶惶——
1862年夏天,上海霍乱大爆发。霍乱卷土重来,而且菌株变种,疫情更强更猛烈。

王孟英的二女儿定宜、好友金簠斋相继遽然去世,许多救治病人的大夫也感染而壮烈牺牲,比如进士徐小坡。王孟英怀着悲恸,放开手脚,日以继夜地接诊霍乱患者。
无双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他。每天清晨,她给他穿好衣服,送出门口。
他盯着妻子的面庞,凝神地看了一眼,仿佛在说:这辈子,辛苦你了!
然后毅然转过身去,向着薄雾中走去。

在薄雾中,隐约显露的是无数的死神狰狞的面孔。
王孟英无所畏惧,消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大步离去。
无双目送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从此以后,王孟英从文献记载中消失了。
到今天为止,医史文献界还在讨论王孟英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有一种说法是王孟英活到六十一岁,就是在这次霍乱的战斗中,不幸自己也被感染不治身亡了,另一种说法是王孟英活到了八十多岁。从感情上讲,宁可相信王孟英活到了八十多岁,享受到了人间的快乐,但是从理智上讲,却更倾向于前者,因为如果王孟英活到了八十多岁,他一定会再写出更多的医书来,但是这些医书我们现在没有见到。

故事说到这里,即使再多的不舍,也该结束了。依旧引用罗大中先生的话,给主人公盖棺定论吧:

王士雄,字孟英。
他,少年丧父,家境贫寒,却凭借心中信念,扼住了命运的咽喉,终成一代中医大家。
他,一生救人无数,自己却一贫如洗。当人们在医史书里,看到他谈笑风生、雷霆霹雳的时候,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背后是忍饥挨饿,吃糠度日。
当霍乱来临的时候,他凭借一己之力,向世界上最凶恶的敌人之一发起宣战,从病魔手下拯救了无数患者。
做医生若此,实在是一生无憾!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