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在你会不会打我?”
“凌老师真会说笑。”
“好了,不吊叶总的胃口了,把你家叶太太还给你。”
童悦拿回手机,看着几人笑得鬼鬼的样子,想想还是推门下车去接听。二十米之外,就是泰华大厦的大门,庄严得令人生畏。在青台,能进泰华工作
,是一件非常骄傲的事。要不是今天凌玲她们嚷嚷着要停下,她的视线不会对这幢大厦多停留一眼。这里是乐静芬的地盘,她不会给任何人羞辱自己的机会。
她刚叫了声“少宁”,叶少宁冷凝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撞击她的耳膜:“你不好好在学校上班,这么冷的天,跑泰华来干什么?这里是游乐场吗?”
她眺望着远处苍白的楼群和路边枯黄的植物,话到嘴边不知怎么的一转:“我们是在郊区的路上,一会儿要路过泰华,她们拿我开玩笑……”
“又不是孩子,还这样胡闹。你带她们去咖啡馆喝点东西,然后早点回学校。”
“你在哪儿?”不知怎么的,她觉得他好像很紧张,似乎生怕下一秒她们会给他闯出个什么大祸来。
叶少宁的呼吸加重:“我在工地。”
她屏住呼吸,看着黑色奥迪缓缓滑进泰华的大门。叶少宁头戴安全帽从驾驶座的那一侧下车,从另一侧下来的是个戴着安全帽的女孩。他边打电话边上台阶,女孩俏皮地跳起来弹了一下他的安全帽。他侧过身,微笑地朝女孩摆手,让她不要闹。女孩又笑着凑到他耳边,想偷听他讲电话。他避开,故意板起脸。女孩蹦跳着进了大厅。
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道:“嗯,那我们走了。”
“童悦,凌老师只是同事,不是朋友,不要走得这么近。”
“我要开车了,不多说了。”她收了
线,上车。
几人后来去到皇家咖啡馆喝了奶茶、吃了松饼,才把几位美女的不满声给堵了回去。
傍晚,童悦接到国美电器送货的电话。新年前后,各大商场的生意特火爆,他们定的电器都过了一周了,拖到现在才送货,还是晚上。她和孟愚打了个招呼,匆匆赶过去开门。几个大纸箱把客厅堆得满满的,她签了字,问什么时候过来安装。
“明天上午。”送货员回道。
“上午我没空,换个时间不行吗?”
“现在日程都排得满满的,你没空那就等到年过了再说吧!”送货员的口气很横。
童悦无奈,只得给童大兵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抽出时间来帮个忙。电话是钱燕接的,怨声载道:“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快来医院,你爸把腿给摔断了。”
天气寒冷,下过雨后,地上结了薄冰。童大兵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骨折,至少要三个月不能走路。童悦赶到的时候,童大兵的腿已经打好了石膏,面色蜡黄地倚靠着床背。钱燕回家收拾换洗衣服了,床边没有一个人。
“爸,怎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童悦走进去,看到童大兵最近好像消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太好。
“你要上课嘛,爸没事,这不都处理好了吗。”童大兵的目光在病房内游离了几圈,最后无奈地落在童悦身上,“小悦,你是不是觉得爸爸很没用?”
童悦愣住,童大兵伤的到底是腿还是头呀?
童大兵苦笑:“其实是真的没用,不然老婆也不会跟人家跑了,女儿也不用受婆家那种窝囊气。小悦,干吗要把眼睛长在头顶上呢,少宁是好,可咱们是高攀了。你嫁过去会很辛苦的。爸爸却只能看着,又帮不上忙,怎么办呢?”
童悦看着童大兵那副自责不已的样子,悲从心起,眼睛都红了:“我哪里辛苦了,你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我,而且……少宁待我很好。”
“你不该匆忙领证的,你年纪是不小了,但总会遇到一个合适的。爸爸就是气你这一点。好与不好,我都看在眼中了,钱多又有什么用,日子还不是不好过。你婆婆可不是个好侍候的人,而且少宁的老板还是那个男人的老婆。唉!”
童悦的泪夺眶而出。在童悦的心里,童大兵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大鸵鸟,他把自己埋在象棋的世界里,自娱自乐。可原来他什么都看得清,什么都识得明,只是能力有限罢了。
“这都快结婚的人了,哭什么呢!谁家没个意外啊。”钱燕提着包从外面进来,看到童悦一脸的泪,有些来气。
“阿姨,要不要请个看护?”童悦没跟她计较,体贴地问道。
“这事我会考虑的,你去忙你的婚事吧!小悦,结婚那天你爸爸是没办法挽你进礼堂了,你自己的妈妈还活着,我好像也不合适替她去送你,你可能要自己走进去。”
“我会送小悦进去的。”彦杰一身风霜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第九章 上帝之眼
从医院出来,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雪,这是青台今年的初雪。雪花很细,没有风的伴奏,舞姿非常缓慢,在童悦的视线里划出无数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这一伸手的距离,雪花已融成了一滴水珠。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彦杰的雷克萨斯从夜色中无声地驶近她。难怪他看上去那么疲惫,从上海到青台,足足开了九个多小时。钱燕问他什么事这么赶,他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然后他说自己最近不太忙,可以待到春节以后再回上海。童大兵开心极了,这样小悦的婚事你就费心些,我现在行动不方便。
童大兵只要在医院住两天,然后就可以回家休养。钱燕就在这家医院上班,跑前跑后省了不少事。九点刚到,童大兵就催着童悦回家去。
彦杰探过身,替她打开车门。只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钟,整个人好像都冻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彦杰倒是不怕冷,穿着一件黑色皮衣,帅气精练。
车灯下,雪花如棉絮,洋洋洒洒地打着旋儿。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晚饭是在医院里吃的盒饭,又冷又干,两个人只动了几筷子。等绿灯时,彦杰扭头看她。她正在搓手,手指头冻得麻木了:“我不饿。”
“嘴唇都紫了,吃点热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边那家火锅店。”彦杰扯着嘴唇笑,眉眼弯弯的,“以前你最爱去那儿吃东西了。”
那家小
店很应季节,春秋卖面食,夏天卖冷饮,冬天是火锅。暑假里,钱燕说空调太费电,除非是晚上上床才准开一会儿空调。青台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待在屋子里,汗湿衣衫,呼口气都是滚烫的。建行大厅的冷气向来开得足,还有宽大的座椅。她就把书和作业带过去,在那儿一坐就半天。吃饭的时候,彦杰会骑自行车来接她,有时还会在隔壁给她买杯酸梅汁。她坐在后座上,喝上几口,就伸到前面,他低头吸一口,俊容夸张地扭曲着,说酸梅汁是这个世上最难喝的饮料。她笑了,笑得像春天绽开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早点回去休息吧!”童悦慢慢地压下心口汩汩泛起的惆怅。
彦杰以为她是怕烦,沉吟了一下,把车缓缓停在路边:“那你在车上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杯热饮。”
她忽地侧过身,朝他吼道:“韦彦杰,够了,不要再对我好了,不然我会很恨你很恨你的。”
江冰洁走后,她突然从一朵温室里的小花长成了一株无依无靠的小草。童大兵的忽视、钱燕的冷漠,十四五岁的时光里,心思慢慢地长,日子是那么黯然无光,而彦杰却像她生命里的一盏明灯。在这盏明灯前,她不是钢铁侠,不是刘胡兰,她是彻彻底底的小叛徒,轻易就投降了。
可是当她化身为一只飞蛾,奋不顾身地扑向那盏明灯时,灯灭了。在
黑暗里摸索的日子并不好过。但不好过,也得咬着牙忍。她曾经颤抖着双手把自己的心捧到他的面前,说:哥,咱们都不结婚,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笑了,似乎她说了个非常好笑的笑话。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彦杰初来的那个夏日,她不会给他拿水,不会叫他哥,不会再要他一点一滴的好。不曾得到,也就永远不会失去。
车内的空气缄默如冰。许久后,彦杰轻轻吁了口气,发动引擎,谁也没有再说话。实中门口,接孩子的车排成了一条长龙,雷克萨斯不好过去,她就在马路对面下了车。
“哥,再见!”她乖巧体贴地道别,好像刚才疾言厉色的是另一个人。
彦杰默默地看着她走远,伸手从裤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一口一口地抽着,吐出烟雾。
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
童悦到班上转了一圈,临近期末,为了过个好年,每个人都很拼。然后她开车回家,下车时,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头,看到从窗户里透出柠檬黄的柔光。
叶少宁一身舒适的家居装,头发湿漉漉地向后梳着,显然已洗过澡了。屋子里开了空调,暖暖的气息润湿了童悦的心。
“晚饭在哪里吃的?”她边脱大衣边问。
“工地上。”
“那我再给你去做点面。”她挽起袖子走向厨房。
“不用了,来,我们说几句话。”他牵着她的手走
向沙发。电视机开着,《探索》频道不知在讲太平洋里的哪座海岛,神秘而又诡异。
“郑校长今天有没有找你?”叶少宁双手搭在她的腰间,发觉她的腰好像比前些日子又细了些,再往上看,下巴瘦得尖了。
她看着他。
“你同意我的建议吗?童悦,疲累一天回到家,面对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我们结婚了,我就不能接受了。其实我更想让你换份工作,如果没有合适的,在家待着也行,我会赚钱的。嗯?”他的语气是怜惜而不舍的,却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悦的喉间一滞,嘴里一阵阵发苦:“少宁,我知道家里不差我这几个钱,但我想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有我自己的生活圈子、朋友和同事。这届强化班,我花了很多心血才让他们接受我,现在突然就说不做了,这很不负责任。”
“你这么敬业,到底是为了你崇高的职业道德,还是因为想经常见到某个人?”他站起身,冷冰冰地看着她。
她愣怔地迎视他,以一种难解的表情。然后,她自嘲地勾起嘴角:“少宁,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认为在我们的婚姻里是我高攀了你?”
他皱眉道:“你这是什么念头?”
“我一直都自认是个称职的、有责任感的老师,你不能肯定,但至少应该尊重我的工作。你不喜欢我的工作,不喜欢我的同事,你刚认识我的家人
,也谈不上喜不喜欢。我现在想,我究竟是凭哪一点让你许下一辈子的承诺的?你希望我成为你的附属物吗?如果是这样,我不见得是个合适的人选……”她有点激动,按住胸口仰起头,深呼吸,“我现在站在这儿,是因为你温和又体贴。为你做每一件事,我都觉得温馨、甜蜜……”她的语调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后咬了咬唇,起身去衣架上把刚拿下的大衣复又穿上。
“你要去哪儿?”他的心里一阵发慌。
她从包里拿出新房的钥匙,平静地说:“明天国美电器的员工要去安装空调,调试电视、冰箱什么的,你抽空过去看看。中午家饰广场会送沙发过去,选的卧具和餐具也是明天送货。到的时候你检查一下。我这几天回家去住,我爸摔了一跤,我回去帮着照顾一下。”
她把门钥匙和车钥匙一起放在桌上,然后系上大衣的腰带,背好包折过身去。
他盯着她,她是那么冷静、果决,仿佛她这一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