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珠弯腰向我行了一礼,低声道:“顿珠相信。顿珠这就去准备晚上的事。”

顿珠回身出了屋子,身影在门口顿了一顿,一句如梦呓般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几不可闻:“我们的小姐,生来便该是被人宠爱,被人照顾的啊!……这么着寻不着归宿,太苦了……”

我笑了一笑,轻淡得如阳光照耀下晃动的蛛丝,微微的一抹,不知道是坚韧,还是柔弱。

戌时,刑部大牢左近的一条小弄里,我穿着狱卒服色,从轿中走了下来。

苏勖正带了几个穿着同样服色的狱卒等侯在那里,略有焦躁之色,见我来了,忙迎上来,开口第一句话便道:“书儿,你若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我镇静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苏勖皱眉道:“是,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可今儿牢里气氛有些异常,我怀疑太子知道真情后很震惊,开始在牢中安插高手,多半这一两日便会采取行动了。”

我也是一阵紧张,但我紧握住拳头,挺直自己的肩背,不让别人看到我的颤抖和惊惧,竭力平淡道:“不必怕。我会小心的。”

顿珠、白玛等却更紧张,白玛拉住我道:“小姐,不然我代小姐进去一次好了,一定把小姐的心意转告给纥干公子,让他自求出路!”

我忆及当日在落雁楼最后见到纥干承基时他绝望伤痛的面容,凄楚一笑,道:“你以为他会听信你的话?”

苏勖皱眉道:“书儿,他也未必会听信你的话。也怪我,趁了你拖住他时擒了他,他一直以为你和我在联手用计对付他。”

白玛更是着急,道:“不然,苏公子你让我也换上狱卒服色一起去吧。小姐一人犯险,我……我实在不放心!”

顿珠等纷纷上前,叫道:“我也去!”“我也去!”

苏勖喝道:“胡闹,夹带一个人进去就不容易了,这么多人去,只怕立刻会给了看破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不用去。如果真有事,便是你们全去了,又能在几百上千的官兵之中救出我来么?我一个人进去,给发现的机率还少些呢!”

顿珠、贡布、仁次等面面相觑,而白玛已经泪光盈然。

下部:第四十二章探监(上)

我抬起头,天际的星星颗颗明亮,镶在无边的黑绒上,竟有种慑人心魄的瑰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香,不知是牡丹,还是兰花,幽淡缥缈,似远似近,飘忽在这暗夜的冷风中。

风很冷,可我的心不能冷。

如果我的心都冷了,谁又去温暖狱中那颗绝望冰冷的心?

苏勖向侯在一旁的狱卒们招了招手,等他们近前来,才道:“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

为首那位看来是牢头,有些谄媚笑道:“苏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把这姑娘带进去,再好好带出来。”

苏勖点了点头,我便杂着这些狱卒之中,一步步迈向靠近纥干承基的地方。

而顿珠等,依旧伫立在弄堂之中,凝成了座座雕塑。

快到大牢门口时,牢头便和同行的狱卒大声说笑着,看来极是自在模样,守牢兵卒笑道:“张大哥?换班来了?”

张牢头大刺刺应了一声,道:“兄弟们辛苦啦,怎么还不走?你们接班的也该来了吧!”

守牢兵卒“嗨”了一声,道:“林侍郎有了命令下来,说齐王之事才出了,叫我们安份些,一定要等下班人来全了才许走哩!”

张牢头摇了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想图个安稳混饭吃,只得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他一厢说着,一厢已带了一众狱卒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丝毫不露破绽。

一时到了一间休息房中,地上堆了好些木枷,墙壁上亦挂着许多铁链,隐见有斑驳污渍,淡淡的血腥味和潮湿的霉臭味直熏鼻孔,让我阵阵恶心。

几名狱卒正或躺或坐在几张榻上,见人来了,都跳了起来,道:“你们可来了!却来得晚了,该罚,该罚!”

张牢头哈哈一笑,掷出一锭银子,道:“今儿可巧了,我和众位兄弟赌了一把,进帐不少呢!这锭银子,就算是我给大家的彩头啦!刚从彩云坊过来,那里的姑娘还有不少闲着呢,你们不去喝几口花酒!”

那几名狱卒立刻鼓噪起来,叫道:“快走,快走,这回可要玩个够,不玩白不玩呢!”

几人一哄出了门,只最后走的那位一瞥眼看到我,“咦”了一声,道:“这位小哥有点面生哦。”

张牢头笑道:“就你会管闲事!小赵家里有事,和这才来的弟兄换的班,使不得么?”

那狱卒连连道:“使得,使得!”

外面又有人在催快走,那狱卒答应着,飞快跑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低低问那张牢头道:“现在我可以去见纥干承基了吧。”

张牢头迟疑一下,唤了另一人来附耳说了几句,那人便道:“姑娘,我们这便去吧。”

随了那领路的狱卒,我们一路往大牢深处而去。

此时入夜已深,便虽是隔几步便有哨岗,却大多垂着头在打瞌睡。而张牢头所带的这队狱卒显然是巡牢的官兵,因此我们在昏黄的壁上油灯摇曳中一路走过,竟不曾引起过半点注意。

大牢的最深处,曾经关过东方清遥的那间牢房,又被这狱卒打开了。纥干承基和东方清遥竟然住到了一间牢房,这种巧合,实在有点可怕,似清晰地提醒着我,是我,用纥干承基的被困,换来了东方清遥的被释。

那狱卒低声道:“姑娘,你且进去。我们两人一齐出巡的,现在我一人离去,并不合适,所以我会在东面那间空牢房里暂避,等你们说完话,我再来带你一起走。”

我忙低声道了谢,狱卒向我手里塞了两样东西,将我轻轻推和牢房,小心下了锁。

隐约的油灯光芒被关到了门外,我的身子,已全然被黑暗吞噬,一时竟有片刻的茫然和恐惧。

“你来做什么?”黑暗中,有人冷冷喝道。

我从明处来,看不到纥干承基,他却看得到我,居然还一眼认出了我。

下部:第四十二章探监(下)

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中反而安妥了些,捏了捏手中之物,才觉出那人给我的,原来是火折子和一截蜡烛。

我不敢乱走,小心吹燃火折子,将蜡烛点着,慢慢举高。

纥干承基盘坐在墙角的干草上,正冷冷盯着我,漆黑如玉的眸子里看不见任何内容。他的衣衫,依旧是那日在落雁楼穿过的黑袍,质地虽好,但却和他的躯体一般受尽折磨,破成一片一片,凌乱地被血渍胶粘着,狼狈地贴在身上;只有他端正有力盘坐的姿势,悄无声息地昭示着:眼前的这人,虽已遍体鳞伤,落拓不堪,依旧是个倔强不屈的剑客。

可这不屈的剑客,肢体却很僵硬,分明保持某种警戒的姿势。

那是针对我的吗?

我心一酸,又要掉下泪来,慢慢走近他。

纥干承基喝道:“站住!”

我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将蜡烛放到地上,倚着墙靠在他身畔坐下。

纥干承基有些愤怒地一直盯着我,但终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沉默地又将头扭向前方,不来看我。

离他近了,那血腥味更浓了,这个少年,这些日子以来,到底受过多少折磨,流了多少血?

我颤抖的手慢慢伸过去,欲去抚摸那曾如钢铁一般将我牢牢箍在手中的臂膀。

手指才要触到他的衣物,只闻咣当一声,纥干承基带着镣铐的手猛地挥来,拂开我的手。他本是绝顶高手,这一拂虽不曾用上多大力道,可余力依旧把我推到一边,扑倒在地上。

我伏于冰冷潮湿的地面,丝丝凉意从每处与地面接触的肌肤传到身上,冰得一阵颤抖,禁不住心头愧疚伤痛,哽咽着轻轻道:“对不起。”

“我不想再见到你,容书儿。”纥干承基终于回应我的话了,声音空空落落:“我很快就会死,不会再吵你烦你,你也放过我吧!”

那声“放过”,却说得好生疲倦好生伤感,那种被伤透心的悲怆,叫我忍不住委屈,委屈地握住他的手,含泪道:“纥干承基,你真的以为,我那日是联手苏勖有意害你的么?”

“你弄痛我了!”纥干承基盯着被我握住的手,吸着冷气,咬牙道。

我一低头,才见我双手握住的,正是纥干承基当日给苏勖刺过一剑的那只手,时隔那么久,那伤口居然还在流血,向外翻卷着新鲜的肌肉。

我屏住了呼吸,道:“他们折磨你,不断割裂你的旧伤?”

纥干承基低声道:“哦,他们倒已经半个月没提审我了,没人弄伤我。”

“那……那这个伤口……”

“我自己弄伤的。每次伤快结疤时,我就设法把它撕裂,让自己痛。”纥干承基的声音冰凉平淡:“这种痛可以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哽咽道,从怀里抽出条帕子来,小心地替他裹上伤口。我早就发觉了,心上的疼痛,远要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纥干承基默默看我裹好,才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呆下去,陪着我?如果你呆会走了,我还会把这伤口撕得更大。”这话明显有些嘲讽挑衅之意了。

我微微一滞。一直在这里陪他?直到他死了,我呢?也陪着他去死?

我忽然有种解脱的轻松,不去理会他嘲弄的眼神,安然笑了一笑,道:“好主意!”

纥干承基挑着眉,冷冷道:“你喜欢我把因你而起的伤口越撕越大,恨不得我把自己的手腕给剁了,是不是?”

我微笑道:“没有,我想,我一直留在这里陪你,一直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也是种解脱。便是还有再欠你的,我到黄泉之下做你的妻子去。”

我悄悄伏下身子,伏在纥干承基盘坐的膝上,心里居然有丝欢喜之意。

而纥干承基的背却僵直起来。他几乎是在痛苦地低吼道:“容书儿,你究竟要把我耍到怎样的程度?”

“承基!”我安静地抱住他,温柔地叹息:“我没有骗你,一个字没有骗你。你的心里,当真,当真就认为我在耍你么?”

纥干承基苦笑:“难道你没有?”他的黑眸在烛光里荧荧闪烁,却是不加掩饰的忧伤和痛楚。

我低了头,轻轻道:“承基,如果我告诉你,我去落雁楼,只是想见见你,你相信么?”

网络版下部:第四十三章诉衷情(上)

纥干承基垂了头,黑眸子给他浓密的睫毛遮住,不见了其中掩藏的内容,我却知他必是不相信,不敢相信。我就这般伤透他心么?心里仿若给寒风涌过,说不出酸涩难当。

我垂首继续道:“那天,我正好去见了苏勖,知道魏王已经把信送到皇上手中了,猜着官兵那几日定会搜捕你,我好担心,也好难过,所以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转了个弯,到落雁楼找你,想再见见你。”

纥干承基咬牙道:“想见我,所以帮助别人抓我入狱?你觉得你的背叛和疏离,还不够让我绝望,所以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想抓你的人,是大唐朝廷!你本领虽大,纵是当时能逃出生天,又怎能躲得过后继而来的重重追杀?”我静谧地抬起眸,坦然看他渐渐抬起的眼:“我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我和纥干承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时,我的泪水终于成串滚落下来,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绝不要你死!因为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心里突然就轻松许多,仿佛这话想说已经很久了,一直憋在心里被什么挡住,直到今日才能说出口来,顿时如心头的巨石放了下来般轻逸。

纥干承基黯淡的眸子渐渐清亮,继而迷蒙,在我没来得及看清他迷蒙眼光后闪烁的光芒代表了什么意义时,他已猛地将我拥入怀中,哽咽道:“容书儿!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实在是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纥干承基呻吟般说着他的恨,可他温暖的大手已透过我单薄的衣衫抚摸着我,传递着他的热烈,与这热烈相映衬的,是手镣的冰冷和坚硬,狠狠硌着我的肩背。这一冷一热,分明地提醒着我现在纥干承基的境遇,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而纥干承基恍若未觉,轻轻吻着我的耳垂,呢喃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就能对我这么狠心!你可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这几年来,我晚上没事时就想着,你当年帮我吸毒时,是不是把我的心也吸走了?我日日夜夜牵挂你。你在江夏王府隐居时,我还能不时去瞧上一瞧,看有没有人欺负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可我总见你悲伤地跪在佛前,每次去都是!我瞧得心都快碎了,又不敢去见你,只怕你见了我,会更伤心。后来你跟文成公主去了吐蕃,我整月整月地失魂落魄,才不顾一切又去找你……”

那曾经倔强的剑客,如阳光下的冰块一样完全溶化,温柔的絮语,从我耳中直倾而下,水滴般坠在心头,落在最柔软的一叶心瓣上,晶莹如晨光下的露珠,在心尖巍巍而颤。

江夏王府隐居那么长的时候,我竟一直不知道,有个人一直隐在暗处看护着我,和我一起,送走秋天的落叶飘飘,冬日的白雪皑皑。

我挽住纥干承基的脖子,抬起迷蒙的泪眼,忽然仰起脸,吻住那少年正喃喃而叙的少年的唇。那柔软滚烫的唇颤抖一下,立刻衔住了我的,深深潜下,往我唇舌的更深处温柔探索着,传递着他的柔情和快乐。我亦是温柔回应着,与他轻轻地纠结,痴痴地缠绵。

这一刻,天地一片黑暗,身子亦似飘了起来,悬浮于半空之中,在纯然的黑暗中散发着光明,愉悦地将我们周身包围。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我又还在迟疑什么?

纥干承基,纥干承基,你才该是我一生在守侯的那个良人哦!

“我喜欢你,我爱你,纥干承基!”我喃喃说着,看那如豆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合作了一处,安静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的声音虽是低不可闻,但纥干承基又怎会听不到?

他柔和看着我,黑瞳如玉般闪着晶亮的光泽,怜爱的眼神,已不是那少不更事的邻家男孩,而是一个成年男子,一个真正的男人。

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同前来的那狱卒低低在唤着:“姑娘,不早了,该走啦!”

网络版下部:第四十三章诉衷情(下)

我心里一紧,抬眼看纥干承基,亦是瞳孔有些收缩的模样,但瞥见我紧张,却笑了一笑,道:“这里寒气重,又脏,你早些回去的好。”

我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好了。”

他温存抱住我,道:“这里哪是你呆的?我的容书儿既然肯真心待我,我便是死了,化了魂,也必要护着你的。只是怕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我的罪名,太大了。”

我心念电转,轻轻笑道:“嗯,也未必没机会,我找到当日被我救过又害了我的吟容,她现在是汉王侧妃,我求她一定让汉王和太子为你求情,她一直对我深感内疚,一定会帮忙的。”

纥干承基惊异瞪着我,心疼地抚过我的脸,道:“吟容那个妓女?汉王?你,你那么恨他们,居然肯为我去求他们?傻子!”他自然知道求汉王和太子肯定是没用的,此时却不肯让我失望,只是似骂似怜婉转地叫我一声“傻子”。

我俏皮一笑,道:“我也不单求他们,我正好从苏勖那里得到些太子意图谋反的线索,故意威胁吟容说,如果他们不帮忙,你就会出首太子谋反之事,到时你可以将功折罪,而太子也要倒霉。”

我的话犹未落,纥干承基已经双手紧攫住我的肩头,失声道:“你真的这么说了?”他的面色,突然就苍白下来,隐约的不安和惊恐在面容之上流动。

我惊讶道:“怎么了?我只是想着,如果他们害怕,必定会想法救你了。我做错了么?”

纥干承基抿了抿嘴唇,脸色慢慢恢复过来,淡淡笑道:“没什么,你没错,很有道理。他们多半会因此帮我了。我一定好端端回到你身边,一心一意只守着你,再不看旁的女人一眼。”这话却有些像在安慰我了。他何尝不明白,这个狱门哪里是能轻易出得了的?

牢外,那个狱卒又轻敲起门,这次却急促许多,看来有些不耐烦了。

纥干承基扶住我,送我至牢门口。狱卒急急开了门,我便被纥干承基推出了牢门。

狱卒关上门的瞬间,我清晰看到纥干承基不舍的面容渐渐阴沉,浮起了深深的不安,然后全然地淹没在黑暗之中。

他在太子府中那么多年,自是深知太子脾性,平日虽讲义气,但在此等生死关头,他自己的地位权势,才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太子若知他有意出首,必定会有所举动,最可能的,自然是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从纥干承基的反应来看,他虽我才一出口,他便知此事的后果了,难得他居然绝口不提我是好心办坏事,甚至反过来安慰我,以一个男人的肩膀默默应对未来的艰难。

心里又是阵阵的罪恶感,虽说这是为了救他,可我到底还是对他用了心机,把有意的反间之计,轻轻说成了一个痴心女子弄巧成拙的小聪明。

罢了,罢了,我只在下半辈子加倍对他好,算作弥补好了!

回到张牢头他们的屋里,张牢头并不放心我继续混在牢中,只借口酒喝得多了,到外面吹吹风,扶了我往外便走。大约张牢头平时大咧惯了,人缘亦好,守兵们只是嘲笑一番,也不细查,由我们悄悄出了大牢。

才过了转弯处,便见白玛急急奔过来,抱住我小心张望着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头笑道:“没事!”

这时苏勖、顿珠等亦从暗处走了出来,跟我见礼。

张牢头向着苏勖笑道:“苏大人,小人幸不辱命!”

苏勖轻笑道:“张牢头的这份恩情,苏勖记下了!改日必当补报!”

我以目注顿珠。顿珠忙取过一袋沉甸甸的物事塞入张牢头怀中,道:“大人,多谢对咱家小姐的一路照顾了!”

张牢头知道必是银钱,嘻嘻笑着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已惊喜叫道:“是黄金!”

那袋黄金,足有二三百两,只怕抵他十年俸禄了,我微笑道:“大哥,纥干承基那里,务请大哥多照应些,听说近来甚至有人企图杀他灭口,望大哥平时看守时多留些心,务必保全了他,到时书儿另有重谢!”

张牢头藏了金子,笑道:“姑娘放心!只要纥干公子在这狱里一日,我便可保得他一日平安!”

我点一点头,略放些心。苏勖径送他走了,才对我道:“谈得怎样?”

我嘴角弯过一抹笑意,道:“苏勖,如果纥干承基出了狱,我便嫁了他,你说好不好?”

苏勖怔了怔。

而我本不需要他的回答,转身步入小轿。轿帘将苏勖的身影挡住,眼前一片纯然的漆黑,才道:“苏勖,你的这份恩情,我也记下了!救出纥干承基,你很快就会看清,谁才是真命天子!”

下部:第四十四章刺客(上)

回到梅园时天已蒙蒙亮了。

我精疲力竭,喝了半碗莲子汤,倒头就睡。白玛生怕我劳碌着了,在我睡着时也在帮我揉捏着腿,倒让我睡得安静。

这一觉直睡到向暮时份,只有抹清淡的光晕黯淡地飘在窗纱之上。我伸个懒腰,前夜的疲乏已消逝许多。

而白玛正好生欣喜站在床边,手中紧握着封书信,唇角一抹轻淡笑意,道:“小姐,吐蕃遣人送信来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也不由欢喜,一边问道:“是络络的信么?”一边已将书信拿到手中。

果然是络络的信。

整整数页纸,道了离别契阔,相念之情,才淡淡提到一句,说是香巴拉山上的神庙来了位异域神僧,极有神通,已然入住其中。我心中几乎立时雀跃起来。

香巴拉山上的神僧!

我直觉认定那僧人就是天修大法师的祖师爷!那样冰寒高冷之地,如非确是有缘人,怎肯轻易住了进去?

这是不是代表,我可以回去了?我有种立刻牵马远走吐蕃的冲动。

回到我所在的时代,和我的母亲,还有祖母团聚?还有,还有景谦!

景谦!我的笑容蓦地敛住。跨越那么多年的沧桑,我回到的那个时代,还有原来那美好纯净的爱情吗?我还能怀着一颗热烈的心,去拥抱我当日的恋人吗?

心里突然就空了,空得似心房给摘了去,怎么也填不满。

没救出的纥干承基,殷殷待我的容锦城,还有络络,恋花,白玛,顿珠……我真能狠了心尽数舍下么?

颤抖着手,我将信笺在桌上抚平,再细细看络络的信,竟没有邀请我回吐蕃再赴香巴拉之意。莫非她知道,我留在大唐,虽是山高水远,可终会有相见之期;而再去香巴拉,可能便是永远的诀别?

络络,络络哦!

我将书信小心翼翼叠起,放入怀中,见白玛一脸好奇正瞪着我,轻笑道:“络络想我们了。等此间事了,我们回吐蕃看她去!”

白玛惊喜叫了一声,道:“我们真的快回去了么?”

我瞧她两眼放光的模样,不由微笑。大唐再繁华再风雅,在他们眼里,都不如吐蕃风光绮丽,熟悉可亲。水是故乡甜,月是故乡明,古来人情便是如此。

而我呢?我的故乡,到底在大唐,还是在千载以下的二十一世纪?

我仰起头,想起我和纥干承基说,我喜欢他;想起我向苏勖说,我要嫁给纥干承基。这个念头,是不是该随着这封信的到来而打消?

纥干承基如果知道我改变了主意,会怎样痛心绝望,恨我至死?仿若看到他深幽的眸子,我打了个寒噤,丝丝疼痛从心口窜了出来。

先不想吧,既然已经找到了神庙的主人,不怕他走了,早些日子晚些日子回去原没什么分别。且先将纥干承基救了出来再说。

遂将顿珠叫进来,问纥干承基那里的动静。

顿珠沉吟道:“现在还没听说出什么事。苏大人这几日常去刑部走过,又安插了不少好手过去,估计太子那边就是想下手也很难。且等过了今晚再说。”

我默默点头,听得外面梅树沙沙作响,伴了风雷呼啸之声,推窗看时,却有阵阵狂风扑面,天边有蛇样的闪电哗然划过,在向晚深黑的天幕劈出凌厉怖人的金芒灼灼。

虽是暮春时分,这风扑到身上,却也涌出寒意阵阵。我抱了抱肩,正待叫白玛先将窗户关了,却听到梅林深处传来低低一声叹息,夹杂在风雷之中,不甚分明。

我心头一震,忙喝道:“谁在外面?”

白玛忙跑出去查看,一时又回来,笑道:“哪有什么人,不过只野猫跑过去了。”

我见白玛目光闪烁,心头好生疑惑,“哦”了一声,只静静盯着她,也不说话。

白玛的面孔渐渐紫涨起来,忽然凑到我身边来,轻轻道:“东方公子和二小姐今天下午又搬回来住了。”

我一惊,忙道:“他,他不是已经回书苑去了?怎会想到又搬回来住?”

白玛吃吃说不出话来。

我猛记起昨天下午白玛不见影踪之事,将手往桌上一拍,逼视白玛:“你昨天去找他了?跟他说了什么?”

白玛忙跪倒在地,含泪道:“小姐,我只是将小姐为东方公子所做的事告诉了他。这些事儿,二小姐绝不会跟他讲得明白,就是剪碧也未免有些私心,也未必肯说清楚。唐朝有句话,不能出了灯火钱坐在暗处。小姐为他千里驰援,设尽办法,甚至受了纥干承基那厮的欺负,为什么不告诉东方公子?小姐,你莫要太苦了自己!”

下部:第四十四章刺客(下)

白玛!她定然以为我心中放不下的人,一直便是清遥,才自作聪明到清遥面前去,“倾诉”我的情意!我气得浑身颤抖,伸手将桌上茶盏尽数甩到地上,咬牙道:“白玛,你,你生生要气死我!”

待要再说,扭头看她满脸泪水,瞧向我的眼神尽是担忧之色。她,是怕极了我没有好的归宿啊!我指着她的面孔,到底再发不出声来,哽咽着拂了袖子,径往床边走去,而泪水已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该怎样才和她解释得清楚,我和东方清遥已是不可能,我的未来,不管是系于现代还是大唐,都不会再和清遥有交叉点。如果能是相近的两条平行线,能够永远地彼此观望,了解着对方的幸福,便是一种快乐。

桃夭端来清粥小菜来,我心头烦躁,哪里吃得下?耳听窗外滴滴嗒嗒的雨敲窗棂之声渐次响起,慢慢混和成沙沙一片,夹着风啸雷隆,扑闪到心头,平添了几分茫然凄苦。不知哪里渗进幽幽的冷风来,将烛火吹得明灭不定,更显得那屋外的闪电锋芒毕露,似扯开的大嘴,欲将这满园的青青梅树,连同这夜间徘徊的人影,尽数一口吞噬。

白玛将桃夭遣了别屋睡去,自己将窗户一一检查了,压紧棂条,又将烛火挑了一挑,才到我身边轻轻道:“小姐,先睡觉吧!”

我睡了一个白天,心中又是烦乱,只觉那一声紧似一声的风雨雷鸣,似要将胸口压得炸开一般,哪里还睡得着?因怕白玛担心,也只得躺下,静静养神,那风声雨声,却还是在外阵阵呼啸,刮得人心烦意乱。不知过了多久,眼见那烛火烧得尽了,灯芯软软倒下,浸在浊泪之中,无力地垂落下最后一滴烛泪,悄然殒灭了最后一点火星,在寂寂的黑屋里散着游烟的微呛。

这里风势更大了,只听得窗棂给刮得不断抖动,发出格格的异声来,反将雨声掩去,倒让我渐渐有了丝睡意。正闭着眼似睡非睡时,忽听“咣”地一声响,却是窗户被重重击开的声音,突兀之极,惊得我差点跳起来。

而对面床上的白玛已经喝了声“谁?”便跃起身来,只穿了小衣,提了枕边的腰刀,奔向窗外。

我撑起身子,撩开床前帏幕,探着情形,道:“许是风吧?”

白玛将窗户推开,四处打量了一下,笑道:“真是风呢。也不知今儿的风雨怎生这么大。”

她在窗前的桌上放了刀,腾出手来,去掩那窗户。

这时一道闪电劈过,却将窗外一道泠冷寒光反射到窗棂之上。那是,刀剑锋芒冰凉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