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注视着它消失的方向,心里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感谢万能的洗发水——但我的胃对形而上的世界毫无兴趣,亦无感应,此时仍然咕咕作响,而且一阵一阵狂抽搐,在发出要歇斯底里大发作的预警。

  我有十年没有真正挨过饿了,而且是在如此绝望情形下挨饿,这种感觉新鲜而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使我的智商像一壶烧开了的水,不断不断蒸发出去。

  因此我做了一件但凡处于我这个处境下的人都会做的事。

  我把那些种子挖出来,放在手心里,没有做超过一分钟的思想斗争,就把它们都吃掉了。跟吃西瓜子一样。味道还不坏,透着蔬菜的清香味,汁液是咸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核,咬开又是甜的,嚼下去嘎吧一声响,有点像爱哭的孩子在遥远地方尖叫的感觉。

  我边挖边吃,连吃了十来颗,终于感觉到肚子里有了一点东西,有余地爬起来拍拍屁股,准备继续向那座永不靠近的高台进发,看再走两个小时会不会有什么变化,这时候我想到其实我口袋里藏了一本专业版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理论上我可以通过输入地点而去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但是当我掏出书来的时候,发现卡片上出现几个很过分的字:用户已出服务区。

  我禁不住嗥叫一声:“你也有服务区?”

  这是一个问题式陈述句,不防却有人回答:“你用的什么版本?”

  一听到版本两个字,我就知道遇到了专业人士,大喜之下一看,那条金色蚯蚓回来了,这次爬上了地,好不悠闲地爬在那里,对我看看,说:“人类噢,犯了什么事要被流放到这里来?”

  流放?不不不,我是来旅行的。

  它压根不信我:“这里是非人世界最高级别的重型监狱,你来这里旅行?杀了多少人才凑够资格”?

  洗发水没有洗到的深层震撼,一骨碌冒了出来——还好,都不算多了。我吓了一跳,四处张望:“重型监狱?没牢房啊,也没栅栏,警察都没一个。”

  它对我的孤陋寡闻不屑一顾:“笨蛋,要什么栅栏啊警察啊,监狱就是让你出不去咯,你觉得这里能出去吗?”

  我不是很确认这一点,按道理说,我可以退回原路,只要跑进毛毛兄的理发店就没事了。

  蚯蚓很公正地同意这一点:“噢,你看到理发店啦,你不知道他们的门是不开的吗。”

  补充一句:“要是它们开了门露了像,就很快会搬走的。”

  我猜说话的这功夫,毛毛兄已经去了另外空间喝功夫茶了,现在我才叫前无可进,后无可退,靠,我这是被自己给流放了啊。

  以我的思维习惯,我开始考虑流放可能带来的最坏后果,很显然是没有东西吃。因此我条件反射地蹲下来,想多挖出一点刚才吃掉的种子储存,那东西挺好的,我没吃多少,肚子就感觉饱饱的——不大正常的是,好像过于饱了一点,开始撑了……

  金色蚯蚓看到我的举动,大惊:“你干什么?”

  一个神龙摆尾钻进土里,到处翻了两翻,脑袋冒出来,阴恻恻望着我:“你吃了我下的种?”

  我不大好意思,忙退了两步免得人家恼羞成怒打我:“对不起啊,我饿得要命。”

  它晃晃脑袋,表情不像是愤怒,倒像幸灾乐祸:“嘿嘿,你不会再感觉饿的,我保证。”

  但凡人家跟你保证什么,背后就必然有诈,我警惕地望着蚯蚓,摸摸自己的肚子,真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膨胀,而且动静非常明显,眼看直奔珠胎暗结而去——我没和你有一腿啊,怎么就怀上了?

  金色蚯蚓笑得满地乱转:“笨蛋,那是我种的草命婴,过几天监狱里祭天大典要用的。”

  过来摸摸我的肚子,语重心长叮嘱:“你不要乱走动啊,等下发作起来挺痛的,我去帮你准备好接生用的热水剪刀……”

  我一声惨叫:“什么?接生?”

  看看自己,肚子真的涨到了相当离谱的一个程度,我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脚趾,很快会连膝盖也消失在视线之中,我正在从一个中年猥琐男,飞速向一个中年高危孕妇发展。

  连忙坐倒在地,摸摸肚子不要动了胎气,我紧张地问金色蚯蚓:“你看什么时候会发作。”

  它显得经验也不是很足:“要是从土里长出来,通常是二十四个小时,从人肚子里,我还没见过,不过你的营养应该好过这块地,算它十二个小时吧。”

  十二个小时?你杀了我吧。

  金色蚯蚓对我的软弱态度很不满意:“喂,你们人类生一个宝宝要怀十个月呀,十二个小时很对得起你了。”

  我吼回去:“有没有第一个月就这么大啊?”

  吼得激动了一点,在地上喘起粗气,顺便问蚯蚓:“这里是监狱?有驻院医生没?最近流行趋势是顺产还是剖腹。”

  它觉得奇怪:“流行?干吗问流行?”

  我解释给它听:“我这个人很随便的,人家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人家怎么生我就怎么生。”

  金色蚯蚓恍然:“噢,这样啊。”

  上下打量我半天,结论是:“你没法顺产,结构不健全。”

  如此一说,我肚子立刻剧痛,而且就痛在将要被无妄一刀的那条线口上,哼哼唧唧半天,无法可想,金色蚯蚓似乎起了一点同情,主动问我:“你到底跑来这里干啥?”

  这个问题有一个人界的孪生伙伴,那就是,你为什么活着。

  老实说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不活了。就象我要是知道来这里干什么,我还用得着坐这等生孩子?我肯定一早为了减少麻烦而申请绝育啦。

  绝育显然不足以满足金色蚯蚓的好奇心,我只好回答:“告诉过你啦,我来这里旅行的。”

  顺手把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拿出来给他看:“小二给我的,你刚才还问这个是什么版本。”

  它看到这本信物,才恍然一下下:“是了,小二。你是跟非人移民委员会那帮人过来的?难怪这样呆头呆脑”。

  说我呆头呆脑那就算了,换个人读了几十年书,还是在中国内地读,想不呆绝不可能。但可否不要因此侮辱我的邻居?人家可都是好人。

  金色蚯蚓不以为然:“呸,个个都是从这里出去的,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从这里出去的?看我怀疑加愤怒的脸色,它很快补充了一句:“当然,和你们人类比,在犯罪这个领域我们想像力稍微强一点,彻底性就差很多,所以以你们的标准看,他们的确都是好人。”

  想像力?是不是真的那么强啊?我们的天生杀人狂有用链锯的,狼牙棒的,飞车甩人法的,金针度穴,AK扫射的,麻袋真空的,你们呢。

  金色蚯蚓点点头:“这有什么啊,我们有把活人种成一棵树的,而且还继续活着,看着人家到处跑自己不能动,气得满地落叶子。”

  从它的得意程度,很容易推断出一个事实:“就是你干的吧。”

  确认我真的是一个无辜的旅客之后,金色蚯蚓就开始帮我操心怎么出去的事,拿过我的书翻翻:“版本太低了,没有办法覆盖到这里。”

  我满怀希望:“要什么版本才可以,我叫小二换一本给我。”

  这蚯蚓的兴趣很显然在损人不利己:“不要了,最高级的版本还在实验室,没出来呢。”

  我耸耸肩:“那算了。”

  结果蚯蚓很不爽:“你没有大失所望?没有闷气满胸?不想跳起来暴打我一顿以发泄你的郁闷?”

  什么人都见过,没见过这么希望被人家打的。我摇头:“打你干吗,你有书吗。”

  它一愣,很诚实地说:“没有。”

  之后便嘀咕:“一点反应没有,难玩死了。”

  一头钻进土里,不见了。

  既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不如安心待产好了。呆坐在地上我好像一只鹅,头颈伸着,就此无声无息,天色始终如一,毫无变化,因此感觉上时间流逝分外之慢,我好像被冷藏在一个酸奶盒里,周遭一切都异常粘稠,缓缓蠕动。要说难熬,也不是很见得,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听过好多狗屁不通的学术报告,其场面大抵即如此,最多身边坐满了人,每个都好像听得快要死了。

  睡醒三觉之后,我发现我的肚子停止了成长,稳定在现有的规模上,自己摸了摸,里面也没什么拳打脚踢之类的互动,不知道是小孩子性格不大活泼呢,还是此时正在想心事。我向来对胎教持支持态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唱个歌儿给他听——或者她——谁知道呢。

  对性别没有明确的认识,对我的歌曲选择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如果是男孩子,我可以唱土耳其进行曲,旨在使其刚强,如果是女孩子,我可以唱卡门,旨在使其妩媚,现在缺乏定位,我思考再三,只好选择了信天游……

  吼出第一句,效果就来了。

  而且非常震撼。

  天地震动,乌云四合,天光终于开始流动,化身为一道道青铜色霹雳,自四际从容劈落,在大地上溅起灿烂火花。远处的高台,在电光夺目中越发显得巍峨神秘,而更让我回肠荡气的是,周围那片沉默的黑土地,怎么一下子就抽风,漫山遍野长出了些什么?胳膊啊,腿啊……手脚上的指甲都给打理过,亮晶晶,还染颜色的……

  这是多么世界末日的景象,凡人有幸,在生而见,真是天大的际遇,而且这一切都是由一句信天游引来,更令我为之暗爽。

  我住进公寓之后,就知道自己唱卡拉OK的功力惊人,偶开金口,次次都可以把贝多芬唱得破门而入,掐住我脖子一阵猛摇,一边他自己口吐白沫,要不是小二每每及时赶来,苦口婆心劝他说这么完美的试验品很难找,掐死就没了,我一早轮回转世七次有多。

  到今天,显然这是越发进步了,我直接惊动了七天使啊……

  伸着脖子神往地看着眼前一幕幕,忽然屁股下有什么地方捅我,赶紧挺着我的大肚子挪了挪,发现金色蚯蚓又冒了出来,我喜滋滋叫它:“你看你看,世界末日耶。”

  它白我一眼:“世界末日,你那么高兴干吗。”

  有什么好高兴,我不知道。但是不高兴也什么用啊,难道能去和老天爷讲数吗?

  金色蚯蚓决定对我采取不理会态度,在周围兜了一圈,回来我身边摸摸我的肚子:“怎么样,有感觉没。”

  除了感觉比较重以外,没什么特别。

  它沉吟起来:“这样啊。”小眼睛在我身上左右打量了一下,毅然说:“提前生了吧。”

  我吓一跳:“不太好吧,不足月好难成活的。”

  它叹口气:“我也知道,不过祭祀大典在即,不现在做好准备,等下就没戏唱了。”

  要我生也可以,你得告诉我祭祀大典是什么?我的指南书出了服务区,你总不会出服务区吧。

  金色蚯蚓愿意做这个生意,盘在我身边——还把一只手指长长蛮好看的手扒拉在一边——然后说:“这个监狱,名字叫青铜时代重型监狱,专门关那些到人间生事,搞出大问题的非人界成员。”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注意到我如临大敌的目光,没奈何地说:“我是因为非法行医进来的,没杀人,你紧张什么。”

  非法行医?帮人治理黄瓜水稻,应该不用去申请执照吧。

  金色蚯蚓沉默了一下,说:“哪里,我是帮人做小孩子……”

  我兴趣大增:“HOW?”

  他示范表演:“喏,抓点你身上的细胞,抓点你老婆身上的细胞,我做点精神方面的后期加工,要什么样子有什么样子,外貌智力体育品德全能。”

  我刚想说这是好事啊,应该大面积推广以造福人类的优生计划啊。

  它补充一句:“唯一的缺点,是每个都只能活十年……”

  我毫不动容:“十年都好啊。反正来得容易。”

  它一拍大腿——我的,立刻把我引为同志:“我法庭自辩也是这么说的,本来人类怀胎十月,生不生得下来就是个问题,好容易生了,就算全方位伺候,成活率都不高,就算活下来了,也不见得对人类社会有贡献,哪像我做出来的,个个都完美。”

  它数落一通,摇头叹息:“愚蠢啊愚蠢。”

  虽然它说得那么煞有介事,以我对人类的了解,这只蚯蚓被抓进来判不知多少年,必然不是因为可以做出完美的小孩子——而是……我隐约想到什么,头上冷汗一粒粒出来……

  它看我一眼:“看你傻傻的,关键时候不含糊啊。”

  迫不得已承认:“因为来得太容易,你们很喜欢换货……”

  我脊背上一阵寒:“那旧货呢。”

  它沉默一下,喃喃说:“你知道啦……”

  话题到这里,正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我想都不敢想那些所谓的旧货,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在那里大打摆子……幸好我的肚子及时给了我们一个情绪的出口,猛然一震,剧烈颠簸起来。

  金色蚯蚓一跃而起,紧张地观察了一下,点点头:“要生了要生了。”

  biu地摸出两个小瓶子,放在我面前:“喝哪个?”

  我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感觉腹部中什么物事左冲右突,心里慌得要命,口不择言:“酒啊?要最烈的,先放晕我再说。”

  它说:“不是,是多效曼陀罗提取液。”

  左边这瓶,水色清澈,微有沉淀的,喝下去后痛感全消,但神志清醒,可以全程观摩自己被人开膛剖腹的盛况,非常值得推荐,兼有手术后的消毒及帮助创口愈合功能,右边这瓶,咖啡色,强烈麻醉,喝了不但可以陷入沉睡,绝无任何多余感觉,而且还提供睡中娱乐节目——绮梦若干,带有自动报时功能,会在梦中告诉你手术进行到什么阶段,还要多久才可以醒来,方便控制梦中艳遇的进度。

  作为一个拿过一个医学博士学位,而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固定女性伴侣的中年男人。

  你觉得我真的有选择吗?

  五秒之后,我已经软在地上,思维停顿,兴致高涨,但由于地上太多手手脚脚,硌得我不善,关键是又喜欢到处乱摸,我最后还模模糊糊问了一句:“这些东西怎么回事。”

  金色蚯蚓的声音无比遥远,缥缈在耳边:“祭祀大典的花絮而已……都是种出来的……别当真……”

  叫我对什么事情莫要当真,正对胃口,我于是放心地沉入梦乡,梦乡中迎面而来第一眼,一口好大的电子钟竖立当地,上面以正楷注明:“倒计时:三十五分钟六十秒。”

  三十五分钟就可以搞定一个艳遇?阁下莫非以为我是唐璜本人?转头四际看看,除了电子钟比较杀风景以外,这个梦的环境可真不错,我正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墙上到处挂满嵌金纺织的挂毯和大型油画,大厅中心有一个舞池,七人乐队在一侧演奏,根据我有限的音乐知识,可以分辨出那是十八世纪法国宫廷的流行乐,华丽而轻佻。除此之外,别无他人。

  我绕有兴致地绕到墙边,去看那里的一副圣母图,图中圣母在水池之中,微笑舞蹈,妖娆万状,眉眼含笑,看上去极为诱惑,我摸着下巴看得陶然,手臂上忽然有人轻轻一触:“先生。”

  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圣母你跑下来做什么,池子里的水不够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