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姿!”长声一叹,坐回榻边。
“好美的名字!”
“是呀,起名字的人可是天下第一学士,可惜我和哥哥都没继承下来。我自从那日…行刑日,一看到书藉,便害怕,所有背诵过的诗篇,就象被狂风吹过,一切都没了痕迹,我现在只会弹琴,诵经。”
“但你继承了他对古琴的造诣。”执起柔夷,指着小脸上的肉疤,“这个,到了洛阳后,大哥找名医帮你看看。记得你小时没有,是在山上撞伤的吗?”
“哦,”他不说她都忘了,俏皮一笑,“这个呀,等遇到哥哥自然就会好的。”
原来是乔装,“你也擅长此道?”很毕真,他一点都看不出来。
“一点皮毛,你想试试?”
“是,非常好奇,你能帮我吗?”
第九章,雪逢霜降 上
洛阳,皇宫同心阁,濒临莲池。红红白白的花朵缀满池塘,清雅的香气从窗外飞进室内,久久不散。
只历时一月,莲池边突然立起了一座飞檐走梁的楼阁,设计冬有火炉、暖榻,夏有凉窗,屋顶可开关,夜晚可清晰地看到满天星斗,也可在炎热的夏夜享受习习凉风。一建好,皇上新纳的匡嫔妃便移居在此。
今年莲开,莲池边不见任何宫人游赏,一池莲花孤芳自赏。
露台上,匡似画慵懒地倚着朱栏,素颜淡妆,意态萧索,神情淡漠地看着水面,又仿佛怔怔地听着阁上一串玉铃的碰撞声。眉眼间紧锁的寂寞与沧桑,楚楚谡谡,如远方的孤云,看着令人心怜。
一阵风过来,她迎着风,不禁呛咳了几声。身边侍候的宫女慌忙跪地递上杯参茶,“娘娘,请你喝下去吧!”递茶的手微微抖,茶不慎泼出杯沿。
“搁下吧,我一会再喝。”
“不,”小宫女诚煌诚恐地跪得更近,“娘娘进宫后,瘦了许多,请一定要多吃补汤。皇上说过,娘娘要是瘦一寸,我们…侍候娘娘的宫女便要死十个。”
仍记得,大婚那日,娘娘象个疯子似的在紫云殿狂叫,殿中所有的摆饰全被摔得精光,皇上也被娘娘抓伤。后来,皇上让太监搬走了殿内的一切,殿中所有侍候的宫女和太监跪满一室,内侍官在殿外捧着圣旨,如果娘娘再拒绝皇上,所有的太监和宫女全部处死,内侍宫领旨去丞相府抄斩与太子一同叛国的丞相全家。
“把我打昏吧!”娘娘眼神空洞地看着皇上。
皇上舍不得碰如水晶剔透般娘娘一指,让太监燃起会令人如步云端,销魂慑骨的“妃子笑”,漆黑的夜终于在皇上狂喜的笑声和娘娘的抽泣中等到了天明。
紫云殿夜夜香气缭绕,皇上夜夜欢悦,不思早朝,娘娘日渐消瘦,她们的惊恐也日趋扩大。
不能让娘娘展颜,不能让娘娘丰盈,这宫中便一日不得安宁。皇上为了娘娘,连皇后都喝斥自尽,她们这帮宫女,还不是野地上的杂草,轻轻一吹,便销声匿迹。
“娘娘,奴婢求你,喝一口吧!”
感觉到宫女的手抖颤得厉害,匡似画低下头,安抚地看了一眼年纪尚稚的宫女,“起来吧,我喝!”
宫女骇白的脸恢复了血色,喜滋滋地把杯递到她嘴边。苦涩的汤令她眉头皱了一下,想推开,固执的宫女不依,一杯汤沽沽入肚,宫女又送上枫糖。
匡似画咽下,扭过头,眼泪汹涌而出。她现在这样活着比死还难受!
为什么新郎突然成了皇上?为什么说太子并没有回国,而是叛国?她不明白,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皇上用锦衣玉食供奉她,宫人如临大敌看护她,同心阁囚禁着她,她如同与世隔绝。
她只是皇上纵情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远远传来一阵唢呐的哀鸣。“那是什么声音?”
小宫女怯怯看了她一眼,又转头看看外面站得笔直的一排太监,低声说:“今日储皇后出膑。”
匡似画晕眩地站起,“我要去送下皇后。”那个象母亲一样疼爱她、为了她不惜顶撞皇上、自责未能保护她而自尽的皇后,心碎欲烈。
“娘娘,不要,皇上会发怒的。”小宫女又跪了下来。
匡似画冷冷一笑,“那与我有什么关系,让开。”
小宫女没想到柔弱如杨柳的娘娘也会这般坚决,一时慌神,匡似画已越过她走向大门。
站立的太监伸手拦阻,“你们想听我对皇上说你们对我不敬吗?”匡似画拧眉低斥。
太监们面面相觑,“娘娘,你想去哪,小的陪娘娘同行。”
“我去下中宫,不是逃走,再说,我能逃哪里去?”她不能拿丞相府一百多口人命当儿戏,听说闻此婚变,爹爹瘫痪在床,娘亲以泪洗面,丞相府阴云笼罩,她好好活着,才能让他们心中宽慰一些。
宫中比她年幼的妃嫔很多,她没什么好怄气,许多探视她的妃嫔眼中掩饰不住羡慕和妒忌。
那个有过梦和美丽回忆的匡似画死了。
“奴婢陪娘娘就行了。”小宫女追了上来。
送葬的行列已出中宫,有人将黄色的方孔冥钱成把成把撒向宫中,然后似雪片般飞飞扬扬飘落在地上,被风吹得杂乱无章地滚动着。
几百人合成的挽歌声掩不住宫女们的号啕声。谁都听得出这撕心裂肝的哭声里,隐藏着诉不尽的绝望、悲恸、惊惧。
队伍缓缓在向着距洛阳数十里外的皇陵而去。
匡似画站在中宫的院落里,泪一颗颗落在脚下的尘土。
“美人,可想死小王了。”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阴坏的笑声。
匡似画惊恐地转过身,司马衷摘下头上的孝帽,随手一扔,“小王正被这呜啦呜啦的哀乐扰得心烦,没想到会看到美人从天而降,喜煞小王也。”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她的面前,猛地将她抱在怀里,嘴唇在她素颜上狂乱地吻着。
中宫的宫人全去送葬了,现下这里正是一座空殿。天时、地利,这送上来的美人,他怎能错过?
“齐王!”小宫女恐惧地上前想抢回娘娘。
司马衷一脚蹬飞宫女,喝道:“如果不想被分尸,就乖乖地到门外给小王把好风。”
“畜生,我现在你是父皇的妃嫔,你敢胡来?”匡似画堆砌着惊恐的面容上闪过仇恨,挣扎着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
司马衷一声冷笑,“什么叫畜生?你是皇兄的未婚妻,父皇一样抢来做妃。有这样的父皇,小王何苦做个假君子?其实罪根是你,谁叫你长得这么美,美得我们父子不顾人伦。”说着,又伸手抱紧,拖着她就往靠近的房间走去,还不忘朝跌在地上的小宫女一记杀人的眼神。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混人,放手,放手。”匡似画腾脚狂踢,手扯住司马衷的头发,尖叫着。
司马衷按住她,倒在房中的榻上,“这上天赏小王的艳福,赐小王的禁脔,能放手吗?你不知小王日夜盯着同心阁,妒忌得想发疯,小王年轻、英俊,凭什么不能与美人夜夜相拥?幸好今日终能如愿。”
说着,一边淫笑,一边伸手就撕扯着匡似画的衣衫。
匡似画奋力挣扎,却不敌他力大体壮。内衫衬裙扔了一地,一串泪水涌出眼眶,她慢慢闭上眼睛。她希望永远不再睁开,不要看到即将发生的一切。
“老天,你为何要如此对我?”匡似画无力地哭着。
“老天,为何要让小王看着你却碰不着?哈哈!”
司马衷如饥饿的野狼,红着眼,叫吼着占有了她。
泪一串一串,含着血,滴在床边,落在地上。
“美人不要哭,等小王登基,一定把中宫之位留给你,象你这样的天姿国色,百年不见,小王爱死你了。”司马衷轻柔地捧着匡似画的俏脸,激情地密吻。
“为你,小王要努力早日登基。还有,以后小王要是想你,就让那位宫女传信,就在这里幽会。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今日一尝,果真如此。小王爱疯了这种偷偷摸摸的味道。你要是不从,小王自有一百个法子混进同心阁,那样就不能尽兴,不好,对吧,美人可要依小王!”
一波刚平,一波再涌,司马衷疯狂到筋疲力尽。
匡似画大睁着双眼,如一具死去的鱼,没有任何反应。
天边,远远飘来一层乌云,越来越浓,越来越黑,越来越低。
豆粒大的雨点落在门边小宫女的脸颊上,和着她的泪水一起滚落…
第十章,雪逢霜降 中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穿行在洛阳最宽敞的街道上。十六名壮汉抬着黑葛白旌的招魂幡在前面引路,八十一名僧尼,八十一名身着黑报、衣裹黑纱者,还有分不清的身披白色粗麻布制成的拖地长孝衫的孝子孝女们。
沿街的店铺、楼阁上挤满了人,遥遥望着这一幕。
闹市口新开的楼外楼三楼的弄琴阁内,一位黑面长须男子倚窗站立,看着十字街头这一切,眉毛紧拧,问了句:“下面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看!”一位脸上长着肉疤的纤瘦书生挤了过来,“哇,好大的气势,是送葬吧!”
久听不到回应,黑面男子突地转过身,盯着身后高大威壮的侍卫喝道:“石磊,你哑巴了吗,听不到我的问话了吗?”
石磊叹了口气,欠身跪地,“公子,小的说的话,你可要挺住。”
“说!”这个字象从口中挤出一般,马晔踉跄了一下,从窗前移开。季千姿担心地扶着他的手臂。
“公子,下面是储皇后的葬礼,她故世三月了。”石磊艰难地措词:“匡小姐三月前入官为妃,匡丞相瘫痪在床,太子叛逃在外,不久,立齐王为储。”
“哈哈!真是好奇妙的故事啊!”马晔仰声大笑,身子急颤,突然口喷两口鲜血,“咕咚”一声倒地,已人事不省。
“大哥!”季千姿惊叫着,扑上前,摇晃着马晔,心疼的酸梦在胀眶爆开,泪水冲落她的脸颊。
“公子怎么了?”钱卫和一干侍卫闻声推开门,看着倒地的马晔,个个脸色惨白。
一探马晔微弱的鼻息,季千姿含着泪水,松了口气,“石磊,扶公子进室休息,他只是一时气急,郁在胸中,稍会便醒了。”
石磊摇头叹了口气,抱起马晔,靠墙一按,蓦地出现一扇门,“季公子,你可不可以进来陪会公子,我和钱卫一会还要出外有事。”
季千姿点头,提了茶壶,跟着进去。原来是间密室,也只是简单的床铺和案几,没什么特别。“公子总睡不好,特地在楼内辟开清静地,让他好好休息,也是确保安全。”看出公子对季千姿的疼惜,石磊也不瞒她。
拉上薄被,坐在床侧,石磊自责地低下头,“一直隐而不言,就是怕公子承受不住,没想到皇后今日出膑。唉!”
季千姿轻抚马晔冰凉的脸颊,心口一阵阵无名的铰痛,她能体会失去亲人的疼痛,但同时又被亲人陷害、失去恋人这两种痛,她只是惊惧,无法感受。
一路同行,他对她极其呵护,事事关照,表现上他冷静、自信,但她看得出,他的心其实是惶恐不安。
那个梦中哭泣的故人,那句“你有天下最令人羡慕的家”,原来是这样啊!
他比她还可怜!
“你去忙你的事吧,我会点医术,我要在这儿照顾大哥,直到他醒来。”季千姿语气沉静,将散落在马晔额头的发丝拂开。
“麻烦季公子了。”
她不寒喧,拂起马晔的衣衫,轻扣脉搏。
石磊放心地掩上门,出去了。
他昏睡得很深,眼睛闭得紧紧的,眉头锁着。这黑面和胡须是她的杰作,就是马晔的娘站在面前都认不出,当然,他没有娘,也没有爹,也没有恋人了,一夜间,成了在逃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