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离开北京三年,变化就好大。”沐佳晖像是感慨,又像是质疑。
诸航扭头看向两边,一棵棵粗壮的梧桐,整齐地排列着。多少年来,天下学院的布置都大同小异,不是方就是圆,规规矩矩。
“我很喜欢姐姐生活过的四合院,里面有我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经常去看看。”
诸航突然放松了下来,来了,风来了,雨来了,她喜欢这种直接的刀光剑影,受伤也罢,流血也好,无论赢和输,明着来。“我介意。”
沐佳晖皎美的容颜一愣。“你担心我会因为姐姐的过世迁怒于你?我不会那样不理智。如果你有罪,法律早已将你绳之以法。姐姐是被心脏病夺去了生命,虽然你那时已怀孕。你是无辜的。”
诸航毫不示弱地瞪过去:“哦,你原来知道你姐姐已不在人世,那么也应该知道首长这个姐夫已是过去式。他们的生活已经画上了句号,四合院现在是我和首长的家。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朋友、亲戚。至于你,首长送你出国读书又为你找了工作,你的岁数大到可以独立行走,除了工作,我认为我们与你没有任何必要牵扯着。”
“你叫姐夫首长?”沐佳晖眼中溢出一丝讥诮。“你心里是不是觉得配不上他高贵的名字吧!”
“配得上、配不上,都不重要,这已成事实。首长,他是我的丈夫。他的白天属于我,他的晚上属于我。他钱包里的纸币、硬币、信用卡属于我,他的一切一切统统属于我。我生病时,他会陪我去医院、彻夜守在我床边,我渴了,他会倒水吹凉后端给我,我饿了,他会半夜给我做面。下雨了,给我打伞,天热了,提醒我涂防晒霜。吃腻了阿姨煮的饭菜,他会悄悄带着我去外面吃我想吃的。哦,要是我和儿子闹别扭,他也会无条件地护着我。”
哇哦,这通吼真爽、真通快,仿佛把心头积压很久的那口恶气都吐尽了。一点都没夸张,首长确实做过。诸航心情好得想跑上个八百米。突然,一只球从远处呼呼地朝她飞来,她下意识地举手接住。
“不好意思,美女军官,麻烦扔过来。”路边篮球场上的几个男生嘻嘻笑着朝她敬了个礼。
她展颜一笑,身子欠下,飞速地运着球往球场跑去,然后,再加速,上篮投球,利落干净,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帅哦,美女!”男生们吹起了口哨,“要不要赛一场?”
诸航拍拍手,“我怕你们伤不起。”
“不是吧!”男生们给激将得脖子通红。
诸航不理睬他们,摆摆手,走了。沐佳晖像座美丽的冰雕,还立在原处。
“沐助教,后面编程上有什么疑问,我们电话联系。”总还是要见面的,不要孩子气的摆脸,玩老死不相见的游戏。
“姐夫对我说,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找他,想什么时候去四合院都可以。”沐佳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慢。
“你要学阿紫?”诸航面皮抽动了下,但依旧保持着和煦的笑容。
“阿紫?”
“《天龙八部》里,乔峰失手打死了阿朱,他答应阿朱,要好好照顾她妹妹阿紫。没想到,一天天相处,阿紫疯狂地爱上了乔峰。你对首长是不是也有特别的想法?”
这几句话成功融化了沐佳晖的冰面,那张娇容一会儿红,一会儿青,最后真成了紫。“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厚颜无耻。即使姐夫没有再婚生子,我…的心里也只当他是姐夫。”
“你如此高大、圣洁,那为什么要一再打扰我和首长幸福的生活呢?”
沐佳晖把红唇咬出了一排血印,纤细的脖颈不住痉挛,“你应该问为什么姐夫对我这么好?我告诉你,除了姐姐,姐夫和任何女人在一起都没区别,他只有责任和义务。他这一生,只爱姐姐一个。他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纪念日,记得她爱吃的巧克力,记得她喜欢的电影。他去德国时,为了买到姐姐喜欢的颜料,跑遍全城,然后提着两大箱颜料上下飞机。他的办公室里,一直放着姐姐送他的台灯。姐夫…。他希望见到我,这样子,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想姐姐、说起姐姐。你只不过用孩子锁住了姐夫,可是姐夫的心呢,永远给了姐姐。”
诸航出奇的平静,“沐助教,你被你的卓阳姑姑洗脑了,服点安神补脑液吧!如果孩子是束住首长的枷锁,请问,一个人能生孩子吗?”
“那是意外?”
“下次如果遇到首长,你可以问他意外是如何发生的。”
美人羞恼,同样青筋直暴、表情抽搐,也不赏心悦目。诸航想笑,还是忍住了。但是上了去国防大的公交车后,诸航的好心情像灌在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漏净了,挺直的肩耷拉下来。最近,讨厌的人和事为什么这么多,是什么助长了她们嚣张的气氛,她真是不明白。她和首长木已成舟,她也努力表现好,这些人眼瞎了么,看不到她和首长之间的和谐,难道非要把她和首长折腾得心神不宁才罢休?不能让她们诡计得逞,无论如何,咬牙挺住。允许她们的羡慕妒忌恨,只是…诸航叹气,她不在意首长与佳汐的从前,但一遍遍地强迫她去聆听,有时候心会不由自主地混乱。谣言传千遍,会成事实。她们口中的首长和自己看到的首长,哪一个是真的?
公交车经过一个站点时,两个警察示意两边的车辆停下,一排穿着校服的孩子排着队过马路。一晃,九月啦,开学了,梓然今年上初中,给她打电话时,老气横秋的。再有四十六天,是帆帆的二周岁生日,要不要搞个小庆祝呢?
呃,眼皮倏地一跳。诸航闭眼休息了下,睁开时,又是一跳。诸航撕撕眼皮,公交车又到站了。
进国防大时,诸航特地绕了条道,避开教学楼,她不想遇到赵彤。赵彤是不会放过在她面前显摆的机会。
在指挥部楼下,诸航很惊讶和首长搭档的韦政委坐在大厅里,手里还抱着只篮球。一看到篮球上那飞扬潇洒的几个字母,诸航笑了。
“韦政委,你刚从纽约回来吗?”她激动地跑过去。乔丹签名的篮球,她都想疯了。后悔没买身球衣让周师兄带去,顺便也签个名。
韦政委默默地把球递给她。
“是周师兄请你捎过来的?太开心了,谢谢!”诸航掏出手机。是呀,周师兄说周一回国的。
“诸中校!”韦政委叫住了她,“不要打了,电话不会通的。”
“呃?”诸航询问地回过身。
“周中尉的手机现在大概沉在了大西洋的海底。”
38,心之忧矣,於于归处
纽约,世界最大城市,是美国金融经济中心,人口和港口最多的城市。水域占了全部面积的百分之三十二,纽约市的五大区之中有四个位于岛上,区之间的交通靠众多的桥梁及隧道连接。上下班时,各座桥梁上经常堵得水泄不通。
尼克斯队与湖人队的慈善友谊赛放在尼克斯队的主场馆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那个晚上,两队来了许多球迷,各界政要,各大媒体。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好不容易搞了两张票,大使馆的一个秘书和周文瑾同去的,秘书开的车。因是友谊赛,明球星们以炫技为主,科比、奥尼尔、约翰逊、卡梅隆都出场的,比赛精彩却不激烈。现场的气氛非常热,球迷们友好而礼貌。湖人队的水平明显高出一筹,赢在意料之中。球赛结束,球星们热情地为球迷们签名、合影。
秘书微笑地看着一身正装的周文瑾挤在一堆尖叫的球迷中拥向科比。科比看到周文瑾这张俊逸的东方面孔,笑了,潇洒地在他新买的篮球上签上名字,周文瑾握手道谢,秘书替他们拍了照。
周文瑾小心翼翼地捧着球出了球馆,上车前,他看了看夜空,对秘书说,他觉得纽约今晚的星空特别美。秘书笑,在纽约,很少能看清星空的,纽约的环境一年比一年差。
中方代表团入住在长岛。
那个晚上,交通并不算拥挤,车经过布鲁克林大桥时,很畅通。因为畅通,也许秘书疏忽了,也许是天意,没有察觉一辆大卡车飞快地超了上来,它甚至没有响喇叭。卡车的体积太庞大,秘书发觉后,本能地向右避去。已经晚了,车的重心倾斜,撞倒护栏,栽入了安静的哈德逊河,溅起巨大的浪花。
车是第二天中午打捞上来的,玻璃都震碎了,唯有那只科比签名的篮球好端端地卡在椅子之间。傍晚时分,在一公里外的水面上,有人发现了秘书的尸体,他安详地漂浮着。又过了一天,搜救人员仍没找到周文瑾。有人说,哈德逊河与大西洋血脉相连,沿着河堤就可以走到大西洋。周文瑾大概随水流去大西洋观光海底世界。大使馆参赞沉痛地告诉韦政委:周文瑾中尉失踪。
韦政委说完了,他内疚地看着诸航。诸航默默地低着头,球在手中转来转去。
“我送你回去。”韦政委说。
“我还要上去有事。谢谢你!”诸航郑重地向他点了下头,脸急忙偏过去,不容任何人揣测她的表情。
“那我打电话让绍华来接你,他今天一直呆在外面。”
“不用的,我可以自己坐车回去。”诸航死命地按电梯上行键。
韦政委只得看着诸航的身影钻进电梯,消失在他眼前。
这幢楼翻修得很新,唯独电梯是旧的。运行时,缆绳吃力地叫着,听得让人怕怕的。
在指挥部,诸航有一间办公室,她不用坐班,来得很少。推开门,一股冷清的灰尘味。不知怎么走到办公桌边,扶着桌面,慢慢坐下来。手中的球太重,重得击碎了她的心,手抖得握不住,球滚到了角落里。
见到球那一刻的狂喜,像个巨大的讽刺,对着她狰狞地笑着。
什么叫失踪?汶川大地震时,电视上每天都在播报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失踪多少人。那些失踪的人,后来也没听说他们回家了。他们在哪,永远没人知道。失踪,是个委婉含蓄的词,其实,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师兄出发前一天,他问她如果时光可以回流,当初出国的名额不受限制,他们会如何?她是那么不耐烦地笃定,他还是他,她还是她,一切都不会改变。不,不,如果时光可以回流,她不会那么随便地对周师兄说要科比的签名。她应该知道,她的事,周师兄很上心,很上心。当他得知湖人队与尼克斯队有友谊赛时,第一时间兴奋地告诉她。
那是他和她最后的联系,她没有回应。
周师兄…
诸航闭上了眼睛,思绪恍恍惚惚地往前飞。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周师兄陪她坐在网吧里,那么无奈地看着她。她打游戏打得忘了一切,包括身边的他。那时候,很多人爱玩植物大战僵尸、愤怒的小鸟。她嫌不过瘾,都玩重武器。周师兄看看新闻,玩会五子棋。坐在她隔壁的一个小男生在看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