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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我为燕王挟持?”宁王声色俱厉,“我们兄弟好端端的,你来胡搅什么?”
下方将士无不诧异,朱鉴目不转睛地望着楼头,徐徐说道:“王爷,你一定受了燕王的胁迫。”
“胡说!”宁王厉声叫道,“本王未受任何胁迫。朱鉴,你让王妃抛头露面、作何道理?还不快快撤军,将她送回王府。”
宁王妃将信将疑,锐声叫道:“王爷,你、你真没事么?”
“本王一切安好!”宁王答道。
朱鉴冷笑一声,说道:“王爷,你若当真安好,能否只身下楼,来与下官一会。”
“放肆!”宁王怒道,“本王何去何从,何须听你支使?”
朱鉴道:“王爷不敢只身下来,就是受了燕王的胁迫。”宁王妃急道:“指挥使……”朱鉴打断她道:“王妃不必多说,下官自有分寸。”
在场军士议论纷纷、心意不定。朱鉴手持盾牌,站到高处,高声大呼:“燕王悖逆无道,残杀命官,反叛朝廷,如今不念兄弟之情,悍然绑架宁王,想要挟裹诸军、背叛君父。可谓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依照军法,主帅被擒,副帅替之,宁王受制于人,而今由我继任大宁主帅,诸军听我号令,歼灭叛党,报效国恩。”
军士面面相对,疑惑不定,宁王妃忍不住叫道:“朱鉴,你这样做了,置宁王于何地?”
“王妃见谅。”朱鉴说道,“下官受命于朝廷,危难之时,自当为朝廷效力。来人,将王妃、世子带回府中,好生看管。”
几个甲士上前,不顾宁王妃挣扎,将其母子拽进王府大门,宁王妃边走边叫:“王爷,王爷……”
叫声凄厉酸楚,直如钢针扎在宁王心头,他嗓子哽咽,叫道:“朱鉴,你、你……”心中百感交集,一时说不出话来。
嗖,朱高煦弯起角弓,对准朱鉴,抽冷子发出一箭。朱鉴将手一抬,羽箭笃地扎入盾牌。朱高煦顿足怒叫:“老滑头!真该死!”
忽听朱鉴又叫道:“围住四面,断绝出入,无水无粮,看他们撑得了多久?”
“这一计好毒!”宁王变了脸色,“四哥,指挥使一意孤行,不肯听我号令,如他所言,待在此间,迟早饿死渴死。”
“急什么?”燕王漫不经意地道,“富贵险中求,要成就大事,难免艰难险阻。比起北平之时,这点儿凶险算不得什么。朱鉴围而不攻,还是狠不下心肠杀害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围棋之中,这叫缓着,可谓大大的失算。”
宁王心中纳闷,盯着燕王:“这么说,四哥还有后手?”
“稍安勿躁。”燕王挽着宁王并排坐下,“戏台已经搭好,就等角儿登场。”
“角儿?”宁王奇道,“谁啊?”
燕王呵呵一笑,住口不言,宁王揣测不透,越发灰心沮丧,寻思:“父皇说燕王善战,宁王善谋,可是他心中所想,我这善谋的一点儿也猜测不透……”
忽听远处一阵呼喊,势如大漠长风,由远及近,冲决而来。
“来了!”道衍张开双眼,燕王也腾身站起,双目如虎如狼,发出幽幽冷光。
宁王只觉诧异,凝神细听,突然身子一颤,失声叫道:“朵颜三卫!”
朱鉴听见呼声,也觉惊诧,正向发声处张望,忽见一骑人马飞驰而来,到了近前,骑士翻身下马,急声禀报:“朵颜三卫数千人马逼近城门。”
“胡闹!”朱鉴惊怒交集,“他们来干什么?”
骑士犹豫一下,说道:“他们自称勤王,拯救王爷,铲除奸佞。”
“原来如此。”朱鉴转怒为喜,“莫非他们知道了燕王叛乱的消息……”说到这儿,又觉疑惑,“不对,这点儿工夫,他们如何知道的?”
“指挥使!”骑士急切问道,“还请示下!”
朱鉴还过神来,沉吟道:“谨慎为上,传我将令,让他们立刻退回本部,胆敢违抗者,此间事了,我当亲自问罪。”
“是!”骑士起身上马,刚刚消失,又有一骑仓皇奔来,尚有一箭之地,马上骑士便叫道:“有人开了北门,朵颜骑兵冲进来了。”
朱鉴雷震一惊,忙问:“谁开的门?”
“不知道!”传令兵话音未落,远处蹄声如雷,烟尘腾空,一转眼的工夫,数百精骑转过街头,横冲过来。朱鉴心知不妙,厉声叫道:“列阵、列阵!”
甲士匆忙列阵,阵脚未稳,一支箭破空飞来,掠过朱鉴额角。他大叫一声,血流满面,迷糊双眼,仓皇勒马后退,抹去血水,忽见一人骑马冲来,只一愣,脱口叫道:“邱福!”
邱福回头高喊:“叛逆朱鉴就在前面!”不由分说,挥刀直指。
朱鉴摸不着头脑,怒叫:“胡说什么?谁敢上前,都是死罪!”
他素有积威,朵颜骑兵应声勒马,神气犹豫,这时宁王从楼头探出头来,高叫:“朱鉴悖逆,谋害本王,斩其头者,赏金千两!”
燕王后面出声,宁王前面说话,可是朵颜骑兵身在楼下,只见宁王、不见燕王,听到号令,更无迟疑,举刀拉弓,齐声狂叫。
一连串变故快得离奇,朱鉴老谋深算,也是应对不及。一愣神的工夫,精骑疾如狂风,卷入阵内,马蹄腾空,乱刀齐下,甲士非死即倒,血光四溅。
邱福挥舞长刀,直冲阵心。朱鉴后退不及,跟他遇个正着,刚要呵斥,眼前白光闪过,邱福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颅。
主帅一合殒命,诸军无不丧胆。幸存者纷纷丢弃兵刃,跪伏于地。朵颜精骑杀透长街,呼啸转回,跃马挥刀,发出嗬嗬吼叫。
宁王看着楼下情形,只觉双腿发软,心中愧恨交迸,恨不得一死了之。忽听燕王笑道:“十七,下去吧!”不由分说,将他搀扶起来,两人并肩携手,走下阁楼。
骑兵看见二人,纷纷下马叩拜。燕王大声说道:“我与宁王谈妥,从今日起,大宁之军由我统帅,即日南下,经略中原,与南边朝廷一争高低。”
骑兵们齐声欢呼,人人两眼放光,面目狰狞,心中均想着杀入中原花花世界,好好烧杀掳掠一番。
宁王一眼望去,如梦方醒,原来镇守大宁,竟与虎狼为伴。他费尽心思,将朵颜三卫羁縻在辽东草原,如牛如羊,貌似驯顺,谁知道,燕王不过寥寥数句,即刻挑起了蒙古骑兵征伐四方的雄心。
宁王想起朱鉴所谏,心中懊悔不已,扭头寻找他的尸体,却见邱福拎着朱鉴的头颅走上前来。宁王望着头颅,惨然一笑,向邱福说道:“邱指挥使,你开的城门吧?”
邱福面皮一热,恭声说道:“王爷见谅,下官生是燕藩人,死是燕藩鬼,王爷待我不薄,可邱福始终忘不了燕王的恩惠。”
当日晋王之乱,张玉、邱福立下大功,朱元璋为了削弱晋王,将二人调拨到宁王手下。后来削藩事起,张玉佯称有病,告归北平,邱福留下不说,还向宁王告发张玉诈病。由此宁王当他忠诚,赏赐有加,令他继续带兵,谁知紧要关头,邱福还是投靠了燕王。
宁王面有愠色,沉默不语。燕王笑道:“邱福,你这话可说错了。如今大伙儿都是一家,再说什么宁藩、燕藩,可就大大的见外了。”
“没错!”邱福笑道,“王爷教训得是。”
燕王笑笑,回头指使诸将,接管大宁诸军。他发号司令之时,始终将宁王扣在身边,至于朱微和宁王家眷,全都软禁王府,交由道衍看管。
邱福、张玉久在大宁,辨识人物,收纳心腹,何人可用,何人可弃,尽都了然于心,燕王携宁王而令诸将,不过半日工夫,便将城内诸军收于麾下。又令朵颜番骑出城喻晓各部,三卫首脑也纷纷前来输诚。燕王田猎之时,双方多有暧昧,此次夺取大宁,番骑也立了首功,燕王重赏有加,邀请三卫首脑留宿王府,一来示以恩宠,二来当做人质,以防番骑野性难驯,紧要关头生出变故。
当晚风云变色,朔风转厉,大雪漫天,一夜之间,积雪半尺,气寒肌骨。
次日一早,风雪未停,燕王声言检阅士马,突令大宁诸军,尽在城外集结。
诸军叫苦不迭,可又不敢怠慢,纷纷冒雪出城、排列成阵。到了正午时分,燕王顶盔披甲,骑马出城,宁王在左,道衍在右,朱高煦尾随其后。
此时狂风怒号,白雪漫天,长空大漠,茫茫一色,风雪呼啸而过,卷起周天寒彻。受阅诸军盔甲结冰、马毛沾雪,呼吸之间,仿佛吞吐云雾,然而人马肃立,纹风不动,一眼望去,仿佛千万尊冰雪雕塑。
燕王纵马直进,但见人强马壮,纪律精严,不由满心欢喜:“先帝常说,大宁番骑,甲于天下,如今看来,言下不虚。”回想之前的凶险豪赌,胸怀一畅,豪气上涌,策马直上高处,面朝军阵,运足丹田之气,大声说道:“朝廷无道,奸佞当国,有能者埋没,有功者不赏。你们都是大好男儿,捍卫疆场,流血流汗,结果只能与牛羊为伍、跟风沙作伴,朝廷里的奸臣却享尽荣华、富贵子孙,这样子,公平吗?”
“不公平!”诸军愤激起来,齐声高叫。
燕王又道:“如今皇上昏庸,受了小人挑拨,誓要诛灭同宗、杀尽同族,湘王活活烧死,周王关在牢里。我在北平,九死一生,宁王虽在边陲,圣旨一到,也是无可幸免。奸臣步步进逼,我等无路可走,唯有舍生忘死,杀出一条血路,诛灭奸臣,肃清朝纲。败了无话可说,倘若一战而胜,各位都是从龙之士、靖国功臣,荣华富贵,传之子孙。”略一停顿,大声叫道,“你们愿意跟随我吗?”
“愿意!”数万人激动不已,各各青筋绽出,面红耳赤。
“这一役!”燕王环视四方,一字一句地说道,“清君侧,靖国难,平定祸乱,是名靖难!”
诸军亢奋狂喜,一心建功立业,纷纷随之吼叫:“清君侧,靖国难!”
叫了一遍,又喊一遍,朵颜番骑说不来文绉绉的汉话,竞相勒起缰绳、发出凄厉长啸,夹杂汉军喊叫,直如冬日惊雷,顺着万里长风,传到无穷天际。
得到消息,朱高炽和徐妃先后登上城墙、极目眺望,但见从南到北,人马如潮,从午至暮,络绎不绝。
城头一团死寂,人无语、马无声,弥漫绝望之气。
忽听远处一声呼啸,两骑人马驶近城门,吱嘎嘎,守军一齐扯起弓弦。
“不要发箭!”徐妃忽道,“那是使臣!”
众人定眼望去,当头一骑高举一面旌旗,白底描画日月,下有五爪金龙。五爪之龙,帝王之相,手持日月龙旗,象征当今天子。
两骑在鹿角前停下,一老一少,老者须发皓白,少者容颜俊朗。乐之扬眼尖,认出一是耿炳文,一是耿璇,父子二人全副披挂、耀武扬威。
“燕王妃徐氏何在?”耿炳文嘶声高叫,一双老眼向着城头逡巡,“我是长兴侯耿炳文。”
朱高炽上前要答,徐妃拦住他,大声回答:“本妃在此,耿侯爷有话便说!”
看见徐妃,耿炳文神色稍缓:“王妃娘娘,我跟随令尊身经百战,深受中山王大恩,今日兵戎相见,着实非我所愿,还望娘娘迷途知返,不要越陷越深……”
“侯爷是为劝降而来?”徐妃语气冷淡。
耿炳文道:“我奉天子之命,前来宣读圣旨。”
“请读!”徐妃答道。
耿炳文脸色难看,取出圣旨,咳嗽一声,念道:“皇帝诏曰,燕王悖逆无道,杀戮命官,侵占北平,致使天下震动、六合不安,先帝英灵,因之含怒,公侯百官,忧心忡忡……”
徐妃听得不耐,冷笑道:“侯爷,长篇大论就不用提了,我只问一句,这一道圣旨,骂人还是劝降?骂人呢,你大可骂完,若是劝降,不用浪费口舌,叫破了嗓子可不妙。”
城头守军哄然大笑,耿炳文老脸涨紫,徐徐收起圣旨,说道:“王妃娘娘,你不要后悔。”打一个手势,耿璇将龙旗斜插马上,掣出弓箭对准城头。
呼啦,守军扪开弓箭。耿炳文摆手说道:“别担心,我有书信,转送王妃!”
耿璇弓开满月,嗖,一箭越过城头,钉在谯楼柱上。军士摘下,但见箭杆上绑了一封书信。徐妃拆信一瞧,脸色发白,眼里掠过一丝恍惚。
“母妃!”朱高炽见她神情不对,忍不住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徐妃将信叠起,长吐了一口气。
“这一封信,乃是宁王亲笔所写,寄予李景隆大帅。”耿炳文朗声说道,“信中言明,燕王已为宁王所擒,不日缚送京城,城中之人早早投降、可免一死;若不然,天兵压境,玉石俱焚。”
朱高炽脸色惨变,城头生出一阵躁动。
徐妃略一沉默,慢慢说道:“燕王、宁王亲密无间,天下共知。宁王的笔迹本妃认得,这一封信,分明就是假的。”说着将信撕成碎片,双手一扬,碎纸雪片似的飞落城头。
耿炳文大怒,挥鞭遥指:“王妃娘娘,你执迷不悟,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不劳关心。”徐妃微微冷笑,“耿侯爷,慢走不送!”
耿炳文怒哼一声,忽见耿璇一动不动,喝道:“还呆什么?”
耿璇咬了咬牙,扬声说道:“王妃娘娘,宝辉公主还活着?对不对?”
徐妃皱起眉头,看向乐之扬,后者微微冷笑,扬声答道:“没错,她还活着!”
耿璇眯眼细瞧,问道:“你是谁?”
“以前我叫道灵!”乐之扬停顿一下,“现在我叫乐之扬!”
“是你!”耿璇大怒,“你怎么在这儿?”
乐之扬未答,徐妃笑道:“他是公主夫婿,燕王与我,已将宝辉许配给他了。”
此话一出,无人不惊。耿璇先是一呆,继而怒血上涌,一张脸仿佛酱爆猪肝。耿炳文也是老脸铁青,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好,好!”猛地举起马鞭,抽在儿子身上,咬牙道:“还不走?留下来出丑?”
耿璇咬牙瞪眼,恶狠狠扫过城头,突然掉转马头,父子并肩,飞快去远。
“母妃!”朱高炽目送耿氏父子消失,压低嗓子问道,“那封信真是假的?”
徐妃也不瞧他,随口问道:“你相信你父王么?”
“这……”朱高炽吞咽唾沫,“自然信的。”
“我相信你父王!”徐妃注目东北,喃喃说道,“无论何等困苦,他总能找到出路。”
耿炳文含恨而去,他统领大军前锋,当下占据要津、扎下营盘、忙忙碌碌,昼夜不息。到了深夜,北平四周火光点点、烂如星海,城头守军望见,无不心虚胆怯。
次日五更天上,朝廷军营响起号角,一连三声,半似牛吼,半如鬼泣,北平城里听见,人人惊起,睡意全无。
徐妃以下,所有将官登城观望形势,但见营盘内外,火把犹如萤火,忽来忽去,分分合合。
天亮时分,营内传来闷响,数百牛马驶出营门,拖曳数十辆庞然大车,上有长梯,偃伏不起。
“云梯!”朱高炽微微皱眉,“今日便要攻城?”
徐妃说道:“长兴侯报复心切,怕是一日也等不得了。”
“说到此事!”朱高炽瞅了瞅乐之扬,“昨日何苦提起十三姑,若不激怒耿家父子,也可多缓几日,好待父王援军。”
乐之扬心中气恼,正想驳斥,忽听叶灵苏说道:“兵法云:‘怒而挠之、佚而劳之’,耿炳文只是先锋,受人激怒,愤而出战,大犯兵家之忌;若他按兵不动,只是扎好营盘,造好器械,等到大军抵达,并力攻城,更难抵挡。”
朱高炽作声不得,心中十分气闷,自从遇上叶灵苏,他处处受制,屡落下风,堂堂燕王世子,乾纲不振,成何体统。时当用人之际,又不能公然与之翻脸,唯有自恼自怒,一言不发,沉着脸瞪视城外。
徐妃眼珠转动,笑道:“叶指挥使谙熟兵法,本妃当真意想不到?”
“纸上谈兵罢了!”叶灵苏越是漫不经心,朱高炽心里越是愤懑。
忽听战鼓声响,无数人马潮水一般从营内涌出,跟随云梯,徐徐向前。来到数百步外停下,一名将官越阵而出,高叫:“长兴侯耿炳文大将军令,城内之人,速速归降,倘若不受,人城尽为齑粉。”
朱高炽微微失神,徐妃扯了扯他的衣袖,世子如梦方醒,高叫:“要战便战,何须多言?”
将官退入阵中,不多时,鼓声再起,云梯向前,落在守军眼里,真如云来山移,气势十分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