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下午,学校给高三学生放了半天假,学生称之为放风,疲累一周的童悦也松了口气。
凌玲不知是心虚还是愧疚,亲亲热热地把孟愚叫来公寓,说是晚上包饺子吃。童悦看着这两人,心里堵得跟什么似的,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包一背,回家去了。她没有什么立场对凌玲评头论足,她对孟愚沉默,也并不代表她就成了凌玲的同盟军。也许自己是该换个租处了。
钱燕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几盆草花被她侍弄得很有生气。特别是那盆太阳花,五颜六色开得灿烂无比。听到开门声,她回了一下头,扔下水壶大呼小叫地迎上来:“悦悦你咋不打个电话回来呢,我今天只煮了粥,都没买菜,这可怎么好?”她一脸情急的样子简直比亲妈还亲妈。
“没关系的,阿姨,我就回家拿几件衣服。爸爸呢?”童悦四下望了望。
“还能去哪儿,找那几个鼻棋篓子下棋去了。”钱燕拿毛巾拭了一下手,从卧室里拿出钱包,“不行,你难得回来一趟,我还是去买几个熟食回来。你先坐一会儿,冰箱里有我做的酒酿,你拿出来吃。”没等童悦说话,她风风火火就下楼去了。
童悦无力地耸耸肩,站在屋
子中央,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愣了一会儿,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非常小,只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小衣柜。她隔壁是彦杰的房间,和她的房间一般大。原先两人的房间是相通的,是在她十四岁那年才用木板隔开的。
彦杰房间的门也开着,她朝里看了看,床单和枕头像是新铺的,薄被散发出阳光的味道。
“悦悦回来啦!”童大兵开门进来,冲她呵呵地笑。
“爸怎么不下棋了?”童大兵没什么其他嗜好,就爱下个棋。
“你阿姨让我回来陪你说说话。”
“干吗这样隆重,我又不是什么贵宾。”童悦嘀咕道。
“你阿姨很疼你的。”童大兵搓搓手,有些恳求地看着女儿。
“我知道。”童悦垂下眼帘,拉着爸爸坐到沙发上。童大兵不善言辞,倒是童悦一直在说话,他负责点头,嗯嗯哈哈的。
“对了,悦悦,彦杰今天也会回来。”童大兵突然冒了一句。
“哦!”
“送他女朋友回来,顺便找朋友打听房屋贷款的事。他们好像相中了一套房,不过不便宜,上海的房价可吓人呢!”
“青台的也可怕。”童悦掉头看着窗外。窗户开着,声音一下子散在风里。
钱燕跑了一头汗,买了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碟凉拌海带。
“这家卤店的生意真好,我厚着脸皮插队才买到的,悦悦你可要多吃点。”
“好!”童悦咬着筷子,专注地看着碗中的
玉米粥。
“晚上要回学校吗?”童大兵问。
“当然要回了,高三可不比其他年级,现在哪家都是独苗苗,悦悦肩上的担子重着呢,你可别拖悦悦的后腿。”钱燕夹了一大筷海带放进童悦的碗里。
童悦乖乖地把海带咽下。其实她并不喜欢海带那股青涩中带有滑腻的味,凉拌的又加了蒜泥,她更是难以下咽。
钱燕不让她帮着自己收拾碗筷:“我来,我来,你收拾收拾早点回学校。下次回来前打个电话,我给你做好吃的。”
童大兵急不迭地又下楼找人下棋去了。
童悦朝彦杰的房间看了看:“阿姨,那我先走了。”钱燕一晚上都没提彦杰,她是应该早点走。
公交车上空荡荡的,她倚着窗坐再,看着熟悉的街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下车的时候,她摸了下脸,一手潮湿。
学校大门口聚了一群人,有号哭声,有责骂声。童悦发现围观的学生中强化班的居多,脸顿时就绷了起来。看到她过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人群中央,谢语的妈妈揪着谢语的一把头发,干巴巴的脸,目光却如钩如炬,表情因而显出一股狰狞来:“我就要去问问你们老师,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我花了大钱把你送到这里,三年没到,你没成才反倒成妖了。”
谢语死命地把身子往底下埋,哭得嗓子都哑了。
“谢语妈妈,你快松手。”童悦一蹙眉,冲上前去抓住
谢语妈妈的手。
“关你屁事!”谢语妈妈一挥手,童悦没提防,锋利的指甲在她的脸颊自上而下划了一道,她白皙的面容忽地就红了,某一处还渗出了血珠。
谢语妈妈这才发现是童悦,一时间有点窘,丢下了谢语:“童老师,正好我要找你。”
“我们去办公室说话。”童悦蹲下扶起谢语。
“不要,就在这里。谢语今天和一帮男生在网吧泡了半天,抽烟喝酒,你瞧瞧她这张脸,描眉画红的,还像个学生吗?”谢语的妈妈双手叉腰。
童悦替谢语理了理头发,冷静地问道:“谢语妈妈,你平时会和朋友一起打打麻将、玩玩纸牌吗?”
“会啊。”谢语妈妈眨巴眨巴眼睛。
“来钱吗?”
“我们来得小。”
“即使来得小,也是赌。说起来赌博都是犯法的,谢语妈妈肯定知道,为什么还要知法犯法呢?”
“小赌怡情。工作那么累,随便玩玩给自己放松放松,扯不上法不法的。”
“你是成年人,也知道要放松放松。谢语只有十七岁,高三的学习压力那么大,上周刚刚月考过,她和朋友去网吧放松一下,难道不可以吗?谢语妈妈,你也是从十六七岁过来的,那时候你就没偷穿过你妈妈的高跟鞋吗?”
谢语妈妈瞠目结舌。
“小姑娘家最要面子了,你让她在同学面前这样丢脸,她心里会怎样想?”
谢语妈妈涨红着脸,愣在原地。
“如果你还想
成为让谢语信任、依赖的妈妈,我觉得今天你该向谢语道个歉。”
“让我道歉?”谢语妈妈震住了,伏在童悦怀里的谢语也愣住了。在童悦不可违背的视线中,谢语妈妈看看谢语,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谢语,今天是妈妈错了,对不起!”
谢语哭得豪迈万分,差点断了气。
“大家都回教室上晚自习去吧!”童悦让一个女生把谢语扶去宿舍洗脸换衣服,等众人都散了,才对沮丧的谢语妈妈说:“谢语现在正是叛逆期,你是为了她好,但要注意方式,不然会适得其反。”
谢语妈妈唯唯诺诺:“我是个粗人,心里急,怕她学坏。童老师,你的脸?”
童悦这才感觉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不会破相的。”
谢语妈妈愧疚地走了。童悦捂着脸,疼得直抽冷气。她抬起眼,看着浅浅的暮色中朝着自己走过来的那个人,立马成了一个熟透的番茄。
刚刚人那么多,她没注意别的,看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应该看了有一会儿了。
他不说“你好”,也没说“我们又见面了”,只是轻轻唤了声:“童老师!”
“你好,叶总!”她的指尖掐着掌心,命令自己镇定。目光慌乱地避开他的脸,把眼中的羞涩给藏了起来。
叶少宁没有像往常那样温和地微笑,态度甚至有一点刻意的疏离:“手上有细菌,用这个擦。”他骨节分明的手从口袋里掏
出一块手帕,花白格子的,叠得方方正正。
“谢谢!”童悦僵硬地接过,眼角瞟到他的奥迪车停在马路对面。
“这两天吃点清淡的东西,不然会留下疤痕的。”
她像是失去了语言功能,只会点头。
“去医务室涂点药吧,我走了。”他走了几步,又回了一下头,“童老师,做你的学生非常幸福。”
“叶……”憋了一大口气,她成功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什么?”他停下脚步,鼓励地看着她。
她鼓起勇气,定定地盯着他骨节修长的手指:“那个……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玉佛?玉质并不太好,有点发白了,挂绳是墨绿色的。”
叶少宁拧起眉,状似思索,好一会儿后才幽幽地问:“是那天晚上丢的?”
童悦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硬着头皮点点头。
“对你很重要?”
她沉痛地默哀。
“那我回去找找。”那天夜里,她的嘴唇在自己的嘴唇下绽放时,他的心激动不已。没想到性格这么理智、冷静的女子,嘴唇柔软得像花瓣一样,令人沉醉……这么一想,他的心跳快起来,然后咳了一声。
“也有可能落在车里了。”童悦看了他一眼。
“车里有个客户,现在不方便找。如果找到了,我怎么还给你?丢在校保安室?”
“不,不,你给我打电话,我去取。”校保安室的那几个人,闲来无事就爱八卦学校里的老师,她可不能给他们发挥的机会。
“童老师的手机号是多少?”
她报出十一位数字,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下,听到铃声,嘴角勾起:“行,找到了我给你电话。我真的要走了,晚上还有应酬。”
“谢谢叶总。”他再不走,她就会不争气地因窒息而晕倒了。
“不过找到了,我可是要索取报酬的。”
“我……请你吃饭。”
“就这么说定了。童悦,再见!”
“再见!”
他看着她飞一般地转身而去,回到车旁打开车门,坐下,拿过一旁的手包,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佛。他看了又看,确实,玉质很一般。
第一次月考结束,强化班终于正常化了,童悦一目十行地看着排名前一百的名单,真正松了口气。
孟愚蹙眉看着谢语送来的第三篇读后感,诚实地对童悦说读后感写得不错。童悦笑了,说近几年的高考作文选题越来越接地气,咱们是不是也要改变思路,一味地追求高大上,不是谁都能消受的。不如因材施教,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路线,或许就成了一片风景呢!孟愚沉思了一会儿,问谁来帮他们选择书。童悦很不厚道地回他自己是个物理老师,不懂这个。
孟愚笑笑,他是个老实人,今天的晚自习恰好是他坐班,他要好好琢磨琢磨。通常孟愚坐班,会替童悦把班主任的事也给代劳了。童悦想着一会儿吃完饭早点回公寓看铃兰,不知怎么的,李想送的那盆铃兰有枯
萎的趋势。
从办公楼下来,就看到楼梯口站着一个清瘦的背影,刀削般的轮廓,有种锐利的俊美。她朝后面的楼梯看了看,没有人。迟疑了一下,她还是走上前,“哥!”
彦杰回过身,清冷的眸子里稍微多了些神采:“下班啦!”
“乔可欣在和学生会的文艺干事说话,好像是国庆晚会的事,要不你上去坐坐?”
“你一直都没回家?”
童悦把飘到前额的发丝别到耳后:“我没法回,整天弦都绷得紧紧的,生怕伤了这一根根栋梁。”
彦杰轻轻叹了口气:“苏教授说你很优秀,是今年的十佳教师之一。”
彦杰口中的“苏教授”就是苏陌,是他的大学老师,他一直没改称呼。
“那是同事们让给我的,不代表我的实力。你什么时候回上海?”
“再过两天。”
“贷款的事怎样了?”
彦杰冷眸的漆黑如子夜,又如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晚上我们去吃炒海瓜子,辣辣的,烫烫的,好吗?”
三人行吗?她最讨厌当电灯泡了,于是鼓起十二分的力气说道:“不了,我晚上和人约了吃饭。”
彦杰苦涩地笑笑:“那好吧!”
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一般,手机恰到好处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