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不失落。

李想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他对孟愚点点头。童悦微笑地看着他,朝他伸出手,他轻轻一拉,手搭在童悦的腰间。

“如果回到原点,我仍愿意做童老师的学生。”他在童悦耳边哑声说。

然后,他轻轻放开童悦,双目幽深。

童悦失笑,“听着很有创意,下面继续这样发挥。”

李想微微闭了下眼睛。她可能以为他是在借题发挥,他今天的作文真的是这样写的,不过,文中的“她”不是他的老师,也没有二十八岁。他们在合适的年纪对的时间相遇,那时“她”就没有任何理由推开她。他写道:不管是回到原点,不管是穿越到未来,他永远只想遇到“她”。

这篇文章在这一年的高考中拿了满分,被各大报刊选载,这是以后的事。

身后传来两声清咳,几人回头,苏陌和教育局的几位科长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孟老师现在轻松了。”苏陌拍拍孟愚的肩。

孟愚点头。

“小悦,你怎么一头的汗?”苏陌看向童悦。

童悦有点不自然,在同事面前,苏陌一向叫她“童老师”的。

可能是怀孕的缘故,这年的初夏,她觉得比哪年都热。“紧张的吧!”她自然解嘲。

“是不是半天都没喝水?”苏陌又问道。

没喝水的不是她一个。“我们都忘了。”她扫了下孟愚和赵清。

“走吧,前面有家饮品店,我陪你去喝点果汁。”

几位科长很有眼头见色,“苏局,我们过去看看。”他们指指一中的大门。

“不用,我还得回学校呢!”童悦轻声咕哝。

“喝完送你。走吧,我正好有事和你讲。孟老师、赵老师,我们先走一步。”

“啊,好的。”孟愚和赵清面面相觑。

童悦沉着脸,只得随他过去。

“别对自己苛刻,想怎样就怎样。走了一年半载,你以为还有几个人会记得你?人是为自己活的。”苏陌走在她的左侧,替她挡着行人。

“走?去哪里?”她没好气地说。

他轻笑,“去我们该去的地方。小悦,到上海后,我们首先布置婴儿室吧!”

她呆在阳光下,面白如纸。

“我的事我会处理。”

“小悦,我知道你心中有阴影,你自幼生活在重组家庭中,很压抑,继父继母给人的感觉总有些别扭。我想过了,我们在一起后,这辈子只有一个孩子,就是你腹中的这个。对于我来讲,有你就胜过全部。如果你不敢相信,我去结扎,好吗?”

“不要再看了,尊重下别人。”孟愚推了推赵清。

“不是一次两次了,童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到底乍回事?”赵清质疑地拍拍脑门。

“苏局是童老师的师辈,能有什么?”

赵清竖眉瞪眼,“师生不可以恋爱吗?”

“当然不可以,乱了辈份,也乱了伦常。这太无廉耻了。”

“你太迂了吧,许广平也是鲁迅的学生,他们不是结婚生子了,你说鲁迅无廉耻?”

“那是特殊时期。”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思想更得更新,姐弟恋、师生恋都很正常,只要他们真心相爱。”

“你干吗这样激动,你不会喜欢上某位女生?”

赵清昂起下巴,“我…我只是不同意你的观点罢了…叶总?”

对街的梧桐树下,叶少宁木然地立着。一手拎着一大袋冰镇汽水,一手拎着一大袋可爱多。

站久了,温度又高,可爱多都融化了。袋子不完缝,褐色的、粉红的、青绿的汁液从缝隙里漏了出来,地上滴落了一团。

因为高考,这里交通管制,车开不过来,他走了很久才到一中校门前。一抬头,看到童悦用手掌作扇,呼哧呼哧*着,不时还用舌舔下干裂的唇。

他扭头就回,挑了最近一家超市,拿了瓶水往外跑。结账时,想想不对,孟愚他们都在,一会还有学生,他又进去,拾了两大袋喝的吃的。

当他走过来时,又和那次在丽江机场样,只看到苏陌和童悦离去的身影。

童悦停下脚,和一位学生家长说话。她的目光扫过来,行人那么多,她没看见他,或者她看见了也是匆匆掠过。

她与苏陌继续往前走。

“四季”饮品店,他看得见那鲜目的招牌,苏陌侧过身,让她先进去,然后欠*从外面挑了只卖相很好的木瓜,交给店员,交待她榨新鲜的果汁,加上牛奶,放一匙冰渣,搅拌,降温就可以,不能刺激到胃。

视线在汗水中氤氲湿热。

冲上去责问,再打一拳?

打了也没挽回她的心,只会将她推得更远更远。

他苦笑,收回视线,该和律师联系了。

“我只是路过。”他冲孟愚、赵清颌首,僵直着转身,在路边的垃圾筒边停下,将手中的袋中扔进去。

初夏正午的阳光,明亮刺眼。知了在枝头鸣叫,风中花香醉人、催泪。

他看着前方,走得飞快。

六月十日那天,童悦被强化班的学生们堵在走廊上,班长带的头,“童老师,我们今晚去狂欢,天不亮不准归。”

“今晚我已经有约了,明天行不行?”童悦和他们商量。

“明天去岛上吧,游泳戏水、吃海鲜喝冰啤。”李想插话道。

众人欢呼。

“我负责准备场所、食物,你负责把童老师押过去。”李想斜睨着班长。

班长拍拍胸膛。

童悦看着他们,真的有那么几份不舍。以后她还会遇到新的学生,但这一届对于她来讲,太特殊了。

晚上和她有约的是江冰洁,八号晚上就给她打过电话。她们见面的次数少,有时是她跑过去,从不为预先通知,有几次是江冰洁跑过来,也不知会一声。这是第一次江冰洁很慎重地给她打电话预约。

“没什么事,你试也考好了,过来吃个饭,就我们俩。”江冰洁恳求道。

她去了,带着果篮,还买了件连衣裙。

江冰洁腿修长,穿连衣裙特别漂亮。

江冰洁摸着裙子,欢喜不已,“我现在有点胖,不知能不能穿得上?”

“可以的。”童悦目测过她的尺寸。

面馆好象停业了,桌椅归置在一边,厅堂显得宽阔,里外打扫得很干净。

饭菜端上来,差点落泪,都是童悦儿时最爱吃的,握着筷子的手不禁有点抖。

江冰洁不住地给她夹菜,笑盈盈的,仿佛特别开心。

她吃了很多,饭后留下来呆了会。江冰洁炒了瓜子让她嗑。两人就坐在外面的场地上,一抬眼,满天星光,月亮莹润饱满。

“暑假后我有可能换个学校。”

“好啊!”

“如果…不在青台,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童悦侧过脸。

江冰洁摇摇头,“我习惯呆在这里,离开我会睡不着的。”

童悦没有再说话,月上中天时,她告辞。江冰洁陪她走到路边,替她拦了辆出租。她上车时,江冰洁探身进来,递给司机一张纸币,“到实中。”

“我有的。”童悦说道。

江冰洁笑笑,“好好工作。”

她犹豫了下,伸过手,摸了下童悦的头,叮嘱司机,“路上开慢点。”

“那是你妈妈吧?”司机从后视镜看着越来越小的人影。

童悦点头,“嗯!”

“真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可不是吗?也许都是孤单一辈子的命。

疲惫不堪地上了床,紧绷的神经一刻都不肯松懈,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不同的画面。

她叹了叹,高考结束,有些事必须挪到日程上来了。

这个宿舍,她还能住几晚?

眼睛只合了一下,手机就响了。她闭着不肯去接,不用问,肯定是那般放出笼子的鸟儿吧!

铃声很有耐心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好啦,好啦,就来。”她拿起手机大叫。

“小悦?”那边的人被她的音量吓了一大跳。

她深呼吸,“爸,呵,我以为是我学生呢,你找我有事?”揉揉眼,看看外面,天才蒙蒙亮。

“昨天…昨天夜里,她的小面馆…发生大火,她…没跑得出来。”

 

正文 92,琉璃月(六)

 

童悦缓缓坐下。

她看了下时间,七个小时前她和江冰洁道别,在车上,她还摸了摸她的头,替她付车资。说话时,嘴角带笑,象个慈爱的母亲。司机还说她们象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爸,你做恶梦了吧?”

童大兵叹气,“那里挨着加油站,火起了之后很快消防车就来了,房子塌了,她…。被烟呛得昏迷,然后…你去看看她。”

“好!”她本能地接话,“我和爸一起去。”

童大兵吞吞吐吐道:“我还有别…别的事。”

“老童,快过来帮我晾被单。”电话里多了个声音。

“我挂啦!”童大兵匆匆挂了电话。

童悦用手掩脸,心中方明白江冰洁是真的去了。

江冰洁在世时,童大兵会悄悄地过去看望她。她离世,童大兵连吊唁她的勇气都没有,因为钱燕会生气。

这不是吃醋,而是童大兵现在的老婆叫钱燕,而不叫江冰洁。

可惜江冰洁的紧急联系人还是童大兵。

不过,她亦没真正爱过他。他对她来讲,只是给了她一个孩子,如此而已。

她忽觉遍体生寒,抓了件风衣往外跑。街上行人瞧她的眼神象瞧外星人,今天三十二度。

小面馆外一片狼藉,有警察在场。塌掉的是前面的厅堂,后面居住的还残留着,只是屋顶、墙壁焦黑,地上满是水,江冰洁湿淋淋地躺在床上,面色平静,嘴角似乎还有若隐若无的笑意,她身上穿着家常睡衣,童悦送的裙子折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

“这不是一宗意外。”童悦对警察说,“小面馆很久不营业了,昨天晚上我和她吃完晚饭收拾好碗筷才走的,屋里没有火苗。”

“难道还有人纵火?”警察象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这小面馆里有什么钱财,还是她是个什么人物?”

“那火是从哪里来的?”童悦怒瞪双眼。

警察耸肩,“电路老化,引起火苗,气候又干,一下子就着了,她睡得又沉。这种老房子,让她一个人住在这,你这做女儿的怎么安心?”

呵,责任在她的了。

赶过来的房东哭丧着脸,揪住童悦,嚷着要她赔偿。

“可以,我赔给你。可是你得把我妈妈也赔给我。”

十二岁之后,她没喊过她“妈妈”。为了讨钱燕欢喜,她一口一口的叫钱燕“妈妈”,但叫一次,心里就抽一次。“妈妈”这个词只是个称呼,好像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这一刻,这一声“妈妈”,童悦再也忍不住,炙烫豆大的眼泪滚下面颊。

房东摸摸鼻子,不敢吱声了。

警察让童悦签字,接受这只是桩意外,然后他们回局交差。

笔象有千斤重,童悦握了很久,才签下自己的名字。

警察叫了灵车,房东为房屋投了保,保险公司要过来检查受损情况,然后赔付款项,人是不能再留在这了。

童悦看着江冰洁,这是她的宿命吗?她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守护她的爱情,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里。

童悦把那件裙子一同带上了灵车。

最先赶到的是李想那帮学生,他们打电话过来问,童悦说我去不了,我得陪我妈妈最后几天。

幸好有他们,童悦虽然处理过彦杰的后事,但那是苏陌在打理,她只是送他一程,其实她什么也不懂。殡仪馆里有行家,李想向人家请教,一一记在本子上,然后分头租灵堂、买灵衣、孝服、花圈,另有几人负责接待吊唁的客人。

稚气青涩的面容上,一个个神情严肃。似乎,他们在一夜间长大了。以前是他们依赖童老师,现在童老师可以靠向他们还不太宽阔的双肩。

童悦只是静静地陪在江冰洁身边。天气暖,殡仪馆把江冰洁装在冰棺中。她们母女很少有这么安宁的度过这么长的时光。

江冰洁的朋友们陆续过来了,实中的同事们也来了。

童悦换上孝服,送客人出来。一抬眼,看见车城站在烈日下。

她一声不吭地回屋,跑到水笼头前接了一桶水,咚咚地跑出来,迎着车城泼过去。

“滚!”

所有的人都呆住。

车城抹去脸上的水,哀求道:“我只看她一眼,道个别。”

“听不懂我的话吗?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她不想再见到你,不想。。。。。不想…”她说得太急,一时呛住,咳得气都接不上来。

一辆黑色的车疾驰过来,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替她轻轻拍着背。

“车总,请回吧,这里有点忙乱,无法招待你。”她听到有人客气却疏冷地说着话。

她回头,叶少宁幽幽地看着她。

“你,也滚。”她拂开他的手,低吼道。

他和车城都是一丘之貉,为了乐静芬母女,先是伤害她妈妈,接着是她。你们喜欢快乐,去呀,没人拦着,干吗装出一幅情圣的样子给谁看?

“我送你进去休息。”叶少宁缓慢地闭了下眼,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

“你是我什么人?”她冷笑。

叶少宁沉了脸,“我们还没有离婚是不是?”

她沉默。

“那么我现在还是你老公,还是里面冰棺里躺着的那个人的半子,那么我还有义务来料理丧事,是不是?”

她用冷漠拒绝回答。

“好,好,好,如果你着急离婚,等把丧事办好,我们就去签字。现在让你妈妈入土为安,行不?”

她面如死灰,瘫软在地。

他托住了她。

实际上,她已无力支撑。

她又坐回了冰棺边的椅子上。

叶少宁换上孝服,向帮忙的学生们一一致谢,请同来的傅特助带他们去吃饭,一人送一个大的行李箱,上大学时可以用到。

他和秘书和其他几位助理迅速把其他事接过来,场面很快有条不紊。

苏陌也来了。

一身重孝的叶少宁向他道谢,陪他到江冰洁灵前施礼。他想和童悦打个招呼,叶少宁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只得走了。

叶一川和叶一州同时来的,叶一州对童悦说,苏晓岑去北京了,不然也要来的。

叶一川爱怜地拍拍童悦的肩,从车里拎下一篮新鲜的水果还有点心,让她不要太伤心,要注意身体。

她频频点头。

叶少宁手机响,看看号码,跑出去接了。

“她真的死了?”乐静芬不敢置信。

“这不是乐董一直以来最大的希望吗?”

“我…我是做梦都想这样,可是我…”

电话里突然传来“嘟嘟”声响,像是匆忙挂断的。叶少宁合上手机,仰起头,吸进一口气。

一阵劲风吹过,树枝沙沙作响,飘落几片叶子。有一片落在他脚下,他捡起捏在手中,细细看着叶上的纹路,久久沉思。

“不需要问了,我刚从殡仪馆回来,她死了。”车城湿漉漉地站在客厅中,一把挂断了电话。

“你以为是我做的?”乐静芬愤怒地瞪着他。

 

正文 93,逆风飞扬(一)

 

“我不知道,毕竟你从不屑于做这样的小事,而且你有不在场的证据。”他说得特别的慢,一个字一个字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

她听得后脊梁嗖嗖地发凉。

“那你的意思是我暗地找人指使的。”

“我没这样说。”他脚下雪白的长毛地毯上很快污渍一团。“但我说过,她过得不好,我们肯定会不好。”

“哈,”乐静芬冷笑,“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要为她去殉情,我会吃不消的。”

“我是她什么人,没资格那样做。”他的嘴角噙着一丝凄楚与嘲讽。

“对,对,你到是有点自知之明,那你在这儿还对我放什么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