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人在人前光鲜璀璨,但在很多人眼里,不过就是个戏子。戏子值得多尊重?管蘅没有打招呼,就像阵风似的,从他面前悄然飘过。
包间内已经喝得很热闹了,田总俨然把这当成了自己的主场,指挥着他指挥你喝酒。过了一会,陆庭芜也进来了。总的来说,这个晚上宾客皆欢,气氛很好。出来时,夜风一吹,酒气弥漫在黑暗中,夜也微醺了。
“陆先生还和田总一块走吗?”莫静言问道。
“不麻烦田总了,庭芜交给我吧!”灯影里走过来一人,高挑的身材,修长的双腿,摇曳的身姿,像走在T型台上。
“乔鹿?”莫静言努力辨识。
管蘅怔怔地看着,那天和小熊约在咖啡厅的雨天,在公车上看到商场巨大屏幕上播放的那个豪车广告,那女模从屏幕里走出来了,娇媚地仰起头,站在她面前。
“莫姐晚上好!”乔鹿恭恭敬敬地打招呼,眼神飞向一边的陆庭芜。陆庭芜淡漠如远山般,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莫静言吃惊道:“你特地过来接陆先生的?”
“不然怎么办,他喝这么多酒!工作上,田总已经够照顾了,生活上,再让田总操心,哪好意思呀!”这语气很家常,很亲昵,一听,就明白两人目前是个什么状态。
田总不乐意了:“乔小姐明明是相思如焚,巴不得早点见到陆先生,却拿我来作借口。能够照顾陆先生,我一向深感荣幸。”
莫静言开玩笑道:“可以理解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刚刚吃饭时,我还说想签下陆先生。如果我说一并签下你们两个,陆先生会不会就同意了?”
乔鹿笑得一双美目弯成了小月牙:“我们庭芜志向不在这,他的格调很高雅,喜欢古典音乐,梦想成为乐队指……”
“乔鹿,够了。”一直安静地看着的陆庭芜突然冷冷地打断了乔鹿,“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一步。”他强挤出一丝笑,朝众人点点头。
“路上慢点。”田总叮嘱。
“田总对陆先生真是够细心的。”莫静言目送着两人。
“你们星煌有天皇巨星,陆先生就是我们暖光的天皇巨星,我不得捧着惜着?”
“嗯嗯,一个道理。话说这两人在一起很久了?”
“两年多了。”
莫静言羡慕:“乔鹿真是好命,想不到陆先生这么长情,这应该就是真爱了。”
站在最边上的管蘅不知怎么身子一倾,跌坐在地上。小熊忙去扶,管蘅依着他站起,木木地挪了挪嘴,眼里一片水润。莫静言责怪地对田总说:“看吧,我说她不能碰酒的,这不,醉了。”
田总笑得深不可测。
黎漠再次见到管蘅,是在凌晨一点的午夜。
他有个习惯,在设计开始之前,都要深入了解下当地的历史、民俗和风土人情,还有地质地貌情况。这样,设计就会带有当地的特色,自然地与四周环境融合。比如伦敦桥就只能建在伦敦,如果建在北京,那就显得非常的突兀。那天晚上,他看法国地方史直到十二点,洗漱后躺下,脑中还在回放刚刚看的资料。睡意朦胧时,手机响了。他几乎是愤怒地坐起,拿过手机,是个陌生号码,很是执着。
他火大地按下通话键:“哪位?”只听得那端顿了顿,接着长长地吁了口气:“黎先生,很抱歉打扰你休息,我是管蘅,吉林那边的电话我一直打不通。”
这个吉林真是孩子气,估计把她的号码屏蔽了。“你这个时间找吉林有什么事?”他委婉地提醒她现在是什么时间了。管蘅忙不迭地道歉:“刚刚灯还亮着,突然砰地一声,屋子全黑了,厨房里还有烧糊的橡胶味。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有点……担心。”
不止是担心,还很害怕吧!黎漠拿过床头的T恤、长裤:“你跑到窗边看看,其他人家灯亮着吗?”
“人家都睡了,看不出来。路灯是亮的。”
“听我说,拿好钥匙,打开门。我想楼梯口应急灯应该是亮着的,你下楼,找个明亮的地方站着,我一会就到。”黎漠夹着手机,飞快地穿衣。下楼时,他放轻了脚步,莫静言睡眠浅,最近又忙得像铊螺,他不能惊醒她。
当黎漠把车从车库开出来时,眉头连打了无数个结。天边黑云堆积,闪电像蛇一般在云层里穿梭,不一会,大颗的雨点劈哩啪啦打了下来。这种天气,管蘅不会傻傻地出来吧!他猛加油门,幸好路上的车很少,一路过来倒是飞快。雨越下越大,马路上都起了烟,世界像陷入了一团浓雾之中。车进了汇贤佳苑,他四下看看,哪盏路灯下都没有人。他伏在方向盘前休息了会,找出伞,刚把车门关好,就听到雨中有人怯怯地喊:“黎先生。”
他找了好一会,才看到破旧的自行车棚里站着个人。白T恤,小碎花的睡裤,脚上沾满泥点的拖鞋,头发半湿地散在肩头,神情是不安的、惊恐的。
黎漠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人说起“北漂”这个词,都带着苦涩、唏嘘、迷茫。像这样的夜晚,也许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很多时候,她可能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很多人说,只要结局是欢喜的,过程如何不重要。那是因为不敢回首,回首太疼痛了!
“上去吧!”他走过去,分她一半伞。
路面上已经有些积水了,拖鞋每走一下,都带起一串水珠。她低头,把睡裤挽到膝盖。
屋里果真一股刺鼻的橡胶味,黎漠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找到厨房的一个插头烧焦了。这种老房子线路老化得厉害,早就到了维修的时候。但老房子也有优点,线路都在明处,换线容易,不必砸墙。“现在没有办法,等天亮了,找个电工来换线、换插头。”
“其他没有问题吗?”管蘅一直紧跟在他身后。
“到时一并检查下,应该没有大问题。”
管蘅抿着唇,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笑了下,知道她以为他要告辞了,她怕得厉害,却不好留他。“我等雨停了再走。”
“嗯,雨好大。”管蘅看到雨水在玻璃上冲刷出一道道水迹。“到客厅里坐吧!”
两个人对面坐着,听着外面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好一会,两人就这么干坐着,黎漠感觉管蘅的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排练结束已经十一点了,我晚上还有作业要做。”管蘅叹了口气。
“听CD?”黎漠看着桌上的乐谱和CD机。
管蘅迟疑了下,回答道:“嗯,听谱。”
黎漠一下挺直了腰。听谱是乐队指挥的一项特殊本领,就是从总谱密密麻麻的音符中,用眼睛“听”出十几种乐器组合的音响效果来。这种本领听来玄乎,但却是真的。
“我没有办法身临其境,就是在脑中想象下。CD机的效果也不算好,但也可以听的。”管蘅低声解释。
“你……想做一个乐队指挥?”黎漠光说都觉得不可思议。演奏家和歌唱家固然有其令人钦佩的演奏演唱技能,在独奏、独唱时,受到听众的赞扬和感谢,但是他们“指挥”的只是自己的乐器和歌喉。而乐队指挥指挥的是一个庞大的乐队,甚至加上合唱队,这里有各种不同的乐器,每个演唱的表演个性和水平也各自相异,指挥要把他们统一成一个和谐的整体,进而创造出千姿百态的音乐来,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现在还做不了,但会有那么一天的。”说了一句豪言,管蘅有些羞涩。
“那你怎么迷路了?”黎漠不解。
管蘅似乎不知如何表达,沉默了许久,才回道:“你和晓冬一样,也是学路桥的吧!两点之间,线段最短。桥其实就是两点之间的一根线段。有了桥,想到达彼岸,可以直接走过去。但不是每条河上都有座桥,我的也没有,想到达彼岸,我只能绕行。”
懂了,说来说去,问题还是出在经济上。确实,学音乐并坚持下去,都是件烧钱的事。这种感受黎漠深有体会。说起来别人不信,黎漠也穷过。
莫静言二十一岁的春天,与小提琴家黎索南一见钟情,瞬间爱得山无棱天地合,尔敢与君绝。同年的冬天,莫静言怀孕。当时她的事业如火如荼,公司生怕影迷们心碎,以游学的名义让她去法国待产。黎索南同行,并在法国深造。黎漠出生后一月,莫静言回国。黎索南却深深爱上了法国浓郁的艺术气氛,不愿回来。于是黎漠和黎索南留在了法国,莫静言半年飞去一趟。那时候,哪怕是红得发紫的巨星,钱赚得也有限。一个人赚钱,三个人生活,有两个还是在欧洲,日子有多紧张可想而知。黎漠不止一次听到黎索南在电话里为钱和莫静言争吵。黎索南爱收集名贵乐器,有时为买一把琴,花光莫静言给的生活费。为了生计,只得带着小黎漠去餐馆拉琴。有次在中餐馆,人家过生日,小黎漠看着满桌的佳肴,直流口水。黎索南说,宝贝,等爸爸以后有了钱,为你开很多很多的中餐馆,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黎索南没有食言,后来他在法国开了连锁中餐馆,但他再也不碰琴了。他和莫静言的婚姻仅仅维持到黎漠五岁。当黎漠幼时对小提琴表现出乐趣时,他死活不让黎漠学琴。他说音乐只能让你精神体面,却不能带给你体面的生活。
黎漠熄了手电筒,黑暗可以让人卸下一切心防,任情绪自由流淌。“是的,我是学桥梁设计的。我学这个,不是为了可以速度到达彼岸,我喜欢桥的弧度、坡度、跨度,在我眼里,每一根线条都很美。”
“嗯嗯,很多桥都漂亮的,连名字都非常诗意。像廊桥,威尼斯的叹息桥,伦敦的塔桥,巴黎的新桥。唉,巴黎!”管蘅幽幽地一声叹息,带着无限的神往。
“很多音乐家都贫困过。”黎漠懒懒地回道。
管蘅轻声笑了:“肖邦、莫扎特、舒伯特都很穷,但李斯特一直生活富裕优雅。不过我觉得他好变态。”
黎漠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新颖的说法:“怎么讲?”
“世界上超高难度的十首钢琴曲,有三首是他写的。天啦,手指在键盘上跳得像狂魔乱舞,能把人听出心脏病。”管蘅比划了下,把黎漠逗笑了,“像《海上钢琴师》里斗琴的最后一首?”
“那首是《野蜂飞舞》,全部是黑键弹奏,全是半音演奏,那是炫技,音乐并不优美。这首曲子弹得好的是马克西姆。”
“你欣赏他?”黎漠知道那是古典音乐界的一位大帅哥。
“他很适合音乐市场,很讨演出商们的喜欢。我不是很喜欢他的音乐,不是他弹得不好,而是……怎么说呢,就像最新翻拍的《傲慢与偏见》,很好看,但那就是电影《傲慢与偏见》,却不是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
黎漠笑了,爱读奥斯丁的女子对爱情还怀着不切实际的渴望。“今晚听的哪首曲子?”
“舒曼的《春天交响曲》,这大约是他最明亮的曲子,据说灵感来自于浪漫主义诗人贝特格的一句话——在溪谷的原野上盛开着春天的花朵。”
“哦,那你是喜欢舒曼多些还是勃拉姆斯多些?他们都同时深深爱着克拉拉。”
黎漠发现管蘅是个再严肃不过的人,他仅仅是随便一问,她却认真考虑了半天才回道:“喜欢勃拉姆斯。舒曼的爱让克拉拉疼痛,也让克拉拉快乐。勃拉姆斯的爱比舒曼宽广,哪怕克拉拉没有回报,他依然源源不断的付出。当克拉拉病故时,他急急地赶去,痛苦中坐错了火车。终于赶到时,克拉拉已经下葬了,他在她的墓前拉了一首曲子。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正视,别人不是不长情,不是不专一,只是长情、专一的对象不是我们。但我们还是会原谅他们,会真挚地祝愿他们过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