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要哭。唯一忍住不要哭。

  只要第一颗眼泪冲出眼眶,一切信心便告摧毁,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你暴露于挫败和伤害之下,比一根沉于弱海的稻草还轻,比一只剥了皮的兔子还狼狈。

  作为一个失恋经验无比丰富的高龄未婚男性,相信我,我已经无数次经历这一时刻,应对的方式有跑十公里然后昏过去,吃到撑死然后昏过去,故意找人吵架然后被人羞辱得昏过去,吃大剂量安眠药调好华佗的闹钟然后昏过去,总之我不肯清醒地面对问题,直到问题无可奈何地在深梦里消退。

  但是现在,现在我必须要直挺挺站在那里,而来犯的恐怖比从前大一万倍。

  气氛很安静。

  山雨欲来时候,都是这样安静的。

  我怯生生朝前走了一步,听到鲒森在我身后,以一种极失望的声音说:“他没用,菲菲,你掩护,其他人进行虚拟攻击。”

  菲菲就在我的左侧,闻言一偏头,猛的飞起一脚,将我踢得临空飞起,啪嗒一声,落在数米之外,我滚了一身灰爬起来,看场子里已经打成一团。

  我在空中飞的时间,长不过数秒,就这几秒的工夫,鲒森和另一个男子,已经带头冲了上来,他往非人群体的左翼急掠,快如闪电,手里握着一束黑色的绳子,看上去柔韧发亮,绝不普通,另外两个人往右侧前进,也握着同样的绳子,菲菲稍退后,手按在腰间,微伏身体,做出随时反应的姿势。

  他们五个人,形成一个完美的五角包围,在到位的瞬间,四个侧翼攻击的点上,忽然飞出四条黑色的线,在空中迅速对接,勾连,之后铺天盖地的膨胀开来,变成一张极大网,密密麻麻,网状线条中闪烁出雪亮的光芒,隐然有刀锋,对着包围圈中心的非人群凌厉下击,我心都要跳出来了,忍不住大叫一声:“小心。”那时间小二极快对我一瞥,快到我几乎认为是自己的错觉。

  黑色刀网上,想必施加了什么法术或毒素,并不是寻常把人家罩住就算数,未曾贴近,已经使网中人遭受了相当大的痛苦,所有的脸容都在扭曲,娇弱高贵的香奈尔,对时尚和颜色的敏感度和创造力都独一无二,每季都可以提前一年预告全部精准细节,此时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美丽眼睛中流露出爆裂火花的恐慌,她身边站着的是恺撒,正张开手臂挡住她头顶的天空,而小二所有的臂膀都挥舞起来,像要为同伴争取尽可能多的自由活动空间,一边咆哮:“小心,小心,猎人的法力追踪网,有弭患咒。”

  我握紧拳头,想起非人重型监狱中那一只大可遮天的手,如果我有那样的力量,让我一巴掌把鲒森打成脑震荡,心脏剧烈跳动,我目不转睛看住场中状况,倘若那网的威力如斯之大,一落下就让所有邻居就擒,说不得我要同生共死,上前抱住鲒森大腿咬两口再说——基本上,我早就忘记自己其实是个人了。

  黑色大网落下的速度慢慢放慢,四个持网的人大口喘气,头顶一丝丝白色烟雾上升,看来当渔夫也没有想象中容易。网中人全体抬起头来,盯住那网,大多数张脸都发散出诡异的苍白迷惘之色,像被魇。

  幸好还有清醒的,能在危险前保持清醒的,总是那个最强壮的。

  施瓦辛格,不枉他一身好肌肉,猛的炸雷般大吼一声,跳起来,一把捞住那张网,鲜血立刻喷出,不是红色,是粉樱花那样的淡白色,刀锋从他的掌心穿过,嘎然停住,持网的猎人身体各一震,立即将网络收得更紧,那刀锋就在施瓦辛格的掌中转动起来,白色血液和鲜活的肌体,纷纷离开他的身体,我目呲欲裂,不顾一切冲上去大叫:“老施,老施。”

  没跑出两步,眼前一花,菲菲蓦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往后一推,倒退三步,第二个屁蹲,妈的,我生平大恨,原来就是没学好跆拳道。

  施瓦辛格抓住了网,停顿不过一刻,网中人的意识就缓和很多,看来那个虾米弭患咒,不是一般的厉害。华佗反应很快,即时上前,他咬破自己手指,滴出一颗血液在老施的手掌上,我暗骂你这个时候拜什么把子,却发现他的血非同寻常,滴出来是红色,一接触到老施的伤口,立刻变成了绿色,渗入肌理之中,翻裂的伤口如含羞草,随之愈合,天衣无缝,施瓦辛格精神一振,将刺入手心的刀一拔而出,将网线向两边一扯,嘶拉一声,那网开了个大口子,但断裂的丝线通灵一般,挣扎着互相勾搭,很快又连接上。

  五个猎人齐声惊叫,内容稍稍有别,那几个名字都没有的死龙套只会啊啊啊,菲菲和鲒森就比较有深度,他们叫出了两个奇怪的名字:“军魃,神演,神演,军魃”。

  被喝破真身,华佗在网中神色大变,菲菲此时也顾不得自己是在掠阵,直冲上来,她的手一离腰,我就看到她拿出一条极长的链子,从质地看是青铜镀金,链上有突出的尖刺,刺上泛出惨淡的绿色,显然有毒,而链子的底端铸着一个小小的球——居然是水晶质地。

  我平时视力其实没有这么好,情急之下,偏生看得特别清楚。她从我身边冲过去,速度不算快,大约是一边冲一边在计算攻击的角度或方式,我看到华佗将手指放在嘴边,老施努力和另四个人拔河,谁将那网控制在手里,谁就有多一口气。

  这时候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人抓到华佗。

  否则他身上全部的血,一定会被人放光光,或者干脆被弄成一个活的血液药物生产单位,下辈子都生活在笼子里,静脉上插一根导管。

  鼓起这辈子全部的勇气和力气,我一跃而上,狙击。

  我抱住了菲菲,随后菲菲的肘就准确命中我的腹部,我全体内脏吃一大惊,在原地跳了几跳,发起晕来,根据我的医学常识,肝脏和好几条不争气的大血管都爆掉了。

  爆就爆吧,千里送君终有别日,你们跟着我也辛苦,下回当原子的时候,记得选个有出息的人去组合。

  一边这样默念,我双臂半点没放松,舍得一身剐,拉得皇帝下马,菲菲一拳一拳打我不死,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嘴角不停喷血出去,洒下来又糊了我的眼睛,稍一长时间就干了,粘乎乎一层带腥的硬壳,我呸呸吐着,渐渐牙关都松了,手臂挣扎着箍紧,身体往下坠,意识在剧烈到麻木的疼痛里次第消失,最后念头是尽管徒劳无用。

  上天作证我是一个怎样没用的人,从不上进,也不知何为争取,但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是眼前那些怪物给的,他们对我是好的,拼了命不要,我也不能看着这一切在我眼前毁灭。

  那所有往昔情景当时不知,下一回是否已经他世。

  勉强睁开眼,我先看到菲菲的脸,她狂怒涨红的脸,不过好象没在打我了,只是看着我,大概打一个准死人,手感不大好吧,吃力地把头转一转,我去看包围圈,猎人和非人还在僵持,除了施瓦辛格之外,其他人也拉住了网线,刀锋不断刺穿他们的肌体,但没有人放松,华佗跟只小蜜蜂一样,忙忙碌碌地跑来跑去,滴血认亲——对不起,说错了,滴血治伤。我看他走路发飘,估计也耗得差不多了。

  兄弟,真对不起,早知道有今天,我应该多读一个武器博士学位,发明出全世界最强的武器,谁都不知道,就藏你家床底下。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来,我没有读过武器博士,但是我读过药物学博士学位。

  而我的毕业成果,是大规模令人丧失进攻能力而不危及生命的生化制剂。

  那种制剂的配方给了美国海军,我不问世事,也不知道他们用了没有,而当时做实验制作出来的一些样品,我并没有全部丢掉。

  最少还有一瓶,藏在我家厨房的橱柜里。

  双手一松,我从菲菲背上JIU地一声落在地上,手脚并用,跟只狗一样飞速向公寓里爬,鲒森老远看到,叫道:“菲菲,他干什么。”

  菲菲对自己的击打能力应该是很有信心的,淡然答:“吓破了胆吧。不用管他,他已经完蛋了。”鲒森信以为然,下令:“你到对面顶端方位,这些非人都不是战斗型,等神演鲜血耗尽,我们争取抓到所有活口。”说着便狂笑起来:“个个都可以卖个大价钱啊。”所有人都应和着笑起来。

  我听得心碎,回头看菲菲大步上前,手里锁链挥舞,闪耀择人而噬的寒光,而更可怕的是她眼里贪婪狂热的神色,仿佛从那些非人身上,发现了铺满整个世界的鲜花或黄金。

  管不了那么多,我一路狂爬上三楼,爬着爬着还和自己的骨头聊天,中心意思是,各位好逸恶劳至今,对社会民生也没什么贡献,等我眼一闭,人家愿不愿意拿你们去当标本,还是未知数,不如趁现在雄起一把,让粉碎性创伤来得更猛烈些吧——苦口婆心,苦心孤诣,不过是叫他们多撑我十分钟。

  以秒计算自己内脏失血的大限,我成功来到了厨房,恩恩啊啊忍着巨痛举高双手,打开橱柜,一眼看到那个陈旧的宝蓝色金属密封瓶,藏在许多种辣椒酱后,表现出一种大隐隐于垃圾堆的声色不动。

  曾经价值数百万美金的生化武器制剂,配方出入于挽救生命与解决生命之间,没有副作用,不会引发后遗症,每一个分子式都善良正直。

  我没有因为它而发财,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拿去卖,无论是NASA还是伊拉克,问我要的人,倘若愿意拿去便拿去罢了,兵不血刃,不是战争的最好结果么。但是他们拿去的唯一目的,似乎只是收藏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颤抖着手摸到了这个瓶子,确认它没有泄漏,并且还在有效使用期内,掉头冲到门口,随之改变了主意——我的身体已经全盘崩溃,绝不可能承受下三层楼之重,等我滚到公寓门口,估计小二他们业已全体完蛋了。

  因此我用了一个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把生化制剂送到战场。

  跳楼。

  三楼到地,须臾即抵,重力加速度亘古长存,绝不因你伤及筋骨而左右,最为公平。翻出阳台前我已经将生化制剂两重拉环打开,上面沾染许多我吐的血迹,希望它不会因这个而罢工,按下喷头,一开始咝咝作响,太平无事,很快就有蓝色烟雾蜿蜒而出,凝滞在喷嘴周围,我简直可以看到它们从容渗透氧和氢的英勇姿态,风把带有这制剂的空气带到一切地方,沾染肌肤,进入口鼻,融会血液,任何流通渠道我们都不拒绝,誓要把人放倒在地,软成一团。

  带着这美好的期望,我爬过阳台栏杆,手一松,整个人落下。

  风声呼呼刮过耳边,大地迎面而来,神经停滞,血液凝结,死神拍马前来,近在咫尺。但它都算合时宜,让我有余地看到生化制剂速度更快,已经发挥作用,菲菲从奋力攻击的状态中猝然倒地,那姿态曼妙无方,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在面孔距离地面大约一米,每一粒灰尘都大如车轮的地方,我最后的念头是对自己说:“哥们,好样的。”

  身躯跌落,犹如败絮,器官们喧哗惊叫叹息,之后齐齐静默。

  最后的时光,原来就沉溺于静默。

  我直直看头顶的天空,大脑像勤快的夜班工人,在次第关闭一切功能区,我终于不再关心人或非人,只是眼前浮现一片玫瑰园,饱满的花儿,舒展寂寞芳姿,在人迹罕到之处,燃烧,凋零,轮回不绝。

  那是在保加利亚。一生中见过最美,最浓丽的景色。被埋藏,冲淡,遗忘。

  直到死亡前来,唤醒三两绚烂片段,伴随我安然进入永夜。

  真是仁慈。

  死透之前,我想,这真是仁慈。

  人一生,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在努力解答三个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往哪里去。

  耕田亦或作恶,庙堂亦或江湖。走了十万里路,躲得过自己的影子吗,终生在屋檐下不出,神思高逸,去不去得到天堂所在。

  判断之无力,在其标准的无用。

  如此甚好。

  参差多态,乃幸福本原。

  什么地方传来这句话,语气似曾相识。

  我下意识答:“罗素,幸福之路,1937年”。

  但耳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叹息忽远忽近,但终于是远了。飘逸消散,伸手触不到。

  想呼喊,始终没有声音。

  终于沉默将我惊醒。

  我在哪里。

  保加利亚玫瑰花园,梦想与回忆中。那花盛放,狂色涂鸦连绵炽热,强烈如天使之怒。

  丰厚柔软花瓣,充满小王子希翼的爱情。

  有风环绕,在额上,温热以及缠绵,情人手心里生发出来的。

  轻柔吟唱来自某个角落,来自银子质地的嗓音。

  走近去,却又寂静。从未出现,已经离去,再不归来,纯然的静,挑逗怀疑不安,蔓延四际。

  这是哪里。

  我惶惑得到处游走,渐渐心里却又安定。景象一点比一点更加熟悉,和回忆互相印证,毫厘不差。

  一点没错,这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玫瑰园,在保加利亚南部,出产全世界最高质量的玫瑰原花,所提纯出的精油,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十倍。

  那一年我暑假,个个同学都往西,往西,背上脏包,穿上好几个月没洗的运动鞋,出发去糟蹋巴黎巴塞罗那马德里的街道。惟独我逆向去了南欧。这倒不是我特立独行,真正的原因是我打机场一看,特价票,学生票,联程票,蹲行李舱票,一切优惠用到最尽,我身上的钱就够我去保加利亚卡赞勒克。

  卡赞勒克,玫瑰之城,整座城坐落玫瑰谷中,亦是色雷斯文化的重要遗留地。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仲夏,花期将过未过,晚霞凋落时在高处看黄昏烟火,伴随一望无际的绿肥红瘦,倘是多情客,便要把魂消得死去活来,可惜我天生愚钝,望了半天,肚子一阵唧咕乱响,省起浪游半日,水米未进,这是该吃了,不晓得玫瑰花能拿来炒什么菜——如此而已。

  出了卡城,一路往南,漫无目的乱走,南欧物产向来不算丰富,无论投宿何处,进餐厅或居民家吃饭,一律是小麦面包,夹肉或肠,寡清无味,吃得我生不如死,而且一路上,除了玫瑰还是玫瑰,无论什么角度看过去,都是天杀的玫瑰,你要知道,尤物看太多都会ED,何况一朵花?

  过了好几天,终于走到玫瑰谷下游,眼看就要逃出这片猩红之海,心情不禁为之一松,这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位女郎。

  手捧提篮的女郎,在路边寂寞地站立,她分明是在等待什么,但也分明不抱期望,眉目低垂下去,看不到颜容,唯有那侧影的曲线,比流星滑过天际留下的印痕更明亮。任何细小弧度,轻微光影其上流连,生生惊心动魄。

  我远远注视她一动不动的姿态,心醉神迷。这感觉似曾相识。

  为美所摄,是多么奢侈而难以置信,如同沉入甜美梦境,满心满身懒洋洋,无法动弹,也无需动弹,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撒开一片,连脚底下的幽暗都洗劫一空,就算背后有一把AK47正抵住腰眼,人生照样光明幸福。

  她似在沉思,浑不觉有人凝望,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上前施展我烂到扑街的搭讪功夫:“小姐,你等人吗。”

  一说出口我就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以我的外型打扮,外加走路微八,倘若一上前就背下五百字“致情人”,最好莎士比亚,差点也要雪莱,说不定可以幸免被人当面唾弃,而改为背后羞辱。

  但等人?就算全美所有乐透奖累计两百年,然后被我一个人全盘博中,其概率也会高过眼前人说:“是的,我等你。”

  然而生命的美妙之处,在于你从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女郎缓缓抬头,我愿死在那湛蓝眼眸里,将下半生一寸寸捏成灰烬。

  她看我:“杰夫,你好吗。”

  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这熟悉熟悉熟悉熟悉到融化在我骨髓里的容颜。

  我睁大眼,须臾闭上眼。

  再张开。

  真的是玫瑰谷,处处景物都如此真实可触,那馥郁的香,什么幻觉可以让你感受到足够醉倒地的香。

  但我刚才不是在回忆吗?为什么我处身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最开始我所在的玫瑰园,也是我的回忆吗?为什么它出现的次序,会和真正的历史颠倒过来。

  是什么直接带我去到你的玫瑰园,将刻骨的片段一丝一丝重现,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充满怀念,然后恍惚间回到游历的起初,一步步走上遇到你的那条路。

  玛利亚。

  你的名字我不说出口,我不思索。

  那声音中有悲哀,说出来有罪过。

  女郎静静看我。

  看我狂奔在四周,以口鼻耳手脚底板,印证周围环境的真与幻。

  看我一无所获,迷惑地转来。

  看我站在她身前,歪着头,口水将出未出,凝视她亚麻色浓发的起伏。

  她静静看我。

  玛利亚。

  我终于拉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因为玫瑰园的劳作,不够嫩滑,但那么暖。

  是真是幻,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倘若你在这里。原来我将记忆那样藏了又藏,洗了又洗,你都是在这里。

  凝望了似乎一个世纪。脑筋锈死,我放弃进行思考的任何努力。

  想说的话排好队,抢到头筹的,居然——:“你知道我从保加利亚回去,重新修了一个什么学科吗。”

  指指脑子:“人工智能。”

  玛利亚似乎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愿意慢慢向她解释:“人家研究的,是如何让组装的机械具备人类特有的感情和记忆,我研究的,是如何以定点清除,不损其他的办法,擦去人脑中已经存在的感情和记忆。”

  这个项目得到人工智能国际基金会的巨大资助,从老鼠开始实验,到猴子,到更聪明的类人猿,进展顺利,进行手术之后,大家很快就会忘记撞电网会被电到半死,或者隔壁笼子那只猫很喜欢抓人眼睛,该干什么照干什么,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直到最重要的人类临床实验那一关,无情的失败猛然来临。人类比猴子和类人猿都顽固得多,要他半夜不再为失恋哭泣,除非把脑浆全部打出来煮一煮。作为一个科学家,我的学术操守不允许我提出这样剽悍的主张……

  其实我有更好的主张,操作起来也不麻烦,但最终我没把它说出去。因为我实际上不同意以科学操控人的精神活动,无论后者带来什么样的感受。

  我只是趁着实验室没拆,偷偷摸摸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必须承认,这是我生命中仅有一次,为一己之私,浪费了好多纳税人的金钱。

  所要消除的东西非常简单。

  玛利亚。

  所有一切,和玛利亚有关的文字,图象,痕迹,印象,气味,线索。一切的一切。

  成功到什么程度,日后我读圣经,总会在圣母老人家的名字那里面临一个三个音节的失语。

  是谁翻开我脑子里最后一个残存未死的细胞,将你带到这里。

  张开双臂,我拥抱着面前的身体。玛利亚柔顺地依靠过来,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你美丽的,前一秒还在舞蹈,下一秒坠下玫瑰精油提炼架的身体。

  曾在我手指触摸下,苍白,静止,冰冷了的身体。

  无论是谁让你回到这里,无论你会在我身边多久。无论那被自己撕裂的离别之痛是否要再来一次。

  我爱你。

  玛利亚我爱你。

  她缓缓抬起脸来,向我微笑。

  “杰夫,跟我回去吧。”

  回去哪里?

  “回去人间吧。”

  我看她丝毫不见虚幻气息的脸孔,欢喜涨在心中,一时候完全不去分辨她的问话有什么蹊跷,坚决摇头:“没什么好回去的。”

  抱着她左右看看,自言自语:“我死了,你也死了,还能遇上运气真好,哎,这是天堂还是地狱啊,风景跟你家都挺像的。”

  虽然想着久在玫瑰之乡,鼻子难免渐渐要作废起来,但这点遗憾与玛利亚在我身边的幸福相比算什么,我自然可以发挥我无比顽强的适应力,继续快乐生活——不,快乐死下去的。

  喜滋滋低下头去,忽然怀中不祥的一阵空。

  我孑然一身站在当地。

  玫瑰谷景色退潮一样急速消失,活象一幅大型的风景长轴,向远处退卷合上,平滑幽静的黑暗突如其来,蠕动在我每寸肌肤上,铺过来包裹,我仰头向天,看到蓝天落幕,太阳隐没,大天使号角未鸣,世界已经湮灭。

  继续沦落在永夜或长眠里,隐约听到有人懊恼地说:“靠,这小子真难骗。”

  黑暗又一次撕开的时候,小二来到我的面前。

  他的姿态像是剧院的工作人员,掀开黑色幕布,走进后台来,对正等待出演史上唯一伟大戏剧的演员们说:“最后准备,这就上了。”

  诚然这样激昂不是他讲台词的风格。

  诚然我亦没有穿好我的道具服——主要是不知道这到底演哪一出。

  看到他,我首先想问候一下他后来怎么样了,大伙有没有成功跑路,一想他都站在面前,估计也是死了,不如不问,免得后悔,接着我准备抱怨一下他对我不负责,明明说好万一有危险就来救我,结果硬让我挂了,而且挂得还那么不地道,至今天不收地不管,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谁知久别重逢,该老兄见面就赖帐:“我哪有说来救你,我说来帮你料理后事。”

  哎呀,说这么理直气壮,那你也没料理成啊,害得我,死啊死啊都死得做梦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没死啦,摔坏了脑子而已。”

  我不相信,还试图说服他:“小二,我知道你有很多手,但有很多手的生物也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没什么好抗拒啦……死了也没什么啊,我们不是又见了。”

  小二恨不得扑上来打我,这时候我头顶一个炸雷打响,一个大嗓门骂骂咧咧:“快点,在里面聊什么天啊。”

  咿,最近老天爷脾气这么差,死后知己聊个天还要个霹雳警告——要么你给我台全球卫星接受电视啊。

  不过老天爷的声音还挺熟……小二看我认真地歪头思考,郁闷地说:“别想了,那是华佗。”

  华佗?华佗改行?当上帝?

  小二翻翻眼睛,决定彻底忽略我:“你脑子摔坏了,我们把你弄回神演医学事务所,内外伤都治得干干净净,你就是打死不肯醒过来,喏,我只好进你的意识里来。”

  我举手:“打住。”

  “我摔坏了,你们呢。”

  小二晃晃头:“我们没事啊。”

  为什么?哦,我舍身洒下的生化制剂发挥作用了吧?舍己为人是多么痛并快乐的事情。

  对我的自我陶醉,小二表情奇妙——既想掐死一个人,又想亲吻一个人——俗称冰火两重天。

  他叹口气:“我也不想伤你的心,不过,那个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是指南书根据你的独特状况,量身定做的。”

  他比画了一个动作,依稀是我自三楼坠下的飘逸英姿:“你一失去意识,指南书视为因事故原因导致服务终止,同时发送了远程警报。”

  我多少有点迷惑:“我创造的?其实你们没被猎人追。”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有是有,我们在人间活动太频繁,一天到晚被猎人追,但没你想象中严重,没至于连锅端。”

  后一句话是重点,他说出来相当不爽:“我们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烂好不好。”

  他拍拍我的肩膀:“等你醒了,施瓦辛格说要把你打回白垩纪,你要知道他在任何军队出现,这支队伍就永远不会打败仗,你居然想象他和人家拔河。”

  诸位要怎么样恩将仇报,这不是我现在想要考虑的主要内容,更重要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让我自己壮烈牺牲了?”

  小二郑重地点头,那架势是要给我敬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倒想看看你那十几二十双手,怎么样在脑门上占地方。

  人世间最乌龙的事,莫过于此。

  别提我多悔恨——夜叉姑娘虽然有难看的一面,其他两个头都是清秀正点的,何况身材一等一,倘若不在乎床上多放几个枕头备用,我觉得大有希望和她喜结良缘,偏偏好死不死,要去探险——也不看看自己的材料。

  自怨自艾一阵,小二明显松了口气,可能觉得这是所谓的常态,拍拍我:“哎,我们请了影貘和入梦师联手,才能把我放进你的精神世界里来,你别磨蹭了,赶紧醒过来啊。”

  敢情我一直在和他进行精神上的交流,对比以前纯物质上的你来我往,层次显然高级了不少。

  我摇摇头:“不要了。”

  叫他:“随便用你哪对手,出去以后就掐死我吧。”

  最后关头非要留一两句赚人热泪的话,显得我那么多书没有白读,歪头想了半天,有了:“死人家手我不服气,死你手里,也值了。”

  他气急败坏:“你别玩我啊,外面入梦师扛不住了一松劲,我一辈子跟你焊这了算怎么回事。”

  老好人小二。

  没有你我过去十年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能够想象。

  他很抓狂:“抒情也没用,你赶紧跟我出去,来,跟上大号感觉差不多,用力,用力一挤……”

  我平静地看着他:“不用了。”

  从小我在孤儿院里,人人都去踢球,玩老鹰抓小鸡,甚至打架的时候,我永远躲在床底下。

  开始读书,我永远在读书。一路读过去,寂寞是象牙塔里镶金的戒条,考验生而为人的天性,却是我的福音,天经地义保护我远离吵闹的世界。

  我拿到心理学博士,研究方向——自闭症。

  论文在顶级学术杂志上发表,论述自闭症真正的成因,以及对社会人格带来的影响。

  论文中的案例人物,按照业界的规则隐藏了一切除病情外的真实资料。读过的人,都感叹那患者对细节的惊人回述力,以及完美配合态度。

  怎么会有人知道那就是我自己。

  怎么有人知道那论文拿到心理学年会大奖,作者拒绝参加颁奖礼的真正原因。

  那台下坐的,都是全世界第一流的理论学家,更是第一流的临床咨询者。

  总有人看得出来,那上台领奖的人,活生生是一个走动的案例真人秀。

  然后,我侥幸的,一百万分够运气的,这样因缘巧遇,歪打正着的。

  躲进了非人聚集的公寓。

  那任何人所不能想象和接受的,恰恰是我的幸福生活。

  直到现在,大家都要回到应该回的地方去了,我无处可再躲。

  醒过去干吗呢?

  这里是最适合我的地方。

  倘若一场邻居,还能帮我个忙的话,可否让玛利亚经常性地出现一下,好比地狱里的饿死鬼,每年清明还能出来打个牙祭。

  小二,小二……

  我抚今叹古半天,你怎么站着睡起来了。

  小二甩甩脑袋。

  我实在赞赏他的个性,第一时间面对现实,既不勉强他人,也不责怪自己:“行了,我知道了。”

  十几双手一挥:“这样吧,你漫游非人界半天,去的尽是些没名堂的地方,有几个特别的观光点还没看到,我这就带你去,完了送你回来。”

  人说兵不厌诈,但小二犯不着这样对我,欺骗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我痛快点头:“好啊好啊,我们先去哪里。”

  他说:“珍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