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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没说完,乐之扬踉跄后退,左臂袖管破碎、鲜血渗出,铁木黎袖手卓立,微微冷笑。
叶灵苏冷哼一声,挥剑便上,那钦挥舞钢翎,横身拦住,斯钦巴日也来夹攻。冲大师见状,放下冷玄,一跃而上,呼呼呼接连三拳,分别击向三人,拳风凛冽,三人只好暂退。
冲大师居中站立,合十笑道:“得罪,得罪。各位先别动手,说一说理由。”
“有什么好说的?”乐之扬指着铁木黎,厉声说道,“他滥杀无辜,此间的人都被他杀光了。”
“原来如此!”冲大师扫一眼尸首,“寻宝之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国师若不动手,小僧也难免妄开杀戒。”
乐之扬满心懊悔:“这和尚视人命如草芥,我跟他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乐小哥!”铁木黎冷笑,“人已经杀了,你若还要打,本尊奉陪到底。”
乐之扬看一看手臂,伤口血流未止,方才盛怒之下,一意抢攻,吃了小亏。铁木黎“天刃”凌厉,与之争锋,胜算甚微。乐之扬心中犹豫,看向叶灵苏,女子一抿嘴唇,还剑入鞘,淡淡说道:“这一笔债先记下,将来与本帮的仇怨一并了断。”
她收兵不战,乐之扬微感意外,然而孤掌难鸣,只好怒哼一声,皱眉退下,撕下袍子缠裹伤口。
铁木黎面露讥嘲,从袖里取出图纸,看了看,又扫视四周,目光落到一棵大槐树上。那树两人环抱,郁郁苍苍,铁木黎审视半晌,忽道:“以图所载,入口就在树下。”
“胡说!”叶灵苏说道,“大都城破不足三十年,这棵树该有两百岁了。”
“叶帮主有所不知。”铁木黎笑了笑,“国家有移山倒海之力,这棵树多半连根带树从其他地方搬运来的,移植院中,当做伪装。外人不知底细,只当此树在此生长百年,决料不到树下另藏玄机。”
叶灵苏半信半疑,铁木黎使个眼色,斯钦巴日跳到树前,一双钢爪左起右落,锋芒所过,泥土四处飞溅,树根节节寸断,斯钦巴日绕着槐树兜了一圈,将裸露的树根斩断大半。他沉身扎马,大喝一声,双手噗地推中树干,槐树摇晃一下,叶子坠落如雨。
斯钦巴日连声吼啸,又出两掌,奈何树大根深,来回摇晃,始终屹然不倒。那钦欲要相助,又恐师兄秉性高傲,反生嫌隙,迟疑间,忽听冲大师笑道:“斯钦巴日,贫僧来试试。”
斯钦巴日打心眼儿不愿,可是屡试无功,不好赖着不走,咕哝两声,悻悻退下。冲大师一手拎着冷玄,注目槐树,绕着树干走了两步,突然挥拳,正中树身,只听“空”的一声,仿佛敲击木鱼,偌大老树应声而倒,根须连土带泥,几乎将庭院的地面也翻了过来。
斯钦巴日目定口呆、面无血色,他使出吃奶的气力,居然抵不过冲大师轻轻一拳,这一拳之力,恐有万斤上下,斯钦巴日震骇莫名,如在梦里,忽听叶灵苏轻哼一声,说道:“投机取巧,是你贼秃驴的拿手好戏。”
冲大师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斯钦巴日莫名其妙,看那大树,却不见端倪。铁木黎瞥他一眼,冷冷说道:“他那一拳,恰到好处,你辛苦半晌,空为他人做了嫁衣。”
斯钦巴日登时醒悟,他摇晃树木已久,再过时许便能成功,冲大师一拳击倒大树,一大半都斯钦巴日的功劳。斯钦巴日虽然不是鸡肠小肚之徒,可是为山九仞,却让他人逞了威风,心中大为不快,恶狠狠瞪了和尚一眼。
冲大师并未将斯钦巴日放在眼里,笑一笑,不以为意。忽听乐之扬说道:“贼秃驴,你这也是‘大象无形拳’?”
“是啊?”冲大师笑脸相向,“怎么?”
乐之扬沉默不语,方才听那拳劲,一枝一叶,无不波及,故而声响怪异,如钟如磬,倘若不是树木,而是寻常血肉之躯,挨这一拳,多半外表无碍,通身上下已经朽败。乐之扬暗自凛然,冲大师精进神速,确是奇才,再有交锋,难言胜算。
那钦找来锄头,掘开残根断木,挖了一丈有余,叮,传来金铁碰撞。众人应声一振,走到坑边观望,那钦掀开泥土,出现一方巨石,上面镶嵌铁环,仔细看去,却是一道石门。
“果不其然。”冲大师笑道,“入口藏在树下,倒也有些意思。”
那钦抓住铁环,用力举起,石门纹丝未动。他面红耳赤。斯钦巴日见状,跳下土坑相助,兄弟俩齐声大吼,同时发力,石门微微一动,徐徐抬升起来,一股寒气夹杂秽臭汹涌而出,石门下方,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窟。
斯钦巴日抓一块石头,轻轻丢进洞窟,过了片刻,传来声响。
“六丈深!”地洞深浅,乐之扬一听便知。
众人半信半疑,铁木黎审视洞穴,沉吟一下,说道:“杨恨,回家取绳索来!”停顿一下,又道,“带一些水粮火烛。”
杨恨应了一声,上房消失,过了时许,再次出现,斜挎绳圈,后背包裹,见到铁木黎,双手递上。铁木黎接过说道:“那钦,杨恨,你俩留在上面、警戒四方,但有可疑之人,统统格杀勿论。”
杨恨点一点头,纵身上房,潜伏不动,乍一看去,俨然融入屋脊,不见半点儿形迹。
那钦则撮起嘴唇,发声尖啸,啸完以后,天上传来数声鹰唳,忽长忽短,俨然呼应一般。
乐之扬应声望去,两只苍鹰展翅高飞,盘旋不去。原来,那钦蓄养鹰雕甚多,此来中原,随身携带三只心爱金雕,其余鹰隼放飞边陲,任其所之。金雕死于“飞雪”爪下,那钦返回北方,重新召集鹰隼,以为探子。冷玄金龙亭失风被擒,这些猛禽也颇有功劳,今有猎鹰在上警戒、刺客在下潜伏,寻常人等靠近茶庄,均是必死无疑。
铁木黎交代完毕,也不招呼众人,将绳索系在铁环之上,纵身一跃,滑入地穴。斯钦巴日紧随其后,冲大师迟疑一下,也带着冷玄下去。乐之扬回头看向叶灵苏,少女轻皱眉头,飘然一纵,挽住绳索,没入黑暗。
陷身此事,本非乐之扬所愿,可是事已至此,万无叶灵苏只身犯险的道理。他无奈叹一口气,也跳入地穴,抓住绳索,滑向洞底。
洞中阴暗潮湿,四周岩石嶙峋,用手摸去,均有钻凿痕迹,草率粗陋,足见开拓仓促。乐之扬想象家国将倾、都城将破,末代元帝匆匆封闭洞穴、仓皇离京的情形,不觉心生感慨:“人死了,国也破了,空留宝藏又有何用?不过引来后人争夺杀戮罢了。”
落到地面,忽见火光一闪,铁木黎点亮烛火,火光延伸向前,照亮一个洞窟。洞壁多为岩石,泥多石少的地方用条形青石堆砌支撑,乍一看去,斑驳不堪。
冲大师笑道:“此间隔绝人间、暗无天日,那钦若有歹念,封闭入口,咱们这些武学高手,统统都要烂在这儿。”
铁木黎冷冷说道:“既然如此,你还下来作甚?”
冲大师笑道:“佛祖有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真会贴金。”乐之扬冷笑,“你六根不净,五欲尚存,明知是个火坑,也忍不住跳下来寻死。”
冲大师笑道:“贫僧自寻死路,你聪明贤德,又下来干什么?”乐之扬笑道:“没人看戏,你岂不无趣?”
“有理。”冲大师笑了两声,“乐之扬,你就不怕那钦、杨恨怀有异心?”
乐之扬不愿示弱,默不作声,忽听铁木黎沉声说道:“那钦、杨恨忠心师门、绝无二念。本尊在此,一切无虞,本尊不在,哼,那可难说了。”
冲大师笑道:“这么说,小僧须得紧跟国师才行。”
交谈间,众人深入洞窟,甬道悠长,越往里走,越见宽敞,壁上可见镂刻印记,每走十余步,便见神龛浮雕,内有神佛造像,精细奇异,中原所无。冲大师扫视雕像,冷笑道:“佛法不修,偶像横行,大元之亡,八思巴难辞其咎。”
元初,八思巴觐见忽必烈,后者尊其为师,引入吐蕃密宗,后世皇帝王侯多为信徒。八思巴坐化以后,吐蕃僧众后继乏人,贤明者少,粗陋者多,不以佛法约束皇权,反而助纣为虐,做下许多荒诞恶行。故此元亡之后,吐蕃僧人也难以立足,玉石俱焚。冲大师所言虽是实情,但从他口中说出,好比猛虎谈素、毒蛇论牙,别扭古怪,无以服众。
铁木黎突然止步,说道:“这儿有些古怪。”斯钦巴日问道:“怎么古怪?”
铁木黎说道:“我算过,至此两百余步,走了这么远,怎么还没见到宝藏?再说这些雕刻,耗费人力心血,却放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真是莫名其妙。”
冲大师笑道:“这些雕像是密宗大夜叉王,也名宝藏神,掌管天下财富,放在这儿,倒也应景。”
“什么狗屁夜叉,龇牙咧嘴,讨厌得很。”斯钦巴日望着雕像,心头烦闷,呼地一拳挥出,砰,石雕粉碎,神龛后嘁哩喀喳,响起一连串奇声怪响。
“不好……”冲大师叫声出口,两侧石壁裂开,出现四方小孔,嗖嗖嗖,孔内蹿出弩箭,既多且密,劲急凌厉,乐之扬听见声响,便知凶险,故而动作奇快,抓住叶灵苏的手腕,纵身跳出,还没落地,噗,灯火已被射灭,四周一团漆黑。
乐之扬耳力通玄,纵在黑暗之中,耳力所及,无微不显,他抓着叶灵苏,或跳或跃,连翻带滚,钻过弩箭间隙,仿佛斜风细雨中穿梭的一对燕子。
飕飕声响个不停,箭雨连绵不尽,射了半盏茶的工夫,方才慢慢停了下来。
洞窟中死寂无声,乐之扬蜷在角落,汗流浃背,心子突突狂跳。他定一定神,低声问道:“你还好么?”
叶灵苏还没答话,光亮一闪,灯火复燃。铁木黎手持灯火,脸色铁青,两眼电光雷火,恶狠狠左顾右盼。
“放开!”叶灵苏低声呵斥,乐之扬才觉紧握她的手腕,不由面孔一热,讪讪放手。
叶灵苏挺身站起,游目望去,斯钦巴日靠在墙角,满身插满箭支,已经断气多时。冲大师和冷玄不知所踪,正疑惑,忽听铁木黎喝道:“滚出来!”
叶灵苏不明所以,正要开口回应,忽见斯钦巴日的尸体一跳而起。她吃了一惊,不觉后退半步,忽见尸体向前扑倒,墙角露出两个人影,正是冲大师和冷玄。
叶灵苏恍然,冲大师将斯钦巴日当做了挡箭牌,无怪铁木黎这般恼怒。
铁木黎看了看尸体,望着冲大师咬牙切齿:“你干的?”
“岂敢!”冲大师竖掌摇头,“令徒早就死了,贫僧情急无奈,借他遗体一用。”
铁木黎恨声道:“薛禅,我会信你么?”
“老朽可以作证。”冷玄徐徐开口,“和尚所说,断无虚言。”
“呸!”铁木黎怒啐一口,“狼狈一窝,你作证顶个屁用?”
“你若不信,那也无法。”冷玄淡淡说道,“令徒行事莽撞,牵动机关,险些葬送大家。他被射死,也是活该。”
铁木黎两眼出火,握紧拳头,冲大师忙道:“国师息怒,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铁木黎回望乐、叶二人,眉头皱起,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低头察看尸体,眼神微微恍惚。斯钦巴日是他的开山弟子,性子火爆莽撞,武学之上却颇有天分,本是燕然山衣钵传人,谁料稀里糊涂死在这儿。铁木黎心中大痛,见他死不瞑目,忍不住伸出手为之合上眼皮。
“别碰。”乐之扬冲口而出,“有毒!”
铁木黎一愣缩手,就着灯火细看,斯钦巴日的肌肤发黑,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拾起弩箭,箭镞色泽青碧,盈盈欲流,分明喂有极厉害的剧毒。
铁木黎冷汗冒出,隐约明白:以弟子的身手,何以中箭毙命,箭上之毒见血封喉,斯钦巴日中箭之后,已无行动之能。尽管如此,冲大师将其当做盾牌,仍是本派奇耻大辱。
铁木黎丢箭起身,冲着乐之扬微微点头,以示谢意。叶灵苏心中气恼,狠狠白了乐之扬一眼。乐之扬微微苦笑,他出言提醒、出乎本性,回头细想,颇有资敌嫌疑。但他热心快肠,纵然救了强敌,倒也不觉懊悔。
铁木黎手掌轻挥,隔空用掌力将斯钦巴日双眼合上,他注目半晌,叹一口气,忽向冷玄说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机关?”
冷玄道:“我哪儿知道?”
“你不知道谁知道?”铁木黎厉声说道,“你是先帝心腹,见不得人的事儿你做了多少?”
冷玄淡淡说道:“那些事,我大多忘了。”
铁木黎眼露凶光,冲大师忙道:“冷公公,事关生死,还望你仔细想想。”
冷玄瞥他一眼,叹道:“也罢,方才我欠你一命。”略一沉默,幽幽地说道,“当年徐达逼近大都,先帝令我宣旨,处死四百余人,那些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死前哭声震天,那声音,偶尔梦里我还能听到。”说到这儿,冷玄闭上双眼,苦涩之意爬上眼角。
“那些人……”铁木黎皱眉说道,“莫非就是建造这儿的工匠?”
“此事我也不大清楚。”冷玄说道,“事后查验尸首,死者双手均有老茧,应是常年使用锤子凿子,当时城中并未大兴土木,先帝也未营造陵寝;这些工匠作何用处,我那时猜测不透,如今算是有了眉目。”
“四百余人!”乐之扬忍耐不住,厉声喝道,“冷玄,杀了这么多人,你难道不亏心么?”
“亏心。”冷玄瞥他一眼,冷冷说道,“这是先帝旨意,我只是奉命而为。帝王家事,流血漂橹,天下苍生,有如蝼蚁,区区几百工匠又算什么?”
乐之扬心中翻腾,想起当日断筋穿骨之痛,恨不得跳上前去,捏断老太监干瘦的脖子;再想削藩之后,倘若朱棣起兵,又不知会涂炭多少生灵,一念及此,他冷汗迸出,恨不得撒手高飞,逃离尘俗,回头望去,叶灵苏望着冷玄饶有兴致,一双妙目晶莹闪亮,黑暗之中宛如晨星。
乐之扬暗暗叹气,叶灵苏外冷内热,素有雄心,于宝藏兴致浓厚,铁、冲二人均是大奸大恶,万不能丢下她与之周旋。
“四百工匠?”铁木黎沉默时许,“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倘若经营数年,规模非同小可。”
“走一步算一步。”冲大师笑道,“国师若不放心,大可取一面盾牌下来。”
铁木黎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是盾牌!”
“不错。”冲大师拍手笑道,“国师大号‘天刃’,凡间的兵刃岂可相提并论?”
“少拍马屁。”铁木黎脸色阴沉,“斯钦巴日的账,出了这儿,我再跟你算过。”
冲大师笑笑,但见铁木黎举起烛火,继续向前走去,当下抓起冷玄跟在后面。
乐之扬看向地上尸首,说话间,斯钦巴日毒血横流、臭不可闻,趴在那儿,甚是凄凉。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思,冷冷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乐之扬叹道:“待会儿你我死了,也大可套用这几句话。”
叶灵苏沉默一时,轻声说道:“我来这儿,并非为了财宝。”乐之扬一愣,反问:“那为什么?”
叶灵苏扫他一眼,目光幽沉,乐之扬心头一动,不及细想,叶灵苏转过头去,一阵风向前追赶。乐之扬怕她有失,也疾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众人轻手轻足,谨小慎微,再也不敢胡乱触碰,又走时许,洞窟忽到尽头,两扇石门横亘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