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意“哼”了一声,取出一只小小的水晶沙漏,说道:“沙子流尽是半刻钟!”乐之扬忍不住叫嚷,“沙子流快了呢?”张天意冷冷道:“算你倒霉!”乐之扬嘟囔道:“这不公平……”张天意怒哼一声,一手丢出石鱼,一手转过沙漏,金色的沙粒如飞下落。

乐之扬吓了一跳,慌忙抓起石鱼,极力辨认上面的文字。他记性过人,曲调过耳能吹,乐谱过目不忘,龟兹汉谱尽管别扭,朱微说了一遍,他已铭记在心。龟兹七调对应中华宫商七调,翻译并不困难,难的是石鱼不似纸张,上下左右一目了然,鱼身上满是文字,从何处开始,倒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看了一会儿,乐之扬的目光落在两只鱼眼上面,心想,石鱼有头有尾,灵道人刻写乐谱,也必然是先头后尾,鱼头上除了鱼眼,别处并无文字,那么这乐谱的第一个字符,应该是从鱼眼开始。只不过,鱼有两只眼睛,是从左眼开始,还是从右眼开始,左眼刻了一个“沙”字,应是“沙识”的首字,右眼刻着一个“鸡”字,应是“鸡识”的首字。二者之中,必选其一。

乐之扬额上见汗,抬头看去,短短工夫,沙子流逝了四分之一,可是他还没有翻译出一个字。那沙粒去势如箭,箭箭射在他的心上。乐之扬定了定神,忽又有了主意:暂且不管左眼右眼,先将左面的乐谱译出,再译右面的乐谱,而后拼接起来,看哪个更为流畅优美。

随即取下空碧,在地上译出中华正音。石鱼上鳞甲紧密,文字甚多,可是一通百通,乐之扬译出左眼乐谱,沙漏才过一半,译出右眼乐谱,沙子尚未流尽。乐之扬松了一口气,心中默审曲调,但觉无论是“沙识”为首,还是“鸡识”为先,这首曲调都不太对头,若以“沙识”为首,不过节奏古怪,但以“鸡识”为先,衔接之处根本不通。若以谱曲者的水准而论,前者不过品味奇怪,后者根本是乱谱一气,完全不合音乐的乐理。

正犹豫,张天意忽道:“时间到了!”乐之扬应声跳起,叫道:“我译出来了!”张天意眯眼瞧他,冷冷说道:“好哇,吹来听听!”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扫了一眼地上的谱子,长吸一口气,先以“沙识”为首,吹起那一支曲子。

曲子十分难吹,好几处的调子忽松忽紧,重复万端,乐之扬一口气无法吹尽,连换了几次气,方才断断续续地吹完。更有的地方十分别扭,一不留神,宫调吹成了变宫,徵调吹成了变徵。乐之扬吹出这样的曲子,真是又羞又惭,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边吹,一边偷看张天意的脸色。那人端然静坐,脸色阴沉难看。等到乐之扬吹完,张天意沉默半晌,忽地问道:“完了么?”乐之扬道:“完了!”

“放屁!”张天意龇牙冷笑,“这是什么破曲子?又难听,又没用,要么你翻译错了,要么又在撒谎骗人。哼,乖乖把手伸过来,我先剁光你的手指!”

乐之扬苦着脸道:“剁光了手指,就吹不了笛了。”张天意见他还敢讨价还价,心里怒气更盛:“那又怎样?我叫三声,你不过来,我自己来取!”

乐之扬心生绝望,暗暗问候了一遍灵道人的列祖列宗,嘴里说道:“张先生别急,这曲子有两种吹法,方才是第一种,下面是第二种……”

张天意怒道:“少放屁,过来受刑……”乐之扬叹道:“张先生,一支曲子又花不了多少工夫,唉,这支曲子再没用,你砍我脑袋好了!”

张天意见他自信满满,心里暗暗生疑: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莫非刚才故意藏私?如他所说,砍掉十指,再也无法吹笛,故而不妨听一听,看他还耍什么把戏。想到这儿,冷冷说道:“也罢,这一次再不行,我要你的命!”

乐之扬掌心冒汗,心中全无自信,下一支曲子比前一支更坏,不过吹上一遍,总能拖延一会儿时间,但愿上天庇佑,小公主和老太婆及时赶来。

他咬了咬牙,横起笛子,本想胡乱吹上一曲,但想如果按谱吹来,万不得已,还可让张天意逐字对照,以示没有作假,如果乱吹一气,那时可就百口莫辩了。

无奈之下,只好按谱吹奏。前后两支曲子大部相同,只是后半支曲子放到了前面,顺序一变,调子衔接均起变化,高调变成了低调,低调一升为高调,似有某种力量将笛声死死困住,叫人无法随心所欲。乐之扬笛技不凡,可也吹得面红耳赤,把吃奶的力气也使了出来。

张天意听得连连皱眉,一团怒气在胸中激荡,暗暗紧握剑柄,只等乐之扬吹完,就给他来个一剑穿心。

曲子吹到一半,张天意忽觉心中烦恶,浑身气血受了笛声的牵引,纵横乱窜,不受驾驭。他吃了一惊,慌忙运功压住血气,正要喝令罢吹,庙中忽地响起了嗡嗡之声。张天意掉头四顾,不见有人,凝神细听,却发现那声音来自石鱼。

张天意心生狂喜:不出所料,石鱼中果然暗藏玄机,开启玄机的钥匙正是石鱼上的乐谱。意想至此,他放弃了打断乐之扬的念头。可那笛声潮水一般灌入耳朵,直叫他血气翻腾,之前所受的内伤均被一一勾起,五脏六腑灼热剧痛,如在油锅里煎熬。

这感觉不胜古怪,张天意左右为难,一方面害怕打断笛声,破解不了石鱼之谜,但若任由笛声吹响,又势必让他气血大乱、伤上加伤。可是,灵道人的武功诱惑太大,张天意苦练多年,武功放在东岛,不过一二流之间,想要再进一步,竟是难如登天,若能得到灵道武学,没准儿可以突破桎梏,达到一个全新境界。

嗡鸣声越来越急,石鱼应和笛声,一会儿原地打转,一会儿摇头摆尾。张天意来不及欢喜,但觉笛声越吹越高,仿佛一把刀子,在“手少阴心经”内反复剜动。张天意眼冒金星、喉头发甜,情知耽搁下去必定不可收拾,正想发令喝止,可一张嘴,忽地发现出不了声,想要动手,却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曲子吹到了尾声,石鱼的变化乐之扬全都看在眼里,心中诧异之余,又觉无比焦急。他口中吹着曲子,目光不时扫向庙门,庙外绿树成荫、天光正好,可是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乐之扬心里明白,石鱼之谜一破,自己再无用处。想到这儿,转眼瞥去,只见张天意两眼闭合,脸上透出一股黑气,一股血水沿着口角渗出,顺着下颌流入衣襟。

到了这个地步,乐之扬别无他法,吹了两个花腔,草草结束曲子。笛声一停,石鱼也停止了颤动,庙里死寂无声,静得叫人心悸。

过了一会儿,张天意也不出声,乐之扬心下奇怪,忍不住叫道:“张先生!”叫声响彻庙堂,可是无人回应,张天意端坐不动,脸色由黑变白,透出一股可怕的死灰。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乱跳,长吸一口气,一步步挪向庙门,一边后退,一边盯着前方的大敌。可是直到退出庙门,张天意也是默不作声。

乐之扬心中狂喜,一出庙门,转身就跑,跑了一里多路,方才停了下来,回头看去,张天意并未追来。回想刚才的情形,他的心里不胜疑惑:张天意心狠手辣,万无一声不吭、放他离开的道理,回想他的神色,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无暇理会乐之扬的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