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当日去香巴拉山前她说的话,强抑住痛苦,笑道:“对,有络络的地方,就是我容书儿的家。我不会轻生,我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活着回来见我的好络络!”
络络破泣为笑,道:“我不要你一定回吐蕃来。我其实最盼你可以留在大唐,和你心爱的人开心地好好活着。只是到时一定记得写封信告诉我,你很幸福。”
她在笑了,可我听得她这句话时,眼睛又是滚热,泪珠直往下掉。忙悄悄擦了,笑道:“对啊,我容书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怕没男人喜欢?自然会幸福过上我的好日子。”
下部:第十章返唐(上)
络络一直将我送到逻些城外,方才顿住。
我从袖中取出一封缄了口的信,递给络络,道:“这封信,你等唐使走了以后再拆,按信里说的帮我做一件事,以后说不准能派上大用场。”
此时人多眼杂,络络只是嗯了一声,将信件小心掖在怀中,又抬头看我,欲言又止。
我微笑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络络迟疑着,目光闪烁,却好久都不说话。
我心头疑惑,笑道:“如果没什么事,我这就走了。有白玛陪着,又有次仁、贡布、顿珠三人护送,一路自会平安。公主放心好了。“
白玛是名宫廷女侍卫,身手不错,一向在络络身畔贴身守卫,其余三人亦是吐蕃侍卫中的皎皎者,不管是在路途之上还是回到大唐,我都不必太过担心自己的安全了。
我正拨着马头,欲要走时,络络忽然又近前一步,道:“书儿,有件事儿,我昨天就想告诉你了。”
我就在等着她这句话。我想不通一向爽直的络络,为什么也会这么吞吐起来。
我看着络络。络络的慢慢涨红起来,然后低声道:“我没有入蕃时,的确是听说东方清遥回洛阳去了。从一些传言上看,东方清遥回洛阳,可能与他的婚事有关。听说容伯伯知道你出事后,有意把你姐姐嫁给他,再续两家姻亲之好。”
我心里沉了一沉,却不肯显出一点震惊或愤怒来,只是淡淡笑道:“我知道了。经历那么多风雨,我又还有什么看不穿的?你放心!”
我拍了拍络络的手,然后,策马,扬鞭。
前路远遥漫漫,但是,不管风,不管雨,我会走到尽头!
来时车马成群,从吐蕃到长安,足足拖拉了好几个月;但回去时,一路的颠簸在我一路的思忖之中缓缓而迅疾地淌过,不到一个月,我们一行五人,已经来到了长安城中。
已是傍晚时分,冬日的斜阳金灿灿地撒在长安大街上,撒在曾经很熟悉的屋宇店铺上。古代的时间,流逝得似乎十分缓慢。两年过去,两侧景物居然不曾有过太大变化。我眼眶又有些发热,身体晃了一晃,差点栽下马来。白玛叫声“小姐”,急急将我扶住。
虽然这两年常和络络骑马外出,而且吐蕃那特有的地理位置极适合磨炼人的耐性,可这么长的路走下来,我还是如散了架般全身疼痛,如果不是救人的念头压过了一切,我一定没法子撑下来。
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叹口气道:“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吧。”
三名吐蕃男侍卫中,小个子的顿珠最是精瘦能干,又曾跟从禄东赞来过中土,两地的语言交流不成问题,立刻请缨道:“我去找客栈。”
其实也不用找,旁边就有一家全福客栈,看起来甚是抢眼,顿珠进去片刻,就出来回道:“我已经订了两间最好的房间,小姐是否现在就住进去?”
细论起来,容家和东方家都在长安久居过,必然留有房屋在这里。可我一直在东方家的书苑住着,并没去过容家的房子,因此也不知那屋子位于何处;何况我是大家认定早已死去的人,经历那么多年,我再出现,也未必认得出我了。
至于东方家那为我而改名成书苑的别院,那洒落着点点滴滴这一世温情和柔情的别院,现在,应该换了女主人了吧?
哦,我一直只是容三小姐而已,又何曾成为过东方家的女主人?
我草草吃了点饭菜,便叫顿珠出去打探东方家和苏勖目前的境况,自己却乏得不行。近一月的急奔,已将我身体折腾得严重透支,既已到了长安,摸透情况之前倒也不能轻举妄动,还是赶紧将身体恢复过来要紧。
白玛自不用说,素来和我共着一间房;此时见我睡下,便掩上门在一旁静坐练功。次仁、贡布却轮着在门外值守,一则怕我有什么闪失无法对络络公主交待,二则自经格列之事后,我心怀愧疚,对身畔侍卫极是优待,他们多半受过我恩,对我便也心服口服。一路而来,他们除了奔波受累,还要小心照应着我的安全和生活起居,想来比我更累,却从不曾抱怨过一个字。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日天大明,睁眼便见窗外一片闪亮,心头一惊,忙坐了起来,紧张匆促得似乎还在路途之上,随时准备出发赶路般慌忙。
下部:第十章返唐(下)
白玛早已醒了,一面将我的衣物取来,一面道:“小姐,若是累得慌,不妨再睡上一两个时辰。既已到了长安,便不必急于一时了。”
我想起昨日叫顿珠去打探消息,只觉背上寒意直冒,忙问道:“顿珠呢?”
屋外已传来顿珠恭谨的声音:“小姐,我在外面侯着呢。”
我也顾不得梳洗,披了衣裳道:“进来说话。”
此时正是大唐初年,男女之防不如像宋以后那般如洪水猛兽,顿珠他们来自吐蕃,礼教更松,又是一直相熟的,更不加避讳,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但顿珠的头却垂得很低,似不太敢抬头看我一般,不像以往相处那样自在。
我胸口怦怦跳得剧烈起来,面上却强自从容笑道:“打听到了什么?难不成,我们日夜赶路,还是来得晚了?”
顿珠忙抬头道:“没晚没晚,小姐。东方公子目前还押在刑部大牢,虽是拿了现赃,坐实了罪名,倒也没受太多罪,据说容庄主还在为他活动,另外可能另有高人在暗中相助,所以案子一直迁延着没有判下来。”
那另外的高人,他不说我也猜得出是谁。苏勖早就想拉他一起辅助魏王了,虽是成功,终究却害了他,无论如何也会设法相救的。我遂点点头,取过桌边檀香木的梳子,轻轻梳着胸前的长发,慢慢问道:“那么,东方家,想必有了什么意外之事了?”
顿珠精瘦的脸上闪过不忍的焦灼,偷偷瞥了我一眼,方才道:“听说,东方公子早已成亲了,娶有一妻一妾。他妻子,是容家的二小姐。”
已在意料之中,心头还是窒了一窒,有种生生的疼痛,由胸口缓缓漫了开去。只怕被人看出,我忙笑道:“原来他娶了我二姐。那敢情好,我二姐容画儿喜欢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怜的顿珠,他们临出发前络络必然将我的事大致告诉他们了,知道东方清遥娶妻我会伤心,居然不大敢告诉我。却不知我的心早就疲倦得忘了什么叫伤心了,东方清遥娶妻,又干我什么事?我何尝想过和他再在一起?
手上似乎用力过了一点,几根发丝被梳子拽了下来,慢慢零落在雪白的裙裾上,一根根乌黑卷曲,无力而憔悴地躺着。
忽又想到另外一事,问道:“那个妾室,又是什么人家的女儿?”
顿珠的一只手紧攥着刀柄,另一只手也有些紧张地握着,绽着道道粗凸的青筋,看得到血脉流动时的跳跃。他有些艰难地回答道:“嗯,那个女子,听说是小姐的贴身丫环。”
我一时没解过意来,问道:“哦,是容画儿的陪嫁丫环么?”
顿珠忙道:“不是,是小姐您的,据说原来是江夏王府,后来给小姐带到东方家的。小姐佯死失踪,那丫头哭了很久,一直守着您原来的屋子,不知怎的就给东方清遥收到屋里了。”
剪碧!那个眼睛大大鼻梁高高细致俏丽的丫头!我为了自己能安逸地避世而居,不让络络将我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对我忠心耿耿的剪碧。想来我真是个狠心人,为了我终究没能实现的回家梦,不知害了多少人辗转难眠,为我伤心痛流泪了。
只是她又怎么会成为东方清遥的小妾?难道我想错了?东方清遥并不是为给我报仇,才改变心志,辅助魏王,与太子为敌?
还是,我想得错了,一个古代的男人,喜欢着一个人,照样可以娶别人?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如?
当年我看到李道宗写在锦帕上的那首题诗时,曾经想着,一个另娶了妻室的男子,居然也敢说心如松柏么?
难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古代的男子,爱情的坚贞,只体现在心灵之上?
下部:第十一章归来(上)
我心里倒了五味瓶,低着头,弄着梳子。也没觉自己在做了些什么,只听“格”的一声,木梳居然断了。
我一惊,才醒过神;而顿珠更是慌忙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将梳子扔到一边,笑道:“这檀香梳子,漂亮是漂亮,就是不结实。白玛,呆会到市集上帮我买把好的来。”
白玛应声“是”,狠狠瞪了顿珠一眼。
顿珠尴尬地搓起手,精明的眼睛里也满是愧疚,仿佛是他给我带来了坏消息,对不住我一样。他嗫嚅道:“其实,那位东方公子,该是一直喜欢小姐的,听说他娶容二小姐和剪碧,都是为了小姐的缘故呢。小姐在东方府里的屋子,他从不许人去动一分一毫,为此容二小姐还和他闹过几次呢……”
容画儿自是不容他心里有我,可惜不因为我,东方清遥未必肯娶她。我冷笑,打断了顿珠的话,道:“我父亲容庄主,和苏勖那里的情况如何?”
顿珠道:“容庄主么,小人无能,还未及探出住址来。只听说现在东方家的书苑,自东方公子出事后,已无人居住,全给容家接走了。苏公子这两年升过官,当过刑部侍郎,因为与东方公子走得近,暂给免职了,不过还是兼着魏王府的司马,深得魏王信重呢。”
深得魏王信重,又有何用?我叹息,心里斟酌了一回,道:“你们且去准备准备,换身汉服吧。呆会咱们拜会司马苏大人去。”
许久不曾见故人了。特别是我这身遭凌践借死远遁之人,再次出现,对人,对己,都是一个意外吧。
已是年冬岁末,天气正是严寒,但我在吐蕃呆得久了,这点寒意,却也不放心上,只在素白的石榴裙上罩雪貂里的白襦短衣,依旧显着袅娜身段。短襦长裙原是随去吐蕃的大唐工匠缝制的,倒也不见异域风情,看来甚是大方得体,且是暖和。又将明镜移来,照了一照,但见那人儿清丽依旧,只是原本清明如水的眸子,虽是一般的漆黑,却多了种洞澈世事的疲倦与冷静;一路奔波下来,两颊的高原红已然退去,换作苍凉的雪白,无甚血色的双唇抿出深深的弧线,说不尽的萧索和无奈。
镜中人,也算是难得的美人了,只是若去见客,却过于沧桑憔悴了些。我并不愿意让人以为我过得有多不开心。正迟疑间,白玛笑着递过来一个白玉雕花的盒子,道:“公主让我带身上,说小姐一定用得着呢。”
那盒子里却是我闲时给络络调的胭脂。我在吐蕃过着半隐居的日子,并不着意打扮,却希望络络能一直好看着,永远吸引住松赞干布的目光,所以采了许多花来,加上蜂蜜和了,调了不少的胭脂,只给络络用。如今我到了大唐来,既打算卷入朝廷纷争,以挽救清遥性命,自是要恢复我世俗的生活了,难为络络想着,连这个也为我备了。
点上胭脂,又将一支四蝶长银钗斜插在鬓间,垂下海珠串成的两排流苏,镜中人果然生动起来,我笑了一笑,镜中人亦是嫣然,只是眼中还有丝挥不去的寂寞伤感。
只能这样了。我披上银狐轻裘披风,用面纱将大半面容掩住,才扶着白玛的手,道:“走吧!”
顿珠他们找来的马车算是长安城里较好的,但坐来总没有容家和东方家自备的马车舒服。
“的儿的儿”的马蹄声有节奏地踏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我闭上眼睛,恍惚回到那初出洛阳的青涩时光:春阳正好,东方清遥和苏勖在前方骑着马,一路春风拂面,有惊有喜,有悲有怒,也有着最初的朦胧爱恋。又似乎听到当日和络络、恋花偷偷出宫时三人挤作一团欢笑的声音,清脆地萦绕着,久久不绝。
那样的时光,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吧。清遥在狱中,且有了自己的家;苏勖呢,那么久,他还是沉溺于他重振家风的梦想之中,不愿醒来么?络络只怕今生也不会再回中土了,而恋花,这个可人儿却不知怎样了,有时间倒要去探探。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白玛低头道:“小姐,到地儿了。”她拉开了车帘。
我一眼瞄到了一幕情景,忙挪开她手,依旧放下帘子,只从帘缝里静静向外看着。
下部:第十一章归来(下)
苏府的门外,一个青年公子正彬彬有礼地将一女子引了出来,那如星的眸子,闪着温柔多情的笑意,不是苏勖,却是哪个?
那女子容貌甚美,红唇含笑,白皙的双颊有一抹嫣然的红,就如每个初入情网的少女。头上饰品虽不多,但凤头钗上衔的那颗夜明珠,足有蚕豆大小,绝对是宝物。她的衣裳,则是极好的蜀锦,虽是不起眼的银灰色,却流着波光潋滟般的水色,衬得整个人光彩夺目,绝非普通富家女子穿戴得起的。这是哪家的贵族小姐?
苏勖只穿一身青色的家常衣裳,却是崭新的,耀着金属般亮滑的光泽,更映得面如冠玉,神采端雅,看来亦是精心准备过的。
有两名侍女跟在那贵族少女后面,另有一婆子赶到一辆马车前,放下踏脚,将车帘掀开。那车子一眼看来十分眼熟,略略一想,便记起原来那是皇家的宫车!当日杨淑妃派人接我入宫的车,便与此车相似。
这少女来自宫里,且是未婚打扮,会是什么身份?
苏勖亲将少女送到车边,少女搭着苏勖的手上了车,垂下帘子之前,不忘冲着苏勖恋恋一笑,卷翘的睫毛掩不住眼底的幸福和羞涩,就如当初与景谦初堕情网的我。
突然之间心更倦了。什么时候,我已经失去了那少女的快乐和青涩,天真和无忧?我幽幽地叹气。
正浅笑着目送宫车远去的苏勖似听到了我的叹息,身躯微微一怔,将头扭向我,带着丝不相信的惊骇。
隔了那么久,他还记得我的声音么?
我向白玛点点头,白玛掀开帘子,我缓缓步下车,走到了苏勖面前,揭下面纱,淡淡笑道:“久违了,苏公子!”
那一贯镇静如恒处变不惊的苏勖,惊喜而慌乱地向前走了一步,叫道:“书儿?”他的手伸出来,似想摸一摸我,到底是真实的书儿,还是一个虚幻的梦影,终究又缩了回去,只有那悲喜交集的惊讶,久久滞在面容之上,显得好生痴钝。
唯有在他那失态之中,我还能感觉出他对我残留的一丝感情,不管这感情,到底是哪种感情,也不管这感情,对我是不是越来越陌生。我抬手抚了一下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嫣然一笑,道:“不请我到府里坐坐么?”
苏勖如梦初醒,忙道:“快进来坐!”
苏府一如当初那般古朴宏峻,穿走在那森森林木之下,寒意反更甚了。我将银狐披风紧了一紧,随着苏勖默默前行着。白玛、贡布、顿珠亦紧随我后面,只留了仁次在外守卫等候。
恢宏的屋宇新近粉饰过,雪白整洁得很是耀眼。但原来那有些开裂变色的“诗书传家”牌匾还高高悬着,衬着古肃的环境,优雅却带着丝破落的凄凉。以苏勖的地位,想必绝不致更换不起一个牌匾吧,只是他恐怕打算永远把这个牌匾传下去了。
坐定之后,便有丫环过来倒水,也是训练有素,低眉顺眼的模样,我看着那瘦巧的手慢慢将澄黄的茶水注满,却打了个寒噤,抚着那光洁的茶盅,狰狞的汉王嘴脸,邪气的小喜笑容,嫉妒的吟容眼神,交错冲到眼前。
“小喜,你后来找到了么?”我冷淡淡问。原以为自己已经放开了,但一旦回到这个世俗之中,我最计较的,居然还是我的受辱。我竟然没有问东方清遥的情况,直接问起了那害我落到汉王手中的小喜。
“她,可能在太子府吧!”苏勖却似不奇怪我会问这个问题,很快地回答,却局促地将眼光转向别处。
“吟容呢?”提到这个名字,我的声音里居然一点感情都没有。对这个女子,恨和爱,都太过奢侈了吧。小喜一定是太子安插在苏勖身畔的密探,这点是勿庸置疑的。可吟容呢?我承认我救她救得不够彻底,但当我想彻底地维护她时,却被她狠狠一击打倒,几乎至今也未能爬起来。所有曾寄予希望的唐朝的欢乐,瞬间化为泡影。
提到吟容,苏勖更是苦涩,嘴角牵了牵,有些艰难地回答:“她,现在是汉王的侧妃。”
真是看不出,这么柔弱无力的吟容,居然能在那残暴血腥的汉王身边混出头来。人不可貌相啊,我也苦笑了。
下部:第十二章访旧(上)
苏勖望着守在厅外的贡布和顿珠,以及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白玛,很迟疑地慢慢问道:“你呢?这两年多来,你去了哪里?可知道清遥找你,快找疯了?”
“我?我两年多前死了,现在又活了过来。因为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东方清遥死!”我吐着气,凌厉地盯着苏勖,冷笑道:“东方清遥的事,大概没人比你更清楚吧?”
“我没有让他给我们制造军械!”苏勖脱口说道,说完才警觉地看向白玛。他早料到会提到东方之事,丫环倒完茶,立刻给支走了,剩下的白玛是跟着我来的,他自是不好赶。
我转着手中的茶盅,讥讽道:“我有说你是共犯么?你何必这般小心,就是东方一家给抄斩了,也碰不了你一根汗毛。
“他是为了你!书儿!他说要杀了汉王,杀了太子,为你报仇!”苏勖摇了摇着,痛苦地吸一口气,道:“是我疏忽大意,让太子的人混到了我的府中,才害了你!是那个小喜,把你引入了汉王府?”他向我求证,声音颤抖着,一向端重的面容有些扭曲,额间隐有了浅浅的皱纹。
我冷笑,又含着凄凉,徐徐道:“自然,少不了那被你害了的吟容姑娘!”
苏勖却未想到吟容居然也有参与,滞了一滞,道:“吟容她,也有份害你?”
我闭上了眼睛,将心头的悲哀压了又压,才道:“我以为你早想到了。”
苏勖如星子的眼光越发黯淡,苦笑道:“你出事后,我们在护城河里捞到一具女尸,穿的衣服,嗯,应该很像你的。反正找疯了的清遥一看到那已经给泡得不成模样的尸体就哭了,后来安葬也是按东方家正室夫人的待遇礼葬的。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没想到你还在世上!”
苏勖在我和白玛身上扫来扫去,大概在猜测着我和这几个侍从目前的身份。我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提盏来喝了口水,忍着心里火烧火燎的伤痛,竭力平静说道:“我么,的确死过一回了。但我现在既然活过来,就还会活下去,你放心,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很好。东方清遥因为失去我一时很难过,我也能想像得出,然后呢?你趁机拉拢他帮助魏王,让他重走上他父辈的道路?”
苏勖犹豫地看着白玛,没有说话。
我讨厌他吞吐的表情,讥讽道:“放心,你身边有小喜,我身边不会有。有话只管说。”
苏勖松了口气,道:“清遥,是自己找到我,说助我们一臂之力的。条件就是有朝一日魏王登基,能处置汉王,为你报仇。那时你出事有近半年了,他瘦了许多,神思也老是恍惚,我本不愿再拖他卷这个漩涡里来。不过想着,他能专心做些别的事,至少可以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不至于每天因为失去你而痛苦得不可自拔;而且以东方家的势力,如能辅助魏王成功,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
我微笑道:“嗯,苏家看来离光宗耀祖不远了。便是魏王不能成功,苏公子成了皇家附马,也足可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苏勖的脸红了一红,苦笑道:“书儿,原来,你的性情还和原来一般,聪明至极,又半点不肯饶人。”
我叹息道:“可惜了,东方清遥,现在却在牢狱之中光宗耀祖!”
苏勖摇头道:“书儿,你放心,东方兄是好样的,一直只招承所运军械是自家护院用的,丝毫不肯涉及魏王。我们都甚是感激,绝不会害他,魏王也正在想办法救他呢。”
我无语,却冷笑。魏王,魏王救得了东方清遥么?不错,历史上的魏王,是扳倒了太子,可惜他也只是个失败者而已!我能指望一个失败者,去救回我曾经的亲密爱人?
下部:第十二章访旧(下)
苏勖这里,也探不出什么来了。他所说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轻轻咬了咬唇边,道:“能帮我一个忙么?”
苏勖怔了怔,道:“你说。”
我道:“我想见清遥一面。”我必须见清遥一面,确认一下他现在的情况,才好下一步的部署。
苏勖沉吟道:“哦,清遥的罪名不轻,一般是不许探监的。”
我淡淡笑道:“连让我见他一面,都做不到么?”
我眼底冷冷的讽嘲,让苏勖又显出丝狼狈和难堪来。如果他连让我见清遥一面都不能做到,又谈何救人?岂不完全成了大言不惭,信口开河?
“好,我安排你见他。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准备妥当后通知你。”苏勖垂下眼睛,飞快回答着。
“我住在客栈里。东大街的京华客栈。”
“啊!”苏勖惊呼一声,道:“为什么不去东方家的书苑,或你父亲那里?你父亲带了家人,就住在东大街后面弄堂的梅园里。”
我喃喃道:“梅园?”为纪念梅络络吗?倒和现代的一处古迹名称一致,可惜地点全然不同。
苏勖瞳光一闪,道:“对了,你最好别去才是。容三夫人,容二小姐都在那里。容二小姐,现在已经是东方夫人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依约有些惋惜。在他看来,如果我不出事,那么容三小姐才是名正言顺的东方夫人。而我自己也忍不住在问我自己,如果不遇到汉王那件事,我会舍得放弃清遥,远赴吐蕃,寻找我那无法实现的梦想吗?
苏家这老屋子在这冬日之中显得格外的冷。我叹气,道:“二姐是东方夫人,那又如何了?我,不是去东方家,而是去我自己的家,还怕了谁?”
历练那么久,我不会再是那个必须装疯骂傻的容书儿了。我可以有一百个理由告诉容锦城,我不再是傻子。
何况容锦城一定早从东方清遥那里了解到我已经神智清晰了。
苏勖点头,道:“罢了,回去也好,你身边有自己的心腹之人,并不孤单,我很放心。”
我站起来,微笑道:“那么,就请苏公子安排妥当后通知我一声。我一定要见到东方清遥!”
从东方府出来,日头已挂的高了。
我将旁侧的车窗帘子挂起,默默看着一幕幕街景闪过。比之初入唐时的心境,多了几分亲切熟悉,少了几分探古访幽的好奇。那时,总以为我可以回去的。确定了自己再回不去,心里好沉,却也将自己慢慢化在这古老繁华的时代里。
我只是个寻常的女子,遭遇到这样莫名的天意,又能如何呢?能够救出东方清遥,这辈子就算是没有遗憾了。
前面就是花月楼了人来人往,衣香鬓影,百媚千娇,笑语如珠,依旧繁华热闹。当初我和清遥为救吟容就曾进去逛过,一晃,已经那么久了。物是人非事事休。连书苑里的荷花,也换过几回新颜了吧!
正感慨际,花月楼里又有人出来,只听得有人隐约再叫道:“纥干公子,下回记得再来啊!”
我一惊,心跳猛得厉害了许多。纥干本是鲜卑族的姓,京城里虽是胡汉杂居,但纥干姓的,只怕还不多,急忙放下帘子,从侧旁悄悄往外看去。
果然,只见纥干承基从花月楼中大步走了出来,手中拿了壶酒,边走边饮,对两旁腻过来讨好的女子不管不顾,径上了仆人牵来的马,扬长而去。
他的面容和在吐蕃分别时并无甚差别,只是阴郁了许多,更显得骄傲冷淡,连原来常挂在脸上的讥嘲笑容也不见了。
看着他背影远远离去,马蹄在地上蹬起淡淡轻尘,我心里没来由又痛了一下。
这个少年,只怕被我伤得不轻吧。
而我,会不会继续去伤他?
白玛见我出神,俯下身来问道:“小姐,我们是回客栈,还是去容家的那个梅园?”
我懒懒道:“你说呢?”
白玛道:“小姐既然有家,自然住在家中自在。”
我将个锦帕在手里绞着,道:“如果家里有人对我不好呢?”
白玛也微笑了:“白玛不相信谁敢对小姐不好。贡布、仁次、顿珠更不相信。”
我亦笑了,道:“那等什么?我们去梅园啊!我也很想念我的父亲了。”
下部:第十三章梅园(上)
除了清遥和络络,还有那我下意识里一直想保持距离的纥干承基,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应该就是容锦城了。
虽然我一直在他面前以傻子的形象出现,可我感觉得出他对我的深切感情。
既然我终于不得不留下来了,那么,他就真是我的父亲了。
女儿倦了,回来找父亲,没有错吧!
我微笑,又有些哽咽。
我的前世,没有父亲,能够幸福地活着;这一世,没有母亲,我会幸福吗?
不管如何,我还有一个父亲在,他叫:容锦城。
转过一条弄堂,没等马车停下,我便知道梅园到了。
阵阵扑面寒香,馥郁沁脾,连白玛、顿珠等都深吸一口气,露出欣喜的笑容。
园内固可见得老干疏影,斜欹而出,点点粉花,缀于枝头,朵朵如冰玉;园外亦是梅花,大门两侧各有一颗,俱是枝干繁茂,青梅如豆,疏疏淡淡,风华优雅清逸。
白玛跳下车去,先拣那枝形俊秀的,折了两枝下来,送到我手边。
顿珠则跑到园门口,轻叩大门。
门开了,一个小厮迷蒙着眼睛探出头来,才道了声:“谁啊?”一转头看到我正拿了青梅,嗅着清香,猛地叫道:“啊呀,你这女子是什么人呢?竟敢折我家梅花!”
贡布、仁次脸色俱是一沉,各各踏前一步,腰刀已然握紧。
我温柔道:“贡布,仁次,你们退开。”
小厮见贡布等面色不对,头一缩,已待关门逃进去,我已清脆扬声:“回去通知庄主,二小姐容书儿,回来了!”
小厮惊讶地又将门拉了开来。
我将面纱拂开,微微一笑。
小厮呆住,然后大叫一声,窜入门内,已不知跑哪里去了。
白玛和顿珠等俱看向我。
我微笑道:“门不是开着么?本是我的家,我回来难道还要通报么?”
我带了四人,徐徐踏入了梅园之中。
梅园,果是梅的天地。
红梅,青梅,黄梅,白梅,开遍园中,俱是数十年的老梅,孤瘦而清冷地缀着无数繁花;空气里无处不香,无时不香,清气直透肺腑,五脏俱是妥帖。
最是白梅居多,古人咏梅说: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此时才觉真意。
可惜此时未曾下雪,若是踏雪赏梅,更有一番韵味。
沿着白石铺就的平整路面,我一步一步坚实地踏步向前行着。
前方云蒸霞蔚一般的花海里,静静掩着一排屋子,飞檐翠栊,略带些古旧安静的气息。但此时,古旧之中,分明有阵阵的暄闹汹涌而来,连附近的花枝都给惊动,点点花瓣,如雨飞下。
白的如雪,红的似胭脂,更有几片落到我襟袖上,暗香浮动,招展着血泪般的颜色。
我尚不及拂下,前方已奔来一大群男男女女,其中领先的那中年男子,好生亲切熟悉,分明就是我的生身父亲一般,我目注在他身上,眼眶渐渐温热,背脊有些僵直,鼻中也因吸入太多的冰凉空气而酸涩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