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白荻:“你希望你从哪里先开始死?”

  白荻只觉得身上冷得更厉害。

  他一向有极坚强旺盛的求生力,他从未想到过死。

  现在他想到了。

  现在他才知道,要活着固然不容易,有时要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更鼓响起,已经是五更,黑暗的远方已经隐约有鸡啼传了过来。

  本来一直都悠闲而优雅的天弃尼,光泽的皮肤竟仿佛骤然暗了下来,身子也仿佛扭动了两三次,接着,又抽动了两三次。

  这种变化本来是很难让人注意到的:就算有些感觉,也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天弃尼的脸色却突然变了,脸上突然露出种恐惧之极的表情,很慢很慢的转过头,去看天恨,就像是本来不敢去看她的,却又不能不看。

  天恨的脸还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软软的瘫在地上,看着天弃。

  她的脸上虽无表情,眼中却有表情,而且表情很复杂而奇特,也不知是痛苦?是讥诮?是怨毒?还是怜悯?

  “你?是你?”

  “是的。”天恨回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杀手,我不怪你,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下杀手。”

  “你怎么出手的?”

  天恨的回答好像和天弃问她的话没有什么关系,她只说:

  “我姓聂,三耳聂。”

  “聂?下五门的聂家?”

  “是的。”天恨淡谈的说:“我们下五门的人有很多旁门左道的功夫,都不是你们这些名门子弟所能了解的。”

  天弃目中的神色显得更恐惧:“你对我用了什么毒?”

  “也没有用什么毒,只不过在你的茶里放了一点鸡鸣五鼓断魂散而已。”

  天恨说,“这种药的毒性很特别,不管你在什么时候下的毒,它都一定要等到鸡鸣五鼓时才发作,而且时候一到,就必发无疑。”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实在想不到,我们竟会死在同一天,死在一起。”

  尾声

  柔软的波斯羊毛毡铺在一张已经开始温热的火坑上,就像是绿草如茵的春野;葡萄、杏子、桃李、香瓜,各种经温室里培养出来的水果,盛在镶着七色宝石的黄金盘里,再加上水晶夜光杯中的兰陵美酒郁金香。

  白荻看着卜鹰直叹气。

  “我羡慕你,我一直都羡慕你。”他说,“我实在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值得羡慕的人。”

  “快了,你马上可以过让人羡慕的日子了。”卜鹰说,“你的名气越来越响,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的,尤其是在破了这件案子之后。”

  他微笑:“做案之后,摇身一变变成江湖中人人尊敬的尼姑庵主持,只凭一口混元真炁,就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体形,这些都是别人想不到的,可是你想到了,你不成名谁成名?到最后一击不成,被杀灭口,也是他们那组织的老规矩。”

  白荻用一种很神秘的眼神盯着他,忽然问:“你愿不愿意跟我换?换一天就好。”

  “换什么?”

  “把你换成白荻,把我换成卜鹰。”

  卜鹰直笑,还没开口,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那不行。”

  一个打扮得就像是图画中神仙般的绝色美人,恬恬的过来依偎在卜鹰身边。她的笑声比蜜酒还甜,眼睛就像是东方最亮的一颗大星。

  “那不行。”她甜甜的笑着:“别的都可以换,只有卜鹰不能换,别的东西换掉都可以再找一个,卜鹰却只有一个。”

  白荻的脸已经红了,赶紧用酒杯遮住自己的脸。

  卜鹰大笑。

  “你没有见过她吧,你想不想知道她是谁?”卜鹰故意很严肃的说,“那么我告诉你,她是位公主,一位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公主。”

  “公主?”白荻吓了一跳,仿佛有点不信,可是仔细再看看,又不能不信。

  “只可惜我们地方太小,风景又不好,出产的东西又不丰富,”公主叹息着,其实我们那里只出产一种东西而已,吃也不好吃,玩也不好玩。”

  “那倒是真的,那东西实在没什么太大意思。”卜鹰忽然向白荻做了个鬼脸,“你为什么不问问她那东西是什么。”

  白荻想不问也不行了。“那是什么?”他问。

  “那也不是什么,只不过是一种叫‘黄金’的东西而已。”

  “黄金?”白荻又吓了一跳:“金子?黄金?”

  “就是那种东西。”卜鹰也跟公主一样在叹息,“他们那地方出产的黄金也不多,只不过比江南四省加起来还多一点而已。”

  白荻笑了,大笑着把一大杯好酒都洒到半空中去,迎着窗外的秋阳,每一滴都在闪动着金光。

  他忽然发觉生命竟是件如此美好的事。

  楔子

  楔子

  阴暗的屋子里,每一扇窗户都挂着由远洋船舶自波斯转口运来的丝绒窗帘,密不透风,也透不进天光。

  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一架宽大的西方官廷皮椅上,斜倚着一个瘦弱的老人。

  他面前一张书桌上,堆满了书册和卷宗,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挡住,就像是道围墙一样。

  他这个人,也好像终年都生活在围墙里,不见人面,也不见天日。

  现在这屋子里却有两位客人。

  一个身材高大,却瘦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大汉,正是名震天下的关西关二关玉门,天生神力,赤手生裂虎豹,若论武门硬功,可称天下无双。

  此刻他的精神很不好,因为他已经快有两个时辰没有吃什么了。

  他一定要随时随地不停的吃,才能保持他的精力和体力。

  可是不管他吃下去多少,也不管他吃的是什么,他还是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

  这是他的病。

  每个人都知道关二先生有这种病,可是谁也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病。

  另外一个人,却胖得连一根骨头都看不到,也是财神的巨头之一,姓张,行五,是关西有名的大地主和大财主,兄弟两个人都一样胖,最近几次虽然一连输了几笔大注,却依然肥胖如故。

  据说这也是种病。

  据说他们使的一种功夫就是会发胖,不管吃下去的是什么。都会长出肉来,就算吃下去的是一斤稻草,也会变成一斤肥肉。

  老人有洁癖,老人也有病,每天只能吃一点流质的汤汁来维持他的生命,所以多年来没有一样可以引起食欲的东西能够进得了这屋子的门。

  所以关二和张五只有饿着。

  这个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的老人,难道就是“财神”的大老板?

  他已经病得连声音都快没有了,一定要喘息很久,才说得出话来,可是他的口气中,却仍然带着种凌人的气势,好像只要他说出的话,就是命令。

  他在问张五。

  “你是不是已经按照我的意思,跟卜鹰订下了赌约?”

  “是的。”

  “卜鹰已经接受了我们的赌注?”

  “完全接受。”

  张五说:“我已经向他解释得很清楚,由他自己准备船只和配备用物,在扶桑离岛上出海。只要能在三十天之内平安返回厦门,就算他赢了这一局。”

  关二忽然插口问:“他若输了呢?”

  “输了,就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连他这个人都没有了。”老人的口气衰弱而温和,“我们甚至可以说如果他输了,这个世界上就好像根本没有卜鹰这么样一个人生下来过,有关他的一切,都将从此消失。”

  他说:“所以他这一注,可以说把他过去和未来所有的一切全部押了上去。”

  “他为什么要这么样赌?”

  “因为他是个赌徒。”

  老人的回答简单而明瞭,关二沉默,老人却又慢慢的说:“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如果缺少了他这么样的一个人,你一定会觉得很寂寞,因为他一直是你最好的对手。我也知道,要找一个好对手,远比找一个好帮手还要难得多。”

  他忽然笑了笑,衰老脸上的笑纹就像是春风拂动中的水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