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大,力所能及。爹爹和阮伯父当初就是这样。”仰起头,敬慕地看着俊朗的男子。
“呵,千姿,你不仅面容与稽伯父像,就连性情也像。”他俯首,目光炽热。
“才不,我最怕读书了。我喜欢自由自在,顺其自然,得失泰然。”季千姿拭去泪水,放开他的手臂,走上田埂,向木屋走去。
阮湛之盯着窈窕的背影,狂放的心不由一动,似乎寻觅多年的知音近在眼前。
穿过小院,走近中厅,一看到木桌上燃着的清香和琴架上的古琴,季千姿愣了,回首愕然地看着阮湛之。
相随进屋的阮湛之微微一笑,“你以为只是保存这所小院吗?每日都有一位家仆过来打扫,这香是我点的,琴是我常奏的,外面的菜地也是我种的,但愿主人不要怪罪我随意闯入。”
“哪会!到是要多谢阮大哥给我一个家。”季千姿盈盈坐下,摘去纱帽,轻抚着琴弦,悠然若思。
“不要对我讲你不会奏琴,贤慧师太可是古琴中的好手,当年你爹爹对她都是赞赏不已。”
“会,只是坐在这里,好象爹爹站在一边,我不敢弹奏,怕他嫌弃我这个女儿让他失望。”
“千姿!”阮湛之蹲下抓住她的双手,“要是稽叔叔看到你长大后的样子,一定要痛饮三大杯,做诗千行,大呼:得女如此,人生何求?”
季千姿破涕而笑,抬头张看着四周,“我都不想走了,回到这里,有种久违的温馨。似乎就从没有离开过。”儿时的不安和惊惶,到了这里,一切都消失了。
“那就不要走!”阮湛之眼眸一柔,“这儿本来就是你的家,弹琴、种地、采竹、看山景,把自已融在天地间,不理世事的烦琐与人心的险恶,自由自在、快快乐乐。”
“那大哥呢?”季千姿不自觉地想起另一个孤单的身影。
阮湛之误以为是稽绍,“你大概不知,绍弟今冬就要与山月成亲了,他自小住在山府,以后一定也会。这里是你的,属于你一个人的。”
季千姿茫然了,一个人住在这里?那种惊惶不安被驱离的恐慌又起。
“如果你愿意,我会陪着你住在这里,永远!”他舍不得她眼中那种无助,象个流浪的孩子找不着家。轻易跃动的心也渴盼她有一份回应。
但是好像太急了。
“不要,阮大哥有娘亲有家人,在这陪我,我不是夺走你家人的快乐吗?”季千姿坚决地摇摇头。
阮湛之无奈地耸耸肩,她根本听不懂他的暗示。想来她自小和尼姑一起生活,对于男女情事,一窍不通。意识中除了家人、朋友,就不能接受别的。
“当然,阮大哥过来做客,我很欢迎。”她很大方。
阮湛之一语不发。
她叹气,“家到是家,可是总觉得少了什么?”从前,家中客人来往不息,谈笑声、读书声不断,现在这一刻,会不会太安静了?
她寻思片刻,又与他对望半天。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的打量,她注意到他俊眉轻扬,在等着些什么。
她深吸口气。自来洛阳后,她大半都与马大哥一起,一切都是他为她安排好,什么都不操心。不自觉她就变傻了,当然本来也聪慧不到哪去,只是这阵所有的人都把她抬高到与她爹爹一个地位,她有些飘飘然。遇事才发现,她原来还是积云山上的她。
“唉,阮大哥,你说是做自已好,还是沾着光做人子人女好?”
“这要看你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了。”阮湛之留了个尾巴,让她自已想。
她撇撇唇,“我是季千姿呀,但确实是稽康的女儿,是不错。但我更是我自已,我还是想做自已,让自已绽放芳华的自已。”
“你不知你已经绽放芳华了吗?”阮湛之目不转睛,哑着嗓说道。
父母早逝,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可以沾上,唯有独立成一景,别人才会感觉到你的存在。
他如不努力修学,如何教书育人。她讲不清许多事,但她的心与他不由自主已互通。
“有吗?”她皱起眉,不能领会。算了,不想了。
“阮大哥,我突然想抚琴了。”想不通的时候,就抚琴一曲,然后一切就了然。
“可惜我的洞箫没带在身边,不然可以和你合奏一曲。”听说爹爹从前与稽叔合奏时,动情处,泪水纵横,两人相拥痛哭。他一直渴望有这样的机会,有这样的知音给他那样的共鸣。
“那就去太学院吧!反正时候还早,只要天黑前回楼外楼就行。这里,我会常来。”她慢腾腾起身,留恋地看着四周,也许有一天可以游说大哥陪她过来同住。
“千姿,你住到阮府,不然就山府吧!”每次去见千姿,那个马公子审视人的眼光让人不好受。
“马先生不允许。”在外,她都喊马晔为马先生,为了与他现在妆扮的年岁的符合。
“哦!”他不多说。相信目积月累,她自然会离开楼外楼的。小孩家认生是自然,小孩家擅变也是自然。

第十五章,清风徐来 中

做太子的感觉,真是两个字----------爽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庭上受众臣三叩九拜,连那些从前对他颇有微词的老臣现在见到他,也是早早弯身作揖。皇帝对他一日比一日看重、依赖,多少国事全由他决策。美貌如花的匡似画也已成为他怀中之物,他现在呼风唤雨,想如何便如何。
“春风得意”这个词不足以描述他现在的境界。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早点把那位匡小姐呈给老皇上,愉悦了他,也愉悦了自已。唉,浪费十年的光阴呀!
幸好,还不晚。现在,皇上越发苍老,他正青壮,这如画般的锦绣河山就要易主换号啦!
司马衷得意的摇头晃脑,从刑部视查回宫,打马在街头,看着洛阳繁荣的街景、路上羡慕的眼光,真是心情大好。好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懒得理睬那些,为我所用者,不管能为与不能为,他都敢为。
人不为已,天殊地灭。
太学院、贡院与皇宫坐落在一处。经过太学院时,司马衷突地皱起了眉头,“宋公公,今日有什么不对吗?”他侧马问跟随着的东宫大太监。
宋公公四下张望,又竖耳凝神,恍然大悟道:“太子,今儿没听到那群太学生的读书声啊!”
“对!”司马衷一拍大腿,“小王说呢,往日走到这儿,便是听到那群书呆子呜呀哇呀的哼哼声,今日阮湛之没开课?”
“不会,太子,你看阮府的轿子停在院外呢!太子,你听…”
一阵急促的古琴声从太学院的书舍传出,带着清亮的镜子般的声音,空明,穿透远古,尔后转变成幽泉微风,这时,箫加了进来,一高一低,曲折绵长,月裁月破,豁然开朗,闻者似放下一切身体外的尘杂、无我无物、超然物外、身、心洁净无暇,满怀幽古之情,与古贤一道品味山水的欢乐、智慧的皈依。
司马衷痴了,情不自禁跨下马,抬脚上阶,轻轻的。
偌大的书舍,三千太学生正襟端坐,满脸虔诚、倾慕,前侧,一位头戴纱帽的白衣女子在窗下抚琴,俊朗的阮湛之手持管箫,两眼含情,与她吹奏默契。
“好曲!”司马衷用力拍手,脱口叫道。
琴音戛然而止,太学生们齐唰唰站起,看向他。如果他没有看错,那种神情叫做嫌恶。
司马衷有些羞恼,干笑几声,背着手,阔步走进书舍,“继续啊,怎么停下呢?”
白衣女子已转过身去,阮湛之冷漠地冲他一施礼,“太子驾到,不知有何见教?”
说实话,司马衷有点怕阮湛之,不是打不过他,而是那种所谓的文人气节,让他
找不出任何理由骂他、整他。他就那样冷冷的往那里一站,读他的书,行他的事,管你是太子王孙,与他无关,他不求高官,不,是你把高官捧在他面前,求他做,他都不屑一顾。礼貌得挑不出一点毛病,却又让你感觉得到不受尊重。司马衷很呕心这事。
文人如柳,折不断根系,来年一发芽,又绿意满树。
父皇曾经怒杀过文人之首稽康,换来的却是无尽的悔意,三千太学生的聚众抗议,至今仍历历在目。
文人是吃软不吃硬,只能细哄诱。朝庭重用稽绍、看重阮湛之,才让太学生们激愤的心慢慢平静。
治国不能全靠武力,文人的作用同样不可小视,洋洋洒洒千言,便可颠倒乾坤。
君王心胸如海,能包容得下这该死的假清高。
司马衷佯装恭敬,抬手还礼,“小王只知阮先生才高八斗,没想到箫也吹得如此出神,真是多才多艺。小王出公差经过院下,情不自禁闻曲下马,意犹未尽,沿曲上楼,好奇这弹琴之人是谁,哈,没想到是阮先生。阮先生日后不教书,进宫做乐师也不错。”
阮湛之俊朗的面容一冷,淡淡笑道:“阮某吹箫是给知音听,不为取悦别人。”
司马衷脸一僵,知道话说错了,无趣地笑道:“那是,那是,阮先生是何等风雅之人,怎能做那俗事?”心下对阮湛之不禁又恨几分,三千学生一个个满脸严防的眼神,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别人讨好他都来不及,今日他却象一个不受欢迎的人闯了进来,受人嫌弃,他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书舍,杀了这群书呆子。
小不忍则乱大谋,在刚取得父皇信任之时,切不可凭性情做事。
司马衷吞下气恼,眼嘀溜溜地转着,瞥见白衣女子正在收拾古琴,修长白净的手指只那么一抚,就已让人魂不守舍,虽然白纱遮面,但纤细飘逸的体态,天成的清雅,想来也是一美丽女子。
他的腿迈不动了。
“阮先生,你还没有介绍这位琴艺绝伦的姑娘呢?”他故作风度翩翩,对白衣女子行了个成年男女间的见面礼。
白衣女子浅浅弯身,极为冷傲。
阮湛之讥讽一笑,“太子是贵人忘事,这位姑娘是太子熟知的人。”
司马衷愣了,他这人有一长处,就是对喜欢的东西过目不忘,如果他真的见过眼前这位女子,他一定不可能记不住。“不会呀,姑娘,我们见过吗?”
季千姿愕然地看向阮湛之,他不着痕迹把她护在身后,“太子记得稽学士吗?”
司马衷眼瞪得圆圆的,这没事提那个煞神干吗?“咳,咳,小王有一点印象。”
季千姿身子一颤,漠神地看向远方。
一阵风从窗外吹进书舍,她脸上的面纱微微掀起。“呀!”三千学子齐声惊叹一声,司马衷更如被雷击一般。
这是仙境哪位跑错地方的女神?她美得令人心凛、美得令人卑微、渺小,如能博她一眼关视,不亚如久雨之后突遇阳光照辉。
匡似画已够美了,美得出尘、清灵,但与她一比,那样的美还是太过平淡,不够大气。
“她…她…”司马衷结结巴巴,口不择言。
“太子,”阮湛之淡蔑一笑,“这里稽康学士的千金----稽千姿小姐。”
司马衷惊愕地倒退一步,怪不得有这样的风范,一时不敢正视。“小王没听稽侍中说起过。”
“稽小姐刚回洛阳。”阮湛之不想说太多,更不想瞧那幅蠢态。挥手让太学士们坐下,“太子如果没有事吩咐,阮某准备授课。”
司马衷鼓起勇气,巴巴地盯着季千姿,根本什么都听不见,凑前一步,讨好地问:“季小姐,习惯洛阳的饮食吗?有没有逛过洛河水苑?”
“我是带发出家之人,对一切饮食与游玩全无缘。”季千姿不悦他看她的眼神,再无弹琴的兴趣。冷冷地拿起琴,冲阮湛之与众太学生一点头,“以后再与诸位奏琴吟诗吧,今日天气太暖,我要回去纳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