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自己苍白瘦弱得露出淡淡青筋的手,我狠一狠心,什么也不想,一口一口,努力吃着水饺,夹着春饼和汤圆。

门外,爆竹声正响着,却远不如现代的鞭炮那般热闹。堆在柴火来,将断好的竹子放进火内燃烧,由于竹内空气受热膨胀,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就算是爆竹了。这便是爆竹的由来,汉代就开始用来避邪驱鬼,祈盼来年吉祥幸福的。

可我与吉祥幸福之间的距离,是不是也已经有了千百年那么远?

吃罢饭,依习俗本该要到本家的长辈前问安的,但此处不是洛阳老家,容氏一族并无至亲长辈在京中需要请安;而访亲拜友是大年初二以后的事,所以初一这天,容家竟与平时一般的安静,只丫环下人们分到了散下的赏钱,又都赏了新衣,个个笑逐颜开,凭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二夫人吃过早饭,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赏了片刻花,便已离去,自去佛堂修行,竟比我当初隐居时还沉寂三分;三夫人见到我犹自有气,带了侍女早早离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容画儿却不离开,眼巴巴瞧着我,欲想找机会再细问东方清遥情形,却碍着当了众人的面,又是新春的大好日子,不好开口。

我亦是不想提及,能拖便一直拖着。那阴暗的牢房,不成人形的男子,痛入心肺的感情,只在我的心头钝痛,也便够了,何必再去招惹她伤心?

而有些感情和感觉,又岂是能说得分明的!

勉强和容锦城等人聚在一起说笑半天,我却撑不住了,只觉头重脚轻,步履虚浮,看来是着了凉。容锦城瞧着我面色不对劲,也不顾大年初一的忌讳,立刻派人请了大夫来。大夫来了,也说是着凉,有些发烧,只能吃些药静静养着,倒正好给了我借口不去长安的亲友处走动,独在园中盘算着以后的计划。

元霄之前,这些大案重案一般并不审理,我也乐得先调理好身子,并暗中叫人留意着各方面的动静。

齐王李佑那里,只听说长史权万纪在年前又在御前告了一状,结果李世民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连元霄前来京城请安都免了。

吴王李恪,只是按兵不动,新春前后一直留连在京中时,日日向父皇母妃请安,很得李世民欣赏。

魏王李泰,却在专心修书,据说自请编撰的《括地志》已经进入了最后校对阶段,为了不出错,李泰饮食睡眠,俱搬到文学馆去了。李世民虽未说什么,却在岁末时连赏赐了两次珍奇异宝,可见这招韬光养晦,还是效果显著的。

相对而言,太子就大意许多。因东方清遥之事,魏王受了打击,多半自觉自己根基稳固许多,常与汉王、侯君集、赵节等人相聚,说是研讨国事,背后却是饮酒作乐,生活靡烂得不堪。

纥干承基作为太子最倚重的心腹手下,自然常与他们混作一处。但近日来这剑客却常在外留连,夜夜长眠于秦楼楚馆,笙歌艳舞之中。

我听得这个消息时,心里却是打翻了的五味瓶,说不出的酸涩难忍。

这两年来,他虽也常在青楼游荡,但如桃夭所说,他甚至连桃夭都不曾碰过,不过听听歌,取取乐罢了。到了深夜,他有时还会回到他那简陋之极的小屋中去睡觉。他是去感觉两年多前的那两颗心,那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两颗心的温存么?

现在,其中一个颗心,甚至有了取他性命的心思,一定让他彻底绝望了吧!想起他那日近乎疯狂的举动,我慢慢苦笑,心头隐约的钝痛和伤怀,让自己好生迷惘。

眼见过了元宵节,我的身体日渐平复。这日正对着满园香梅出着神,想着东方清遥也该有所举动时,忽然有人来报,西宁王家的小姐,前来拜访容三小姐。

我一怔,西宁王?我认识这个人么?

待见到那一身红衣的窈窕少女,冲我绽开有些羞涩般的温柔甜笑时,我也笑了。

原来竟是恋花,李恋花。他的父亲原是西宁王,青年早夭,并无子嗣,只恋花一女,皇上念着往日情谊,让他弟弟袭了王位,恋花便是在她叔婶照顾下长大,却大不受宠,算来总是自小没了父母的苦。

因她从不提及自己府中之事,我竟忘了这位当年朝夕相处了好多天的闺中好友,原是西宁王府的小姐了。

网络版下部:第三十章风云动(上)

恋花笑意盈盈,却又有泪光盈盈,娇嗔地拍着我的手,道:“书儿,你怎生到哪去也不说一声?这两年多,可知我为你掉了多少眼泪?最可笑那东方清遥,怎么就认为你死了呢?真真好笑!”

我想着当日和恋花、络络三人在宫中的快乐生活时,亦是百感交集,跟她手挽手坐下,微笑问她:“这两年过得还好?”

恋花一笑,道:“我很好,只是想起你和络络来,一个远嫁,一个,又没了踪影,好生难过,就怕从此再也见不着你。昨日忽听得叔叔他们提到容伯伯,又提及容家的三小姐已经回来了,心想着必是你,好生高兴,今日便来瞧你。”

恋花上下地打量着我,叹道:“书儿,你和以往一般美丽呢,只是瘦得很,这一向,到底吃了多少苦呢?”

她的眼圈红了,澄澈如泉的眸,漾着薄雾,若愁若怜。

“我又吃什么苦了?”我心一酸,却不肯让她担心,缓缓立起身,让长长的紫缎披风拖曳在地毯上,掩着我过于单薄的身子,淡淡笑道:“左不过是我自己看不穿,方才自己苦了自己。以后再不会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恋花点点头,道:“是啊,我一直就想着,我们三人中,就你最聪明不过,可算是当世的奇女子,又怎么会出事呢?便是有事,你也必有法子解决呢。”

她抬起头向我,眸光又如蓝天般明净无瑕,带着纯然的信任和无邪。

我最聪明?难道我天生就该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我隐住心里泛出的苦意,悄然转移话题:“恋花,你却不是和以往一样美丽呢?”

恋花眸光顿了顿,有些黯然道:“我是不是变老变丑了?当日你在宫里时,教了我许多养颜的法子,我却都没用呢。家里……事原很多。”

她言语吞吐,想来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怜惜地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嘻笑道:“你不是和以往一样美丽,却是比以往更美丽呢,小傻子!”

“啊!”恋花不想我打她趣儿,惊呼了一声,转又格格笑道:“书儿,你笑了啊,这可好了。我刚看你,总觉得眼睛太安静了一些,安静得像冬天的雪一般,叫我好担心呢,又不敢明说。原来你还是会笑的啊!”

我微怔,寻常在家,亲近如容锦城,亲密如白玛、桃夭等贴身侍女,对待我虽是万般体贴照顾,却时刻如履薄冰,做一件事说一句话都是小心翼翼,似怕伤害了我一样,原来却是为我眼底不寻常的安静。

我以为我已把我的内心掩藏得很好,可这种硬压着万千波澜的安静,却连恋花也瞒不过,更别说容锦城他们了。

不想我的不快影响到恋花,我继续微笑,瞧着她眉宇间的神采,问道:“你这丫头!就会乱想。我瞧你却是容光焕发。快告诉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快成亲了么?你也不小了!”

恋花面容如苹果般浮着淡红,又带了未成熟般的青涩可爱,嫣然笑道:“这也瞒不过姐姐啊!”

我想起那日在庙会上恋花和我同时看上的那对白头偕老的陶人儿,轻轻噫叹:“不知哪家的公子,却能叫我们恋花丫头这样心动神萦?”

恋花眼神完全迷离了,带着说不出的娇羞和快活,却不隐瞒,半喜半怯道:“他么,叫李曦云,……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只待这次他从夏州回来,皇上便会给我们完婚呢……”

“李曦云?”我喃喃念着,看着恋花眸中的神采,突然好生羡慕而又好生欣慰。简单而平淡的快乐,我不能享得的,我的两个朋友,终于能够完满。

这是不是从另一个方面,弥补了我今生的不足?

当没有了爱时,生命便如白纸般毫无光彩,不具备存在的意义。

而我的生命虽如白纸惨淡,可我的朋友,却能够幸福。

只希望清遥和书儿,未来也能幸福。

我笑了,含着泪水。

正听恋花喃喃叨着家常时,却见得顿珠在外探头了几次,便知必有事端。但这些事万万不能沾惹到恋花身上,所以我只若无其事,陪着恋花吃了饭,好生叙了阵子别情,又约了再见之期,将她送了出去,方才回身来找顿珠。

顿珠屏息向我禀道:“郑国公病危!听说皇上已经亲到他府上去,见他最后一面了!”

郑国公兼太子太师魏征病危!

下部:第三十章风云动(下)

郑国公兼太子太师魏征病危!

一切俱如我所料,我沉着地点头,慢慢坐到几前,提起茶盅来喝了一口,才问道:“有没有听说,朝廷之中有个叫李曦云的人?”

“李曦云?”顿珠茫然了良久,忽然叫道:“想起来了,莫非是李世绩大将军的义子李公子?听说也是个了得人物。不过李将军却不在小姐下令注意的名单之列。”

我淡淡而笑。李世绩本是玲珑人,他的立场也分明得很:他忠于皇帝,现在的皇帝,和未来的皇帝。他聪明得不会参与这些无谓的斗争,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往往能在党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李曦云,李世绩的义子兼爱将,应该和他的义父一般聪明吧。

我们的恋花,原也需要那样细心妥贴的公子照顾,也不负她年幼时所历的坎坷人生。

心下沉吟着,我的唇角不觉微微绽开微笑。

顿珠欢喜道:“小姐今天很高兴么?居然笑了?”

对,我很开心,为我朋友的爱情和幸福。

有爱的人生才是意义,而我没有。我笑容渐渐苍白,慢慢抬头看那浩缈的天空。

第二日,果然传来郑国公魏征的死讯,李世民亲往致祭,哭之甚哀。

而关于魏征的身后事,除了辍朝五日,更有例行追封。追赠司空,谥号文贞。

圣旨下的第二天,我独在书练着字,一笔一划,将曹操的《短歌行》写在纸上,看着那浓墨直透纸背,然后向那未干的墨汁轻轻吹着气。

门口似有阴影挡过。一抬头,顿珠已将一人带到面前,身材颀长,相貌端雅,目光深沉凌厉,却闪现不出那曾经梦幻般的如星光芒。

“苏公子,你来了?”

我嫣然一笑,放下笔来,将那幅字提起,向苏勖道:“我的字,是不是比以前更端正有力了?”

苏勖的眸光在字上停留片刻,又转到我的脸上,叹道:“你的字,我倒还看得懂;可你的人,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我佯作不觉,轻笑道:“何以如此说?”

苏勖苦笑道:“即便有算命的,能算出魏征何地何地死,我也不会觉得希奇,毕竟这世间的奇人异士多得很;可追赠司空,谥文贞,半个多月前,只怕连皇上都不曾想到过。而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默默走到窗口,隔着窗棂,看那开始零落的花瓣,答非所问:“东方清遥那里,你有关注过么?”

苏勖沉吟一会儿,道:“他,从见你一面后精神好多了。我自己不方便去,曾叫一个心腹悄悄去探过他,他只带回一句话,说会按你说的办。”

他轻轻道:“等皇上五日后重新临朝时,东方清遥的出首书,会和权万纪关于齐王罪过的奏书,会一起放在皇上案头。”

我点头,微笑道:“我这两年,被齐王部下羁留的事,皇上必也会知晓吧。”

苏勖淡淡道:“那是自然。如果容庄主上一封密奏给皇上,效果更好。只不过从此姑娘的清誉,未免受损。”

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人软禁两年多,会发生什么事凭谁也猜得出来。不过,清誉?我不由冷笑着:“我还能有什么清誉?浊者自浊,凭他万顷西江水,也洗不干净了!”

“书儿!”苏勖目光突然柔和,怜惜里,如星星闪耀光芒,他低低呐喊道:“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我疲惫吐了口气,跌坐席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淡淡道:“其实你也是多虑了。皇上圣明,又岂不知女儿家声名的重要?知道了也自然会帮着遮掩。”

苏勖叹一口气,无奈道:“那也好。此事涉及到容家,涉及到容家女儿的声誉,皇上必不会想到我们欺君,到时想不信也难!”

对,到时齐王跳入黄河了洗不清。我冷笑,嘴角却有些冷僵。齐王不肖是事实,但由我来设计陷害,逼他造反,我是不是也是坏得透了?

苏勖仿佛自语般继续说道:“何况,现在,我不信你也难!”

他将声音压到极低,问道:“容三小姐,魏王,最终能当上太子,是不是?”

我抬头,他双眼煜煜,渴求而热切,那双被名利浮尘所挡的星眸啊!我掠过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如果我说他不能呢?你信吗?”

苏勖惘然道:“不可能啊,绝不可能。除了魏王,谁够格当太子?”

我懒懒道:“那么,我们擦亮眼睛等着看吧!”

苏勖一直到走的时候,都有些不安,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话。在他看来,除了魏王,根本无人有资格问鼎太子之位。

让他猜夺去吧,我只不过在未来的争斗之中谋求救人,顺便将历史推动一把而已。

说服容锦城密奏朝廷诬告齐王,并非难事,毕竟困住的,是他视如亲子的爱婿,而求他的,则是历尽沧桑的爱女。

事关重大,一向谨慎行事的容锦城,在密信封好后已是满头冷汗。

下部:第三十一章深宫(上)

他抬起他不再年轻的脸,眉宇间的疲倦伴着皱纹,如刀般深深镌刻着,忧虑道:“书儿,其实,我并不明白,你要做什么。你真的那么有把握,齐王一定会造反么?”

我温柔地抚着父亲眉宇间的纹理,尽力自信地笑道:“苏勖那里得来的消息,自然很可靠,我也派人去验证过了,又有魏王暗中的安排,绝不会出错。”

容锦城叹道:“容家上下的几十条性命,已经交在你的手上了。”

容锦城沉重离去的步伐,重重踏在我的心上,我欠起嘴,努力想上弯起一个笑的弧度来,居然做不到。

屋外天已黑了,初春的风吹过,树梢发出呼呼的啸声,咆哮得不像冬天已过。

一夜过去,梅花又要落下不少了吧。等梅花落尽时,那新绽的叶,也会如孩童的笑脸一样慢慢展开吧。

五日之后,唐太宗临朝。权万纪的奏书,东方清遥的出首书,容锦城的陈情书,已整整齐齐摞在李世民的龙案上。

第二日,诏下:刑部尚书刘德威即日启程,前往齐州彻查此事。

再次日,杨淑妃口谕,宣我入宫。

当日曾把我从书苑接入皇宫的辚辚宫车,再度摇摇晃晃将我接入安礼门,穿过长长的巷子,无数的宫殿,送到风华院。

风华院前已没了络络清脆的笑声,曾经开满荷花的池子连残叶也不见一片,碧汪汪安静地微晃着。成排的柳荫如烟,也只是当日的旧梦了,此刻尽是枯败的长梗,了无生息地垂着,说不尽的颓丧之气,也不知几时才能冒出点新绿来。

风华院依旧风华高贵,清逸在独立于园中一角,似乎永远与人无争,与世无尤。

杨淑妃端坐在厅前,见我来了,恭敬行了礼,微微笑了一笑,抬手示意宫女扶我坐到一畔,然后细细打量我。

“书儿,你可瘦了许多了。这两年,似吃了不少苦头?”杨淑妃一手端着茶盏,一手用好看的姿势提着茶盏盖子,轻轻吹拂着盏中的茶叶,说不出的清华高贵。

只是细看去,她眼角的微微细纹,又密密增了许多。如不是天生的肌肤雪白耐看,掩住了许多瑕疵,亦已红颜尽褪了。

我心头暗叹这不饶人的岁月,温文尔雅地回答:“我还好,毕竟已经回到了家,有父亲家人的照顾,比什么都强。娘娘,似乎也清减了?”吴王险些也陷入了东方清遥私铸军械的漩涡中,杨淑妃为此病了一场,不知对于儿子那曾经的帝王梦清醒一点没有。

杨淑妃似蹙非蹙的眉微微挑了一挑,将茶盏放下,示意众宫女内侍退下,带上门,才冲我笑了一笑,扯出唇边优美高雅却带着深深褶皱的笑纹,道:“是齐王派人把你带去齐州,软禁了两年多?”

我知必是李世民不好明着派人审问于我,所以才叫杨淑妃问我相关情形,遂垂下头,让长长的乌发披住面颊,只露出卷卷的眼睫,霎着轻巧的泪花。

杨淑妃不忍般叹道:“当初,我便有意让你留在恪儿身边,可惜,你却不愿。齐王待你还好不?”

我哽咽道:“齐王带了我去,无非因为东方家在前朝以铸造军械闻名,想胁迫东方清遥为他私铸兵器罢了,我作为人质,也就无所谓好不好了。”

杨淑妃神思有些恍惚,道:“嗯,当初你们三个在我这里住时,我就听说你配了东方家的孩子,原来就是他。真可惜了,听说他后来娶了你姐姐?”

我凄凉一笑,道:“是。他虽于我有情,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娶我姐姐,总比娶他人要念旧得多了。”

杨淑妃流转的明眸清光浮现,走过来用柔软的帕子轻轻拭去我的泪水,微带哽声道:“你啊,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的袖子里散着幽幽的香味,似兰似麝,又淡雅清爽许多,闻之头脑一清。她素常用这香,想来必是迫着自己时刻保持最大限度的清醒了。

杨淑妃专注地看着我,眼见我泪痕渐干,才又问我在齐州住哪里,接触些什么人。我早叫人调查清楚了,又和苏勖通过消息,自是对答如流,燕弘亮、昝君谟、梁猛虎等人的脾气性格一一道来,绝无讹误。想着自己的遭遇,心酸处掉下几滴泪水,却也是轻而易举,更显得真情实意。若我回到二十一世纪,若去演戏,大约也是够格的。

齐王对于杨淑妃的李恪,未必不是一个对手。有了这样的主观因素,只要我的回答没有明显破绽,杨妃必是十分相信。听我诉到最后,杨淑妃的神情更是柔和慈爱,用她葱葱玉手轻轻抚着我的黑发,温柔地叹息道:“那么,先在皇宫里住上几日,陪我说说话,等过了正月,再回去吧。”

我忙点头称是。

网络版下部:第三十一章深宫(下)

自此接连数日,我都住在风华院中当年住过的屋子里,暇来与杨淑妃下下棋,品品茶,赏赏花,用以消磨着漫漫长日。只是没了恋花和络络为伴,再悠闲的日子也无聊至极。

何况我心中有事,并不悠闲。

我入宫只带了白玛在身边,宫中服侍之闲人虽是不少,但我探起消息来,却很是不便了。我所能知道的是,东方清遥已经被从刑部的死牢中提出来,换住到另一间普通牢房中,待遇大大好转,只是还是不许家人探望。

但此时的不许家人探监,我却可以理解为李世民不想将齐王李佑谋反之事散布出去,以免打草惊蛇。

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去齐州查讯齐王之事,尚未有消息传来。但齐王又岂能逃得过那早已注定的命运转轮?我所要做的,无非是等待而已。

这日算来已是正月末了,我披了件淡紫的披风,在曾经开满凌霄花的石径上漫步。凌霄花已抽出嫩芯,冒出点点如米的新叶,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嫩绿得可爱。想来到花开满园时,只要它依畔的树木支架不倒,一样是可以是一番华丽绚目的茂盛景象。我不关心凌霄花的美丽,但却很想知道,到了来年的冬日,这撑着凌霄的支架,还能有几根不曾给风雨蚀透?

我边走着,边盘算着明日是否可以告辞杨妃搬回梅园去住,眼看已到了小径尽头,一个白净净的华袍少年莽莽撞撞从一旁的路边冲过,我避之不及,竟撞了个满怀,差点跌倒地上。亏得那少年身手倒还敏捷,百忙之中拉了我一把,才算没摔下,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少年忙道:“你没事么?是哪个宫里的?我送你回去吧?”

能在皇宫中出入的年轻男子,如果不是太监,就必是皇帝的血脉至亲。这人衣饰华丽不俗,面貌清秀柔和,一双大眼睛清清澈澈,犹带了丝未脱去的稚气,映着初春新鲜的景色,虽不如李世民的气度雍容棱角分明,却有自有一番端雅出尘。

我当然不敢得罪皇室中人,忙轻笑行礼,道:“是我冲撞了公子了!我没有事,公子请便!”

少年点点头,“嗯”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后回头看了一眼,颇有恋恋之意。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却是一张娇美如花的面容,微微含愁,正向少年凝眸。

这女子我却认识,正是赐号媚娘的武才人。时隔两年多,当日那机灵可爱的弄莲少女,更加亭亭玉立,娇妍媚人了。

少年见我看到了武才人,脸一红,提起袍子来,飞快跑开了。

武才人亦已认出了我,犹豫片刻,也不再躲闪,盈盈笑着走过来,声音清脆得如珠落玉盘:“容三姑娘,许久不见了!”

我忙上前见礼,又笑道:“武才人,可比以前越发美貌动人了,怪不得这一向皇上疼惜,荣宠不衰呢。”

武才人的笑意,却有些风露清愁的味道,她颇失落般叹道:“皇上哦,对我也算是好了,一两个月间,总能见着一回。毕竟媚娘粗俗,不如徐婕妤那般满腹才华,风骨高贵,总能赢得皇上敬重爱惜,时时相伴。”

徐婕妤,一定是徐惠,也就是当日气质高雅,总透着一股子清新书卷气的徐才人了。李世民的众妃嫔中,独她和长孙皇后一起,被史学家郑重立传,得以流传史册。据说亦是个性格刚强的才女,贤惠聪明,颇有长孙之风。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最敬重的后宫女子,便是这位徐惠,职份虽不高,但只要宫里妃嫔之位一有空缺,立刻会让她补上去,此时已经升至婕妤了。

此时听武才人之口吻,竟有些微嫉妒之意。她却不知,在唐太宗死后,那重病的徐惠不肯继续服药,结果在二十出头的大好韶华便悄然夭逝,比起她的后福无穷,不知薄命了多少倍。

当下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沉静笑道:“武才人秀美端庄,日后定是大福之人呢。武才人原是达人,又何必计较眼前得失?”

武才人惊异般看我一眼,旋而笑道:“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但有一二知己可常相往来,便是幸运的了。”

此时的武才人,恰如初见时那般清新可人,甚至也不见甚么深沉城府,并没有猜测中应有的王者气度。也许气质真是环境造就的,如果有一天,她当了皇后,当了皇帝,自然会从骨子里渗出女性的霸气吧。

我想起那匆匆离去的少年,心里忽然一动,故意迟疑问道:“方才那位公子,书儿却不曾见过哦,武才人认识?”

网络版下部:第三十二章画梦何处(上)

武才人坦然笑道:“那是晋王殿下。因知我近来爱看书,方才特地送了几本书来给我。”

徐惠气质清华,是以书香熏就,武才人有感于自身不足,看来也在埋头苦读了。楚王好细腰,朝中多饿人;而世民爱才女,宫中也就多了许多书香气了,甚至连武才人也不能免俗。

而皇九子晋王李治,我却不料他们在此时便已相识,看方才情形,李治分明已对这位父亲的宠姬存了心;而武才人一直颇受李世民冷落,心中空寂,于晋王也未必无意,只是不好表露出来罢了。

我闲闲笑着,道:“哦,这晋王殿下倒是有名的仁孝,日后若能登上大宝,必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武才人脸色一肃,冷声道:“容三小姐,你说什么呢?这些天大之事,岂是你我可以议论的?”

我“啊呀”一声,忙慌乱笑道:“可不是呢,我从民间来,只听得说魏王和太子口碑不怎样,心想着晋王倒好,又是长孙皇后的嫡子,就随口混说了,却忘了皇家的规矩。死罪,死罪啊!”

武才人盯着那抽着新绿的凌霄花枝,沉吟道:“嗯,魏王和太子口碑不好?我怎生没听说?”

我笑道:“无非民间的一些传言罢了,原不足以采信。武才人不必放在心上。”

武才人点点头,忽而笑道:“容三小姐,如果晋王得继大统,也许真是天下的福祉呢!”

她清清眸子,此时才泛出一道说不出的凌厉光芒,一闪而逝,又转回了纯净无邪之态,咬着帕子,冲我一笑,才扭起细腰,款款而去。

我也感慨一笑。聪明人,原也不必多说。晋王与她年纪相若,又倾心于她,若晋王得登大宝,对她这个濒于失宠边缘的小小才人,将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只要她看清了这一点,若是有机会,这个聪明女子不会不帮晋王,那么,她就不会不推太子一把,好让他腾出太子的宝座。

已是初春的时节,按理天气已经暖和许多了。可不知为何,我还是怕冷得很,只觉这路口风好大,吹在身上好生寒浸浸的,忙抱了抱肩,且回风华院里添衣服去。

白玛一面帮我加上狐狸皮里子的夹袍,一面嘀咕道:“小姐年前受了寒,身子更弱了。记得吐蕃比这里冷许多,小姐素来也只穿这么些衣服呢!”

我点头道:“嗯,可能宫里地方大,所以特别冷吧。我跟杨妃娘娘说说,隔一天,咱们还搬回梅园里去。”

回到梅园,我就自由了,许多消息,立刻会变得很灵通,也许可以设法再去看看东方清遥,也许,也许还可以去看看纥干承基……

我无声地打了个寒噤。纥干承基,纥干承基,这些日子,我居然老是浮现他骄傲冷淡的面容,恨恨说着:“我们桥归桥,路归路,终究再不会牵扯到一处!”

他心中恨我,是么?他也不会只是恨我偷了他信件,会害了他性命。如果那么单纯,那么他只消一剑下来,刺穿我的胸,立刻万恨俱消了。那么他更耿耿于怀的,便一定是我的凉薄无情了。

从我受辱之后的日日相守相护,到不远千万里探我平安,再说我不懂他的情,只能是自欺欺人了。知道了他的情意,居然还得对他下得了如此无情的狠手,他如果不恨,才真是木头了,——只怕是木头,也会恨得流血!

我抚摸着额角留下的淡淡疤痕,忽然也恨得想杀了自己。我痛苦么?只怕纥干承基的痛苦,更胜我十倍。只为他是无情的剑客,是冷血的杀手,更是罕见的高手,我便把他当作了石头人了。如果东方清遥和纥干承基之间注定要牺牲一个,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牺牲纥干承基!

我可以恨他,如同恨汉王么?我黯然瞪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似乎看得见指间流下的鲜血,纥干承基的鲜血。我有什么资格恨他?

二月二日,黄道吉日。我向杨淑妃辞行。

杨妃正在梳头,将水晶的簪子挑起一缕发,一路盘旋着向上绾着,水晶透亮莹润的色泽,更映得那翠发乌黑油亮,光可鉴人。她听得我要走,略略挽留几句,也便随我而去,只道:“替本宫向令尊问好罢!改日还要叫恪儿去容家拜会拜会哩,听说容庄主的才学人品,连皇上也是极钦佩的。”

她想拉拢容家,我自是知道,忙连声答应。现在吴王李恪若有夺嫡之心,亦是再好不过。齐王之事,我细节处答得略有模糊,她也不详加追问,自然是有她的私心,并非一意怜我受害;太子如果闹出些事端来,落井下石的,绝不会只有魏王一个。武才人、杨淑妃也必定虎视眈眈,在娇声媚语中悄然向李世民灌注自己的观点。

水滴石穿,纵然再是圣明,李世民会一点不受触动?除非他不是人!

下部:第三十二章画梦何处(下)

回到梅园,容锦城见我无恙,自是高兴,但容画儿眼睛却有些红肿。见得无人时,便拉过我来,轻问我:“三妹,不是说,正想办法救清遥么?为何至今没有动静?”

嫁祸齐王之事,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我原只和容锦城说了,在容画儿看来,东方清遥目前,只是从死牢里搬到另一个牢房而已,待遇并未好转,心下自然不放心。

我拍着容画儿手,道:“放心,二姐,这个月,应该便有结果了。”

容画儿眼圈红红的,道:“不知怎的,我近来噩梦更多了,总是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是很黑很黑夜晚,你正和清遥说着话,忽然有人一箭射来,本来是射向你的,不知为何突然射到了清遥的胸上,清遥,清遥便不动了……然后便是你伏在他身上哭。我……我好难过。”

我有些啼笑皆非,容画儿也算是会做梦的了。清遥为我而入狱,她索性就做梦说清遥是为我而死了,只怕是夜有所思,夜有所梦了。——但我居然很少梦到清遥的处境,莫非,容画儿爱他,原比我爱他深得多了?

但容画儿自从我提了可以相救清遥后,对我的态度全然改变,甚至有几分卑躬屈膝的模样,似把所有的希望,都已寄托到我身上一般,让我肩上更是沉甸甸了。

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温言劝慰,又再次地跟她保证:“清遥,他已经是你的了,我便不会再干扰你们。只盼着以后你们以后夫妻和睦,你也能对剪碧好些,让她们母子顺顺当当活过一辈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容画儿点头,然后殷殷看我,忐忑不安道:“一直以来,清遥对我并不热心,连对剪碧都比对我好。所以我才生气,又知道清遥是因为给你报仇才入的狱,更加恨了,所以才对剪碧不好。未见你时,清遥心心念念,只你一个。等他出得狱来,他,他一定……”

我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了,忙笑着打断她的话头,道:“你放心,等清遥出来,我自会和他讲清楚,我跟他,已经是不可能了。”

容画儿眼睛一亮,忽然凑到我耳边来,低低问道:“三妹,你在外在流落了那么久,莫非,已经另有了心上人?”

心头不期然浮上纥干承基的面孔,和他恨恨决绝的话语。我苦涩道:“嗯,也算是吧。”

想到清遥,心里还是好生疼痛。

当日并头相靠,对着那烛影摇红的美好时光,已如大梦一场,遥远得恰似我的前世,和我前世的恋情。

景谦,东方清遥,远了,远了,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