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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招何止是试药,根本就是杀人。乐之扬听得心头发冷,朱元璋却点了点头,说道:“果然是老四,法子跟我一样。可惜那道士不经饿,七天不到就饿死了。相比起来,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一代雄主,却迷恋仙道长生,岂非是愚不可及。”朱棣笑道:“父亲驱逐鞑虏,功盖华夏,如今世界升平,万方来朝,功德之着,远迈汉唐!”
朱元璋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冲乐之扬说道:“乐韶凤与我有旧,你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可知道么?”乐之扬摇了摇头,朱元璋又道:“你的笛子是他教的?”乐之扬无奈点头。朱元璋沉默一下,叹道:“可惜,可惜!”连道几声可惜,又说,“小家伙,你会吹《飞龙引》吗?”
《飞龙引》又名《起临濠之曲》,本是颂扬朱元璋起于微末、平定天下的颂歌。照乐之扬看来,这曲子正大有余,灵动不足,算不上什么好曲调,于是答道:“会吹!”
“很好!”朱元璋点了点头,“你吹一曲给我听听!”黄衫女笑道:“爹爹,你好偏心,只听笛子,不听琴么?”朱元璋掉头望她,流露慈爱神气:“微儿,为父倘若偏心,也只会偏向你呢!方才我听你们琴笛合奏,大有逸趣,也好,你们俩再合奏一曲!”
黄衫少女抿嘴一笑,看了乐之扬一眼,皱鼻努嘴,做了一个小小的鬼脸。乐之扬面红耳赤,心里更是乱糟糟的,长笛送到嘴边,接连吹错了两个音符,忽见朱元璋皱眉望来,心中一凛,振作精神,吹起前调,黄衫女也调弦弄琴,与之应和。
《飞龙引》是大明雅乐,恢弘浩大,一声百应,笛声琴韵一起,四周的气氛为之一肃。十七弟挺身站起,朗声笑道:“父皇,孩儿不才,敢请高歌一曲,为父皇助兴!”朱元璋点头道:“准!”
十七弟挺胸拔背,凝神望天,但听调子渐高,忽地扬声唱道:“千载中华生圣主,王气成龙虎。提剑起淮西,将勇师雄,百战收强虏。驱驰鞍马经寒暑,将士同甘苦。次第静风尘,除暴安民,功业如汤武。”
他嗓音清越,一缕中气发自肺腑,声如黄钟大吕,响彻渺渺夜空。
朱元璋坐在亭间,微微闭眼,应着节奏,右手轻轻拍打膝盖,冷峻的神气无影无踪。眉梢眼角,种种神情如水淌过,时而欢喜,时而温和,时而振奋,时而感伤。一时间,这个七旬老人不再是无情的君王,变成了一个回顾平生的寻常老者。他由贫贱中崛起,为了活命而搏杀,历经了几多生死,割舍了七情六欲,终于削平了群雄,坐稳了江山。可惜好景不长,光阴催迫,一代命世之杰终于垂垂老矣,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别人并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在人前挺直腰板。只因年深日久,就连记忆也在消失,许多故人往事常常模糊不清,创业时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清冷的月光,每每午夜梦回,便从指缝间悄悄地溜去。
《飞龙引》奏完,乐之扬正想放下笛子,琴声轻轻一转,忽又变成了《风云会》的调子。他看了少女一眼,硬着头皮吹笛应和。十七弟也跟着唱了下去:“玉垒瞰江城,风云绕帝营。驾楼船龙虎纵横,飞炮发机驱六甲,降虏将,胜胡兵。谈笑掣长鲸,三军勇气增。一戎衣,宇宙清宁。从此华夷归一统,开帝业,庆升平。”
这一首曲子,又名《开太平之曲》,讲的是鄱阳湖大战,朱元璋驾乘楼船大破陈友谅的往事。那一战凶险百出,胜败几经反复,朱元璋起兵以来,但数这一仗最为险恶,自此以后,一统天下已是坦途。故而乐曲大开大合、波起浪涌,起初如涛如风,又如金戈铁马,渐渐合并如一,仿佛奔鲸入海,万里一空。
朱元璋受了曲调感染,拍打膝盖更加急促,就像是再一次跨马上阵,只不过面对的不再是顽强的宿敌,而是渺茫难测的天意。这一次,他注定战败。鄱阳湖上,他舍生忘死,只为夺取江山,可是谁又知道,此时此刻,他宁可用这锦绣山河再换来数十年的寿命。
老皇帝忽觉一阵孤独,好似衰老的猛虎,从前啸傲山林、不可一世,现如今力尽筋疲、屈爪俯首,四周尽是择机而噬的豺狗。
豺狗?在哪儿?我杀光他们!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睛,凶光迸出,扫视四周。他的目光落到朱允炆身上,忽又变得柔和起来。他久久地望着孙子,恨不得透过这双老眼,将所有的才智与力量注入他的身体,火尽薪传,等他撒手西去,这个年轻的皇帝就能够担负起朱氏的江山。
“持黄钺,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幽燕齐鲁风尘洁,伊凉蜀陇人心悦。人心悦,车书一统,万方同辙……”十七弟唱到了《削群雄之曲》,一刹那,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明玉珍、王保保,一干对手的面容从眼前掠过,个个愁眉不展、神情凄然。
“胜出的人终归是我!”朱元璋只觉一阵欣慰。比起这些战败者,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呵……”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一声轻笑,笛声戛然而止,跟着琴声也停了下来。十七弟一拂衣袖,应声望去,只见假山背后徐徐转出一个人来。
乐之扬望着那人,一颗心几乎蹦了出来。张天意脱去了宦官衣衫,一身白衣斑斑染血,血渍凝成紫色,有如繁花交缠。
“你是谁?”朱元璋注视来人,不动声色。张天意诡谲一笑,轻轻拍手,哼哼唱道:“削平荆楚清吴越。清吴越,暮秦朝晋,几多豪杰?好厉害,好威风,朱重八,你还记得故人否?”
“重八”是朱元璋的小名,张天意随口道出,语气中大有嘲谑。朱棣站起身来,目光生寒,一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朱元璋却笑了笑,示意儿子不要妄动,一边说道:“恕朱某眼拙,足下是哪位故人?”
“那故人早已死了!”张天意微微眯眼,“我姓张,平江人!”
“张士诚!”朱元璋流露讶色,盯着张天意,一字字地道,“你是他的儿子?”
“陛下明鉴。”张天意一挥手,从腰间抽出软剑,笑吟吟说道,“朱重八,接下来,我且代家父跟你叙叙旧!”说罢挥袖漫步,向沉香亭一步步走来。
“慢来!”朱棣呵呵一笑,横身拦住去路,“有道是,父对父,子对子,若要叙旧,可别乱了辈分!”
张天意看他一眼,目光冷若冰雪:“你是谁?”朱棣笑了笑,朗声道:“燕王朱棣!”
“是你?”张天意目光一转,“听说你镇守北方,鞑虏畏之若虎,若是骑马用兵,区区甘拜下风。”他顿了顿,面露诡笑,“不过这一次,可与打仗不同!”说到这儿,扬起手中长剑。
朱棣一笑,也拔剑出鞘。较之常剑,他的剑长了五寸,宽了一寸,明如雪练,映月生寒。
“好剑!”张天意注视那剑,“可有名字?”
朱棣笑道:“剑名决云!三尺六寸!”
“上决浮云,下决地圮么?”张天意冷笑一声,“口气不小,但不知剑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