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切都变了,再也回不去了。”陆庭芜睁开眼,看着窗外飞逝的夜色,眼中溢满悲伤。
彩排结束,已过十一点。管蘅出来时,感觉到秋凉如水,幸好她多带了件外套。本来景涂然开车送管蘅的,莫静言突然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管蘅宽慰他这条路自己一个人走惯了,不会有什么事,她一到家就给他发信息。
彩排时神经紧绷,身心都在舞台上。出了公司,饥饿像潮水般,都快把管蘅溺没了。天气暖,家里不敢放存粮,不过,这时候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在营业。管蘅正想着待会买点什么,路边停着的一辆车的大灯突地闪了几闪,像发射什么信号似的,她回了下头,黎漠打开车门跳了下来。
“你怎会在这?”看到黎漠,管蘅不由地心头一喜。
黎漠晃晃掌心的钥匙:“不给你送这个,你今天睡哪?”
管蘅拍拍额头,她把家里修电路的事全扔脑勺后了。“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过来。你怎么不上去?”
黎漠打开副驾驶座,把她推上车:“我怕被太后大人揪住,她很会唠叨的。”
管蘅脑补了下莫静言唠叨的样子,自己先乐了:“莫姐才不会呢,她作风雷厉风行。”
“你看过她以前演的电影没,拿奖的几部演的全是受气的小媳妇。所以说眼见的不一定是真的。”黎漠一低头,瞧见管蘅脚上穿的是双拖鞋,还是那种一次性的简易拖鞋。“你脚受伤了?”
管蘅不好意思地把脚往里缩了缩,把散在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今天彩排时穿的鞋跟有点高,我不是很适应。”
“要去医院处理下吗?”发明高跟鞋的那人一定和女人有着深仇大恨,每次看到踩着高跟鞋故作风姿卓约的女人,黎漠都为自己身为男人而幸运。
管蘅摇摇头:“没关系,可以忍的。”她绞着手指,神态极为过意不去,“这两个晚上,因为我的事,你都没睡好。”
“这没什么,搞设计的熬夜是常事。”初秋的夜,开着车窗,车速四十,开起来还是很惬意。“想听什么曲子?”黎漠朝CD架挪挪嘴。能帮到管蘅一回,不知怎么的,心情情不自禁的上扬。
管蘅翻看了下,找出一盘小号演奏的曲子。黎漠乐了:“大半夜的听小号,你想干吗?”小号的音色嘹亮、辉煌,适合表现号召性的旋律。
“音乐,顺心时入耳,寂寞时刺心。今晚特别想听小号,我需要一点力量。”管蘅手托着头,依着车窗。路边的霓虹像万花筒边在她脸上急速闪过,微微斜睇,脸颊上青色的血管清皙可见,她比黎漠初见时清瘦了不是一点两点。黎漠犹豫了又犹豫,还是选择沉默。
劝阻的话,他说过,帮助的建议,他提过。管蘅看上去柔顺,实际上很倔强。不知是不是心里面装着圣母玛丽亚,她有着固执到不通情理的执拗,也有那种没什么价值的原则性。她能隐忍,也可以低下头去求人,但如果可以自己去努力,她绝不走捷径。现在星煌给她提供的平台,已是最好。黎漠还是觉得,她这条绕行的路南辕北辙了。但有的路,必须自己一个人走,哪怕步步艰辛,哪怕偏了、错了。别人只能在一边默默看着。
黎漠还是把音量开得小小的,这么激昂的乐曲不会有助睡眠,而管蘅看上去很需要休息,还需要补充能量。
“看在我今天既给你做电工又给你做司机的份上,请我吃宵夜吧!”黎漠看到路边的必胜客餐厅还亮着灯,一个帅气的飘离,车稳稳地塞进狭窄的车位里。
“你喜欢吃披萨?”管蘅质疑地推开车门。
“不喜欢,但这儿看上去不需要等太久。”
偌大的餐厅没几个客人,扎着褐色围裙的店员捂着嘴,把一个大大的呵欠硬蹩了回去。
黎漠点了意大利面,管蘅要了玉米浓汁和一客海鲜炒饭。热热的玉米汁贴着喉管缓缓流下,管蘅仿佛听到胃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意大利面很好做的,连太后那样的也能做出三分样。”九点之后黎漠就很少吃东西,包括水。他不想过早地让脸上挂上两只大大的眼袋。
“我也会做。面条,橄榄油,大蒜,其他的,视存货而言。煮制时间较短,足够弹牙又不会粘连,最适合搭配海鲜做拌面。”
“搞音乐的不是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吗?”黎索南就是,煮个开水都能把壶烧干,所以小时候的黎漠总是很馋很饿。
管蘅摇头:“搞音乐的,也要吃饭啊!我会做意大利面,会烤面包,还会煎牛排。我的牛肉土豆做得最好。”
“你哪来时间学的?啊,不会是为了抓住谁的胃特地去学的吧?”黎漠只是想调侃下,一说完,他后悔了。这种话,以他和管蘅目前的熟悉度,还是出格了。
管蘅长长的眼睫颤栗了两下,尔后,脸上的笑容没撑住,呆呆地看着他,眼瞳黑得像口深井。时间悄无生息地流逝,整整五分钟,她眼没眨一下。黎漠放下叉子,给她倒满玉米汁,小心翼翼地清咳了两声,生硬地转了个话题:“你、你和周晓冬是怎么交上朋友的?”
有些事以为已被时光遗忘,稍不慎防,就破土而出了。管蘅艰涩地眨了下酸痛的眼睛,仿佛用树叶又一次把往昔掩埋。
马克姆在《夜航西飞》里写道:如果必须离开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所以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决绝地离开,永远不回头。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更好,它们已经消亡了。
做不到吗?他能做到,她……应该也可以。
“我是特长生进校的,插在晓冬班上上文化课。晓冬很喜欢钢琴,也想学过,可她爸爸说学音乐没出息,以后连工作都找不着。她选择路桥专业,也是为了好就业。晓冬家……经济不太好,妈妈是个聋哑人。知道我是弹钢琴的,她就主动陪我去练琴。一开始,我只当她是个热心的同学,谈不上要好。后来有次去浴室洗澡,她为了帮我抢笼头,差点和人家打起来。我胆子小,夜里不敢上洗手间,每次晓冬都陪我。练琴忘了买饭,晓冬都会把我带一份。遇到晓冬,是我的幸运。就是现在,她虽然走了,可是你和吉林因为她对我这么照顾,这都是她的蔽荫,而我都没来得及为她做什么。”管蘅鼻子耸了耸,眼眶湿了。
“我还……真不知周晓冬这么细腻呢!”黎漠有点想抽烟,看看板着脸的店员,把念头生生摁灭。
“晓冬还爱做陶器,我们那时常去逛陶吧!”说起周晓冬,管蘅脸上的笑容暖了一点。
“不要告诉我,你给我倒水的那只丑得不能再丑的马克杯是她的作品?”
管蘅眼睛浅浅地弯起:“我觉得很好看。”
“你的审美观可没你唱歌好。管蘅,你其实不必介怀付出的多与少,周晓冬为你做的那些,并不是为了回报。也许她看着你弹琴,已是最大的满足。对了,你是先学钢琴,再学指挥的吗?”
管蘅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自如的笑意:“完全是个巧合,我大学的专业是钢琴,副修音乐理论。新年时,学校的音乐厅举办新年音乐会,我与乐队合作一首钢琴协奏曲。指挥上台阶时扭了脚,疼得汗都下来了。老师无奈之下,让我尝试用钢琴来引领整个乐队。他让我不要怕,只要撑下来就行,无论结果如何。”
“然后你成功了?”
“没有,都没排练过,一点默契没有,演出一塌糊涂。但那位老师却坚持要我转学指挥专业。他说他没想到我竟然把那首曲子的总谱都背下来了,发挥得不错。”
“天赋的事,很神奇。也许之前不察觉,某一个契机,光华挡也挡不住。”这就是老天赏饭吃,妒忌也没用。
“那都是过去,我现在只是《全城恋歌》的一个选手。”管蘅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苦涩。
像笔筒一样的吊灯照着她清丽的面容,有种很文艺的调调。一点轻叹,静滞中缓慢的扩散。
又是凌晨时分,黎漠站在车边看了下时间。不过,今夜无雨。仰起头,隐约看到几颗星。不容易,北京难得有这样清晰的辨识度。“后面两周我不在北京,你有什么事找吉林,他会二十四小时开机。”这是黎漠以设计师的名义对助手吉林下达的第一个任务。吉林也没抱怨,就支吾了两句,不情不愿的。黎漠真想敲他两下,不懂他哪来这样陈腐的成见,难道管蘅也得是个造桥的,才配做周晓冬的朋友?
“嗯!”管蘅紧紧握住掌心里的钥匙。
“我会关注你的比赛结果。”黎漠朝她挥挥手,“上去吧,我确定你屋里灯能亮再走。”
管蘅笑了:“等着我的,肯定是一室光明。祝你一路顺风。”
小区物业不错,楼道里的灯很明亮。黎漠在管蘅转身时,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脚。管蘅的脚非常漂亮,美如贝壳般,于是,脚后跟的两种鲜红的伤口就显得更加显目。那应该是丝袜粘在破皮处,最后硬生生扯下来留下的。这女孩还真是能忍,黎漠无声地拧起眉,后天,不,应该是明天了,就要直播,这伤口应该还没愈合,不会影响比赛吧?
黎漠这次出门,目的单一:看桥。这习惯还是在读书时养成的。他的导师是个长得像马克思的德国老头,他说设计不是为设计而去设计,而是心里有了设计再去设计。
每年,他都会腾出一两个月时间出门,边旅行边看桥。他喜欢各式各样的桥,哪怕是乡野里小沟渠上用根木头搭成的独木桥,在他眼里,都是一种美。他记得在威尼斯时,小船幽幽靠近传说中的叹息桥。那座桥看上去和威尼斯城里数以百计的桥并没有多大的特别之处,但是传说让它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然后就联想到这座快要沉入大海的城市,似乎世界末日开始倒计时。
这种出行的习惯在他接到日本法院的起诉书时戛然而止,也不是心多寒冷,就是那种劲头说没了就没了。最近这种劲头有一点点枯木逢春的迹象,某些事悄然地松绑,不再那么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了。
他先去的是武汉,在那里呆了两天,从一家全国连锁的汽车租赁公司租了辆越野车,然后沿江而下。
长江上的斜拉索大桥,公路的,公铁共用的,有好几座。名气显著的有江阴长江大桥,还有竣工不久的上海长江大桥。斜拉索大桥由索塔、主梁、斜拉索组成,桥承受的主要荷载并非它上面的汽车或者火车,而是其自重,主要是主梁。
长江越往下,江面越宽,桥梁的设计要求也更高。站在塔顶,脚下是波滔滚滚的江水,身后的汽车像风一样急促地驶过,如果不紧紧抓着护栏,黎漠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飞了。震撼像呼吸,已是一种自然。
一路疾行,收获颇丰,唯一不适的是,南方的夏天还非常的强势。这种感觉在进入宁城变得更加强烈。
“北京的天气也就这时候有点优势,其他时候呢?”汽车租赁店的收银小妹对于黎漠的发问很是愤然。
黎漠无言,他算不上是地道的北京人,不过对于北京的天气,确实也想不出来多少赞誉之词。
“这一路最大的感受是什么?”租赁店的生意不像超市,收银小妹难得看到个人,话不由自主就多了起来。
黎漠认真地想了下,一本正经地说道:“北京有烤鸭,武汉有周黑鸭,南京有板鸭、盐水鸭……感觉鸭子想活命,得移民火星去。”
收银小妹笑得捧着肚子叫痛:“你这么幽默,你妈妈知道吗?”
黎漠竖起食指,贴紧嘴唇:“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收银小妹心狠狠地一颤,眼前的男人不修边幅,双颊已晒得金棕,手臂上肌肉结实明显,戴一块边都磨白的运动型手表,然而这一切却不掩其潇洒俊朗。她想再说点什么时,黎漠已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