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把握诸航会答应,但他还是说出了口。这附近有各种风味的餐馆,如果诸航都不喜欢,他们可以去北航那边的小餐厅,诸航常去的那家还在营业。他去过,老板、厨师都没换。不一定要忆旧,他们可以聊小艾的婚事、聊各自的近况。世界并不大,他们在同一个部门工作,终有一天会相遇。相遇了,总得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果真诸航为难地皱起眉,“谢谢周师兄,我要回去的,帆帆在家等我呢!只要我不出差,他都要等我回去才肯洗澡、睡觉。”
周文瑾僵直着不动,他一点不想听她说和卓绍华有关的任何事。可是,他不接话,她就会转身离开。“帆帆?你孩子么,他一定…很可爱。”心被指甲挠出了两道血印,疼得无法呼吸。
诸航腾出一只手拭汗,可真热呀!一半是因为天气,一半是因为紧张。“是呀,就爱和我玩个捉迷藏,像小傻子似的,每次都躲同一个地方,好了后叫我,声音又响又亮,我得装着很焦急的样,屋里院里的跑三圈,然后才发现他。他笑得几里外都能听到。可是他不爱玩球,这点不像我。我姐说我小时候,整天就是球、球、球。我给他买了好几只球,他抱一下,就扔了…我讲的话是不是很冷?”周师兄的表情好像越来越严肃,诸航讪讪笑着,她活跃气氛似乎很无能。
“没有,我很爱听!”语气微凉。
孩子——
听别人说起,与听她亲口说,前者是隐隐的痛,后者是撕裂的痛。
结婚、生子,他没有想过那么远。她毛毛躁躁的,那么冲动,经常闯个小祸,自己都照顾不过来,怎么可以胜任妻子、妈妈那么大的责任?他错了。她可以是个娇柔的妻子,也可以是个称职的妈妈。做她的孩子多幸福呀,似友似伴。
他到底失去了多少?
闭上眼,仿佛看到苍茫的暮色里,自己孤单的背影,慢慢走着,就那么到老。
诸航无力地想抓头,就是腾不出手。“周师兄,我去等车了。”她指指站台,心里莫然悲伤。他们终于走到这一天,说什么都不合适了,刻意地谈论天气很傻,不如矜持、友好地告别。
周文瑾轻轻点头,陪着她一声不响沿着人行道,走到站台。额头上的汗像下雨般顺着脸颊流下来,衬衫湿湿地粘在身上。站台边的灯箱上是一幅化妆品的广告,美女化着精致的妆,撅起鲜艳的红唇,暧昧的眼神,似乎在邀请着男人们对她一亲芳泽。灯箱前等车的还有对小恋人,旁若无人、极尽缠绵之态,让诸航更是不自然。
公交车来了一辆又一辆,都不是去军区大院的方向。
诸航着急了。“周师兄,你去忙吧,我慢慢等。”
“我晚上也没什么事。”他本想微笑,未能如愿,微微抬了下眉,“猪,蓝色鸢尾那件事…对不起!”
“什么?”车流声太响,远远地又来了辆公交,诸航上前一步,踮起脚,想看清是哪一路,没有听到周文瑾讲了什么。
一辆夹在车流中的摩托车突地越过几辆车,从边上窜了出来。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中发生了。惊慌中的诸航忘记了躲闪,周文瑾伸出长臂,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在一声钝响之后,传来急促的刹车声,世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摩托车手在空中甩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迅速落向地面。鲜血像朵花似的,开了一地。
诸航浑身的汗都凝住了,她瞪大眼,怔怔地看着拽紧她胳臂的手,指尖发白,微微颤抖。
她的嘴唇也是抖个不停。
她在想:如果刚才周师兄没有拉开她,像羽毛般飘在空中的就是她么?那么首长、帆帆…
他在想:要是不出国留学,那么此刻他们是什么关系?
四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庞,清晰得像刻在里面。
“我…回家了,再见!”她突地把手臂抽回来,扭头就跑。
“我送你!”他不放心她,她吓得不轻。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音乐是特地为网络奇兵专设的来电铃声,他低头拿出手机,再抬起头,已经看不到诸航了。
“你好,我是周文瑾。”他突然非常厌烦起现在的工作来。
“周中尉,政委让我通知你,准备一篇大国之间如何合作网络安全维护的论文,下月去美国纽约参加六国圆桌会议。”政委秘书公事公办地说道。
“政委带队吗,还有谁一起同行?”目光急促地巡睃,交警过来拉起了线,把人群阻隔在外面。
“这个暂时还不清楚。”电话挂了。
他愣愣地站着。
去军区大院的公交到了,他随着人流上了车。一站一站地过去,下来时,是条林荫大道。
他看见了大院门口的哨兵。
他想: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使劲摇晃了下脑袋。好像,他是来看看诸航有没有安全到家的。
晚风吹在身上,湿黏黏的。
过了不知多久,他转身离去。
风吹起一片落叶,什么也没有留下。

12,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六)
院子里一片忙乱。
几个搬运工人按照吕姨的吩咐,吃力地把两只土黄色的半人高的陶瓷缸摆放在太湖石的两侧。唐嫂抱着小帆帆在一边看着,小帆帆把脖子拽得长长的,想看到缸里放着什么。
缸外描绘着一枝秀气的荷,一左一右,正好相对。
工人搬起缸时,喊起了号子,似乎非常的沉。
诸航走近,才明白,难怪这么沉,缸里装着半截水,种着一簇睡莲。莲花已经开过,有白有红,还有黄色。不过,现在是打着苞的。
“新买的?”诸航想着,帆帆奶奶好有威信,一说院子杂乱,吕姨再不满,也得整改。
吕姨忙出了一头的汗,“不是,从杭州过来的,人家送给卓将的礼物。”
诸航把手中的包和纸袋交给唐嫂,抱过早已经把手臂打开的帆帆,亲了亲,“是首长的亲戚还是朋友?”两大缸的睡莲,从杭州到北京,礼重情更重。
吕姨怔了下,仓促地笑了笑,“帆帆等你吃晚饭呢,我都凉在餐厅,夫人,你快去吃吧!”
“妈妈,吃,吃!”帆帆也饿了,指着餐厅,要诸航过去。诸航也没再追问。
唐嫂陪诸航进屋,忍不住发愁,“帆帆好奇心重,那缸搁在那,要是一不小心栽进去,怎么办?”
诸航笑着回道:“那就学司马光砸缸。不会啦,缸那么高,帆帆还是小不点。等他长大了,对这个已没兴趣了。”
唐嫂淡淡一笑,“帆帆大了,我大概早就回老家了吧…夫人,你不舒服么?”进了屋,灯光一照,唐嫂吃惊地看到诸航脸白得异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诸航不在意地把头发向上抚了抚,放下帆帆,“没有,可能是太热。首长还没回来?”
“小喻打了通电话回来,卓将晚上请人吃饭。”
诸航喔了一声,去洗手。镜子里的人头发蓬乱,脸色是有点不正常。她不情愿去回想站台边的那一幕。事情发生了,叫事故,未曾发生,就是个小意外,有什么好害怕的。其实不能叫害怕,从前,是一个人,无畏无惧。现在不同,她的生命里进驻了两位男子,如有不测,地球不会停转,但他们头上的天空却是灰暗的。
“妈妈!”帆帆在外面叫着。
她忙出来,抱着帆帆亲了又亲。
帆帆乌黑的眸子滴溜溜转了转,睫毛的投影落在脸颊上,小手在诸航脸上抚了抚,淡淡的眉宇蹙着。
吕姨的晚饭做得非常丰盛,金黄嫩脆的锅贴小棠菜,碧绿的黄瓜拌粉皮,麦片粥,切得细细的萝卜丁,吕姨自制的咸鸭蛋。这不像地道的北京菜,有点偏杭菜,味道淡淡的,很爽口。
诸航在,帆帆拒绝唐嫂喂饭,什么都要诸航来。帆帆吃了很多,诸航只吃了半碗粥。
诸航怕帆帆不消化,牵着他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才让唐嫂抱他去洗澡。
工人已经走了,吕姨把院子也打扫过了。诸航挨着缸,轻轻一嗅,能闻到隐隐的清香。这应该是睡莲的气息。星空下的睡莲,像娇羞的女子,等待着阳光的照耀,才绽放她圣洁的笑脸。
送睡莲给别人的人,应当是位雅士!诸航冲凉时想着。
唐嫂把纸袋搁在床前的沙发上,店员叮嘱这面料容易起皱,到家就要挂起来。诸航的衣服很少有这么娇贵的,除了军装。她穿军装的次数也少,就几次庆典活动和上课时。
诸航成为军人,才真是一个大的意外。
自嘲地撇了下嘴,诸航关上柜门。
小帆帆在书房的五分之一领地里已忙开了,屁股挨到哪,哪就一地的粉。唐嫂今天给帆帆涂太多的痱子粉,嘟嘟的香气充斥了一书房。
唐嫂和吕姨在客厅看电视,她们最近迷婆媳剧,两人还很认真地讨论、总结。
诸航拉上窗帘,有些心神不宁地打开电脑。外面在刮风,树上的叶子拨拉在窗前,哗啦哗啦。
从U盘里调出去海南的报告。报告下周要交,她的报告写得差不多了,有几处需要修改下。坐下前,她看了下帆帆。帆帆也在看她,手里拿着个飞机。
她嘟了下嘴,送去一个飞吻。帆帆咧嘴直乐,很想很想过来。但她没有招手,他就很乖地等着。
诸航痛苦地收回视线,说服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报告上。她边修改边打印。打印完毕,她起身想把纸张整理下。不知怎么,手一抖,纸张撒了一地。
帆帆急急地跑来帮忙,小屁股朝天撅着。
“妈妈,给!”他捡起一张纸,很小心地递给诸航。
“哦,这是第十页,妈妈现在找的是第五页。”诸航告诉他。
“五?十?”帆帆含着指头,眼睛眨个不停。
诸航心中一动,拿起一张白纸,用笔在上面写了一串大的数字,从1到10。接着,她把所有的纸张全扔到了地上,指着1,对帆帆说:“帆帆,帮帮妈妈,把1拿过来。”
帆帆认真地盯着数字,喃喃念道:“1!”
“对,是1!”诸航笑了。
帆帆蹲下来,小屁股又撅起。在一堆的纸里,他一张张辩认。“妈妈,1!”他找到了,脸红红地看着诸航。
诸航奖励一个响亮的吻。
然后是2,是3…直到10。
诸航又把所有的纸张放乱,没指着数字,又来了一遍。
帆帆正确无误。
“坏家伙,你和妈妈一样聪明。爸爸小的时候肯定不如你。”诸航激动了,心中升起强烈的自豪感。
鸡和鸡蛋,是两种快乐。
帆帆嘴巴张得大大的,笑得眼成了一条缝。他喜欢这个游戏,“妈妈,还要!”
诸航抱起他,来到走廊。她轻轻捂着他的耳朵,让他看树上摇摆的树叶,“帆帆,这是风!”她在他的掌心写道。
帆帆专注地凝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