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结局:第四十四章离间计

我掩住了脸,道:“他也不是不同意,只是很犹豫,依旧天天去太子府里。我一气之下,悄悄回了娘家,不再理他。只说过一阵子,等他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谁知,谁知……”

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凭吟容怎么劝我,只是不理,哭到后来,又吐了起来。

吟容忙拿了手绢,和白玛一起抱住我,帮我擦脸,柔声劝慰我,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妹妹保证帮你想办法!“

我感激地看着她,忍泪道:“他藏在他老屋子里的和齐王来往的书信给人偷走,牵涉进齐王谋反的案子里,给关进刑部大牢了!”

吟容“啊”地惊叫一声,道:“给移送到刑部了?那可麻烦了!”

我紧捏住吟容的手,道:“所以我听说妹妹常到九天玄女观时,才特地赶来求妹妹的,求妹妹务必帮我求一求汉王,让他多在太子面前说些好话,务要将承基救出来才好!”

吟容毫不迟疑点头道:“既是姐姐的心上人,我自然竭力帮忙,姐姐放心好了!”

我咬着牙,道:“我最近也会设法去见一次承基,请他务必珍惜自己的性命,便不是为我,也该为我们的孩儿着想。”

吟容倒吸一口凉气,道:“姐姐和他……”

我牵过吟容的手,抚着我的小腹,道:“你摸摸看,三个月了!为了这个小冤家,我不信纥干承基会不心动。”

我抬眼有些狠厉地瞪着吟容道:“请妹妹务必帮帮我,救出我的承基来。如若他们不肯相救,我必叫承基供出太子他们企图逼宫的谋反之事,便如东方清遥出首齐王得以脱身一般,纥干承基如果出首太子,自然也能将功折罪,……我也不怕太子他们的报复,纥干承基的身手,保护我远走高飞还是绰绰有余的。”

吟容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姐姐放心,纥干公子既然深得太子信重,太子自然不会束手不理。我现在就回府去,劝汉王去见太子,设法相救纥干公子。”

我紧紧抓住吟容的衣襟,道:“好,一切就拜托妹妹了!”

吟容点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琵琶,抱在怀里,遮住大半的面容,匆匆而去。

那厢早行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一个小丫环正等着扶她上车去。

眼看着吟容的马车离开,我松了口气,吟容,吟容,你真的肯帮我么?不管你的内心是不是肯帮我,你最终的行动,也会在帮我。

一回头,只见白玛正瞪着我,眼中满是泪水,又是怜惜,又是悲哀,说不出的复杂。

我理了理衣衫,微笑道:“怎么了?我刚才表现得像个快疯掉的怨妇么?”

白玛摇头道:“小姐,你都不像你了。”

我怔了怔,道:“我不像我?”

白玛道:“小姐,一直聪明善良,与世无争,是我们吐蕃最受人敬重的女子,现在却,却……”

我淡然道:“我不想动心机耍阴谋。可我要救人。”

白玛道:“便是救了纥干承基又如何?那样的人,欺负了小姐便再也不理,一天到晚在外眠花宿柳,难道会是小姐的好归宿?”

我不想多解释我与纥干承基那说不明的爱恨交加,向顿珠道:“我们先回去吧,呆会你去见一回苏勖,让他今天晚上务必安排我见一次纥干承基。”

顿珠迟疑道:“小姐,你在用计?你想借这女子的口告诉太子他们,纥干承基并不可靠,逼他们下手对付纥干承基,以断绝纥干承基对太子的幻想,出首太子?可这女子会上当么?看来,她似乎,似乎真的挺关心小姐的,只怕未必会提这事,反而会真的去求汉王救人呢。”

顿珠倒是灵巧,我的心思,居然瞒不过他。我冷笑道:“如果她答应得没有那么爽快,我也许还想着她是不是真的帮我。”

我咬着唇,愤恨地扯下一盏琼花,狠狠揉碎,弃在地上道:“你看她说的好听,可她哪是在为我祈求平安?她只不过以为害死了我,心里愧疚,才会日日上香礼拜,让自己宁静些。现在见我好端端的,只怕恨还恨不及,还会帮我?”

我仰天看一队鸿雁在碧蓝的天空高高飞过,忽而笑道:“罢了,我且等着看,她用什么样的好心来回报我当年的相救之恩吧!我见识过一次,很快就可以见识到第二次了。希望,她别让我对人心失望透顶!”

顿珠、白玛、贡布等俱看着我,眼神说不出是敬佩,还是惊讶,也许还夹杂了一些不相熟识的陌生。

我吐了口气,蛰伏了那么久,既然开始行动,那就将行动进行到底吧。

纥干承基,我已在尽量救你,能不能得救,就要看天数了!

主意既定,我也不迟疑,笑道:“再去拜一拜玄女娘娘,我们便回去吧。差不多回去就可以吃午饭了,下午大家好好休息一会儿,晚上还有事呢。”

几人点头应是,我遂当先往前殿走去,一步一步迈得甚是坚实。

一旦下定的决定迈出了第一步,向后走起来一切似乎都极是自然了。因为,我已没有了回头路。

回到梅园,果然正好赶上午餐,我的胃口居然甚好,比以往任何时候吃得都多。

容锦城见我精神如此好,反有疑惑之色。见我一吃罢又要离去,忙叫住我,将我拉出门,细问道:“书儿,听说你上午是去了九天玄女观?可我记得,你素来信的是佛教呀?”

我笑了一笑道:“佛道本一家。九天玄女既是神女,我多拜上两拜,自然不会有错。”

容锦城摇了摇头,深邃的眸子深注我,道:“书儿,你有事,可得告诉为父一声!你该知道,不管什么时候,父亲毕竟还是父亲,永远会站在你一边的!”

我沉默,然后看住容锦城鬓边的斑白,幽幽叹一口气,道:“父亲,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要救出纥干承基,虽然很险,可我还是要做。”

容锦城轻吸一口气,苦笑道:“我如果现在拦你,你自然是不会听的?”

我想起吟容匆匆离去的步履,冷厉道:“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我已兵行险着,没了后路。再不行动,只怕立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容锦城也沉默了,额上交错的皱眉更如刀刻的印记一般,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许久,他淡淡道:“要我帮你什么吗?”

我心里动了一动,脱口道:“帮我多召集些会武的高手来,护住我们梅园!”我已让太子知道,他谋反之事,不仅纥干承基,连我也知道了。他想彻底除掉后患,除了杀纥干承基,也必须除掉我!

我背后有隐隐的冷汗冒出,我只顾救纥干承基,竟连这点也忘了。当年为了护我,东方清遥原是特地招募过一些高手,后来东方清遥出事,走了大半,却还有几个一直跟着容画儿在梅园里,现在这几人也跟着东方清遥回书苑去了,梅园里虽有几个护院,可身手连我身边几名侍从都不如,更别说应对太子可能派来的杀手了。

容锦城眉头皱得更紧,轻轻道了一声:“好!”扭头便走了,居然没问我更多的话。

这样的父亲,实在叫我好生惭愧,亦好生温暖。这便是家,这便是亲情,不是么?不管外面多少的冰霜雪剑,回到这里,依旧有一个温暖的羽翼,无怨无悔,无私无求地荫护着我。只不知道容锦城在短时间里能帮我找到多少高手来帮忙了。

午觉我竭力想睡好,以便能有精力应付晚上之事,但在床上翻卷了很久,看那窗口的阳光由灿烂的金色化作依稀的淡红,还是不曾睡着,只得起身询问顿珠的行踪。

一直在旁服侍的桃夭忙去找顿珠。

一时我披了衣起来,桃夭已将顿珠找来,见我披着头发,忙拿了玉篦帮我梳发。

我疑惑道:“白玛呢?这半天,却不曾见她呢。”我的头发,自回大唐后一直由白玛为我梳理着。为了帮我梳出好看的中土发饰来,出身吐蕃的白玛还特地向二夫人的一个陪嫁侍婢好好学去。

桃夭歪头想了想,道:“不知道呢。小姐睡下后,我瞧见她一个人在窗外喂着雀儿发呆,嘴里自言自语咕咕噜噜不知说些什么,然后突然扔下雀食跑出去了。”

第二结局:第四十五章乔装

白玛开始并不通中土语言,后来呆得时间长了,也便会说了。但若与我和顿珠等说话,或是不知不觉间的自言自语,一定还是吐蕃话了,桃夭自是听不懂。

我问顿珠:“你知道白玛往哪里去的吗?”

顿珠摇头道:“我下午一直在苏大人那里,不曾留意到这事呢!”

我点点头,莫非白玛闷得慌,见我睡觉,便出去散心了?她虽是女流,但体力充沛,武功不弱,并不怕被人欺负着,因此也不放心上,只叫桃夭出去帮我弄几样茶点,把她支开,自己梳着长长的发问顿珠:“苏勖那里,联系得怎样?”

顿珠道:“苏公子说,纥干承基那里现在看着的眼睛比当日的东方公子还多,明着去探望十分不方便。”

我轻笑道:“明着探望不方便,暗中探望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顿珠微笑道:“小姐聪明。苏公子说了,晚上狱卒交替班时应该有机会偷梁换柱,把小姐塞进去。只是要委屈小姐换上狱卒的服色了!”

我怔了怔,玉篦轻转,已将头发挽起,用根长长的银簪束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那铜镜之中,便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清俊男子了,只是太过清瘦,亦太过苍白了。

顿珠在身后轻轻叹息,似有种说不出的惋惜。

我回头看向顿珠,顿珠却不说什么,只是疾速低下了头,不让我发现他眼底的难过和同情。

我怔了怔,同情?我应该被同情么?

我站起了身,雪白的袍子曳在地上,流淌着婉转优美的线条,无风而动。

“放心,顿珠,我以后,会过得很开心的。”我慢慢说,不知是对顿珠,还是对我自己。

顿珠弯腰向我行了一礼,低声道:“顿珠相信。顿珠这就去准备晚上的事。”

顿珠回身出了屋子,身影在门口顿了一顿,一句如梦呓般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几不可闻:“我们的小姐,生来便该是被人宠爱,被人照顾的啊!……这样,太苦了……”

我笑了一笑,轻淡得如阳光照耀下晃动的蛛丝,微微的一抹,不知道是坚韧,还是柔弱。

戌时,刑部大牢左近的一条小弄里,我穿着狱卒服色,从轿中走了下来。

苏勖正带了几个穿着同样服色的狱卒等侯在那里,略有焦躁之色,见我来了,忙迎上来,开口第一句话便道:“书儿,你若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我镇静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苏勖皱眉道:“是,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可今儿牢里气氛有些异常,我怀疑太子知道真情后很震惊,开始在牢中安插高手,多半这一两日便会采取行动了。”

我也是一阵紧张,但我紧握住拳头,挺直自己的肩背,不让别人看到我的颤抖和惊惧,竭力平淡道:“不必怕。我会小心的。”

顿珠、白玛等却更紧张,白玛拉住我道:“小姐,不然我代小姐进去一次好了,一定把小姐的心意转告给纥干公子,让他自求出路!”

我忆及当日在落雁楼最后见到纥干承基时他绝望伤痛的面容,凄楚一笑,道:“你以为他会听信你的话?”

苏勖皱眉道:“书儿,他也未必会听信你的话。也怪我,趁了你拖住他时擒了他,他一直以为你和我在联手用计对付他。”

他压低声音道:“我就怕你不但要应付外面的危险,还要应付来自纥干承基的恨意,特地跟纥干承基说了你怀孕的事,可他压根儿不相信,看都不看我一眼,显然以为我在耍他。”

白玛更是着急,道:“不然,苏公子你让我也换上狱卒服色一起去吧。小姐一人犯险,我……我实在不放心!”

顿珠等纷纷上前,叫道:“我也去!”“我也去!”

苏勖喝道:“胡闹,夹带一个人进去就不容易了,这么多人去,只怕立刻会给了看破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不用去。如果真有事,便是你们全去了,又能在几百上千的官兵之中救出我来么?我一个人进去,给发现的机率还少些呢!”

顿珠、贡布、仁次等面面相觑,而白玛已经泪光盈然。

我抬起头,天际的星星颗颗明亮,镶在无边的黑绒上,竟有种慑人心魄的愧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香,不知是牡丹,还是兰花,幽淡缥缈,似远似近,飘忽在这暗夜的冷风中。

风很冷,可我的心不能冷。

如果我的心都冷了,谁又去温暖狱中那颗绝望冰冷的心?

苏勖向侯在一旁的狱卒们招了招手,等他们近前来,才道:“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

为首那位看来是牢头,有些谄媚笑道:“苏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把这姑娘带进去,再好好带出来。”

苏勖点了点头,我便杂着这些狱卒之中,一步步迈向靠近纥干承基的地方。

而顿珠等,依旧伫立在弄堂之中,凝成了座座雕塑。

快到大牢门口时,牢头便和同行的狱卒大声说笑着,看来极是自在模样,守牢兵卒笑道:“张大哥?换班来了?”

张牢头大刺刺应了一声,道:“兄弟们辛苦啦,怎么还不走?你们接班的也该来了吧!”

守牢兵卒“嗨”了一声,道:“林侍郎有了命令下来,说齐王之事才出了,叫我们安份些,一定要等下班人来全了才许走哩!”

张牢头摇了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想图个安稳混饭吃,只得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他一厢说着,一厢已带了一众狱卒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丝毫不露破绽。

一时到了一间休息房中,地上堆了好些木枷,墙壁上亦挂着许多铁链,隐见有斑驳污渍,淡淡的血腥味和潮湿的霉臭味直熏鼻孔,我阵阵恶心,好容易才掩嘴没吐出来。

几名狱卒正或躺或坐在几张榻上,见人来了,都跳了起来,道:“你们可来了!却来得晚了,该罚,该罚!”

张牢头哈哈一笑,掷出一锭银子,道:“今儿可巧了,我和众位兄弟赌了一把,进帐不少呢!这锭银子,就算是我给大家的彩头啦!刚从彩云坊过来,那里的姑娘还有不少闲着呢,你们不去喝几口花酒!”

那几名狱卒立刻鼓噪起来,叫道:“快走,快走,这回可要玩个够,不玩白不玩呢!”

几人一哄出了门,只最后走的那位一瞥眼看到我,“咦”了一声,道:“这位小哥有点面生哦。”

张牢头笑道:“就你会管闲事!小赵家里有事,和这才来的弟兄换的班,使不得么?”

那狱卒连连道:“使得,使得!”

外面又有人在催快走,那狱卒答应着,飞快跑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坐到榻上,搜肠抖肺般吐了起来。

张牢头忙找来帕子来帮我擦拭,又倒了碗水来给我漱口中,叹道:“姑娘怎么弱成这样?看来苏大人这次行事欠妥当啊!”

我漱了一口,觉得连水中都有一股子腥膻之味,忙摇头道:“我好了。你带我去见纥干承基吧。”

张牢头迟疑一下,唤了另一人来附耳说了几句,那人便道:“姑娘,我们这便去吧。”

随了那领路的狱卒,我们一路往大牢深处而去。

此时入夜已深,便虽是隔几步便有哨岗,却大多垂着头在打瞌睡。而张牢头所带的这队狱卒显然是巡牢的官兵,因此我们在昏黄的壁上油灯摇曳中一路走过,竟不曾引起过半点注意。

大牢的最深处,曾经关过东方清遥的那间牢房,又被这狱卒打开了。纥干承基和东方清遥竟然住到了一间牢房,这种巧合,实在有点可怕,似清晰地提醒着我,是我,用纥干承基的被困,换来了东方清遥的被释。

那狱卒低声道:“姑娘,你且进去。我们两人一齐出巡的,现在我一人离去,并不合适,所以我会在东面那间空牢房里暂避,等你们说完话,我再来带你一起走。”

我忙低声道了谢,狱卒向我手里塞了两样东西,将我轻轻牢房,小心下了锁。

隐约的油灯光芒被关到了门外,我的身子,已全然被黑暗吞噬,一时竟有片刻的茫然和恐惧。

“你来做什么?”黑暗中,有人冷冷喝道。

第二结局:第四十六章探监

我从明处来,看不到纥干承基,他却看得到我,居然还一眼认出了我。

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中反而安妥了些,捏了捏手中之物,才觉出那人给我的,原来是火折子和一截蜡烛。

我不敢乱走,小心吹燃火折子,将蜡烛点着,慢慢举高。

纥干承基盘坐在墙角的干草上,正冷冷盯着我,漆黑如玉的眸子里看不见任何内容。他的衣衫,依旧是那日在落雁楼穿过的黑袍,质地虽好,但却和他的躯体一般受尽折磨,破成一片一片,凌乱地被血渍胶粘着,狼狈地贴在身上;只有他端正有力盘坐的姿势,悄无声息地昭示着:眼前的这人,虽已遍体鳞伤,落拓不堪,依旧是个倔强不屈的剑客。

可这不屈的剑客,肢体却很僵硬,分明保持某种警戒的姿势。

那是针对我的吗?

我心一酸,又要掉下泪来,慢慢走近他。

纥干承基喝道:“站住!”

我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将蜡烛放到地上,倚着墙靠在他身畔坐下。

纥干承基有些愤怒地一直盯着我,但终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沉默地又将头扭向前方,不来看我。

离他近了,那血腥味更浓了,这个少年,这些日子以来,到底受过多少折磨,流了多少血?

我颤抖的手慢慢伸过去,欲去抚摸那曾如钢铁一般将我牢牢箍在手中的臂膀。

手指才要触到他的衣物,只闻咣当一声,纥干承基带着镣铐的手猛地挥来,拂开我的手。他本是绝顶高手,这一拂虽不曾用上多大力道,可余力依旧把我推到一边,扑倒在地上。

我伏于冰冷潮湿的地面,丝丝凉意从每处与地面接触的肌肤传到身上,冰得一阵颤抖,而胃中又是一阵翻涌,连地上也似泛起股血腥味来,忍不住一张口,又在干呕。

可方才和张牢头等一起时已经将晚上吃的一点米粥吐得差不多,这会子已无物可吐,只剩下一肚子的酸水,一口口往外涌出。

不知吐了多久,才觉出那道冰冷无情的眼光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担心和伤痛。

我忙扭头看向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却收回了担忧的目光,垂着眼睑若无其事道:“我这里本就不干净,你为何一定要给我弄得更脏?”

我只觉心都呕得空了,胸口嗓子口俱是凝滞的逼仄痛感,估计再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遂挪动身子,伏到不那么冰冷的干草上,轻轻道:“对不起。”

“我不想再见到你,容书儿。”纥干承基终于回应我的话了,声音空空落落:“我很快就会死,不会再吵你烦你,更不会去欺负你了。你也放过我吧!”

那声“放过”,却说得好生疲倦好生伤感,那种被伤透心的悲怆,叫我忍不住委屈,委屈地握住他的手,含泪道:“纥干承基,你真的以为,我那日是联手苏勖有意害你的么?”

“你弄痛我了!”纥干承基盯着被我握住的手,吸着冷气,咬牙道。

我一低头,才见我双手握住的,正是纥干承基当日给苏勖刺过一剑的那只手,时隔那么久,那伤口居然还在流血,向外翻卷着新鲜的肌肉。

我屏住了呼吸,道:“他们折磨你,不断割裂你的旧伤?”

纥干承基低声道:“哦,他们倒已经半个月没提审我了,没人弄伤我。”

“那……那这个伤口……”

“我自己弄伤的。每次伤快结疤时,我就设法把它撕裂,让自己痛。”纥干承基的声音冰凉平淡:“这种痛可以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哽咽道,从怀里抽出条帕子来,小心地替他裹上伤口。我早就发觉了,心上的疼痛,远要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纥干承基默默看我裹好,才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呆下去,陪着我?如果你呆会走了,我还会把这伤口撕得更大。”

这话明显有些嘲讽挑衅之意了。

我微微一滞。一直在这里陪他?直到他死了,我呢?也陪着他去死?

我忽然有种解脱的轻松,不去理会他嘲弄的眼神,安然笑了一笑,道:“好主意!”

纥干承基挑着眉,冷冷道:“你喜欢我把因你而起的伤口越撕越大,恨不得我把自己的手腕给剁了,是不是?”

我微笑道:“没有,我想,我一直留在这里陪你,一直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也是种解脱。便是还有再欠你的,我到黄泉之下做你的妻子去。”

我悄悄伏下身子,伏在纥干承基盘坐的膝上,心里居然有丝欢喜之意。

而纥干承基的背去僵直起来。他几乎是在痛苦地低吼道:“容书儿,你究竟要把我耍到怎样的程度?”

我没说话,只是拉过他没受伤的手,轻轻在我的小腹摩挲着。

纥干承基的手开始勉强而僵硬,但后来似有所感觉一般颤了一下,开始小心在我腹部轻轻抚摸。

三个多月了,如果穿着方面注意一些,自是看不出肚子来,可用手摸去,已很是圆滚滚了。纥干承基和我有过一夜缠绵,当然知道我的腰肢原来有多么柔软,多么纤细。

“该死!”纥干承基低低咒骂道:“你,你真的已经怀了我的骨肉?那你还害我!”

我抬头,他的眼底已经没有了冰冷,也不再空洞,闪烁着焦躁的愤怒和不解,还有种说不出的痛恨爱怜交加。

“我是偷了你的信,是我对不住你。”我静静回答:“可我并不想你死,我只想救出东方清遥。”

纥干承基苦笑道:“你的清遥,应该已经回到自己家中逍遥自在了吧!他那么喜欢你,我原想着你多半还是要跟着他的。他是,嫌你怀了不知哪来的野种么?”

“这不是野种!”我愤怒地叫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不会让他乱认别人做父亲!”

纥干承基怔了怔,臂腕紧了一紧。我才觉出,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他轻拥在怀中。他漆黑的眼睛,已多了一份掩也掩不住的柔情和感动,冲淡了那强撑的冷淡和憎恨,反缱绻出丝丝缕缕的悲凉无奈。

如豆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合作了一处,安静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们的孩子!”纥干承基喃喃道:“也不知道以后长得会像你,还是像我。我只怕是没机会见到了。”

“纥干承基,你一定要守着我,看我把孩子生下来。这一定会是一个很可爱的宝宝,我希望他能有父亲啊!”我搂住纥干承基的脖子,温暖的泪滴滑下,掉在他的脖颈之上。

纥干承基拥着我,声音慢慢柔和:“你真的没想害我?那你那天去落雁楼做什么?”

落雁楼里,如果不是我抱住他,苏勖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得手,甚至有可能纥干承基已经逃了出去。

我轻轻叹息道:“承基,如果我告诉你,我去落雁楼,只是想见见你,你相信么?”

纥干承基没有回答,脖子很僵硬地倔着,不点头,亦不摇头。

我垂首道:“那天,我正好去见了苏勖,知道魏王已经把信送到皇上手中了,猜着官兵那几日定会搜捕你,我好担心,也好难过,所以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转了个弯,到落雁楼找你,想再见见你。”

纥干承基将我扶起,凝视我的双眼,道:“你不恨我?”

我笑道:“我恨你什么?恨你从汉王府里救了我?恨你千里迢迢赶到吐蕃去探我?还是恨你在香巴拉山的绝崖把我拽出了地狱?”

我的泪水已然滑出,从我微笑着的苍白面颊,串串而下。

纥干承基乌黑的浓眉皱起,眼睛却越睁越大,有些不可思议般道:“你,难道没恨我强占了你?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汉王一流的人物么?”

我笑着抚摸他轮廓分明的面庞,哽咽道:“傻子,那夜,我有拒绝过你么?你又岂会是汉王那样的人?我以前说的,只是气话。”

第二结局:第四十七章问情

纥干承基眼神有些绵邈,言语之中却有惊喜之意:“嗯,我以为,你只是挣不过我,才从了我。难道,难道那日在落雁楼,你抱住我时说的话是真的?”

我一怔。

那日,我怕纥干承基硬拼白白送了性命,抱住他随口说着:“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这是真话吗?

我那么不经考虑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究竟是不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