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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尘,在听到那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忽然静下来,那种静来自虚无,也来自回忆。来自他正凝视着的无限远。很久很久过去,辟尘淡淡的说:“敛? 别来无恙?”
说着话,微笑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是黄金使。我适才在右边第二台看到他的。不过当时可以看的东西太多,无论多么伟大的男性朋友,都不太可能争取到我全部的注意力。此时我才清楚的打量他,穿一件毫无腰身剪裁的银色长袍,光一个亮晶晶的头,五官都在位子上,却看不太清楚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因为都被他脸上的毫毛给遮住了。当然,与其说那些是毫毛,不如叫是箭猪的背!无比浓密之余,根根剑拔弩张之余,都呈现出纯净的金色。整个人看上去是毛啾啾,金闪闪的。我还注意到了他的手指,非常长而结实有力,却没有指甲。走到我们面前,他面对辟尘冷漠的眼光毫不介怀,仍然笑着说:“一别七百年,我安健,你呢?”
虽然我老早知道辟尘有一把年纪了,不过也没有想到他竟然老到这个程度,七百年?喂,你认错人了!听到我的嘟囔黄金使转过头来看我,神情冷漠,对我上下眼波一扫:“人类?辟尘,怎的你和人类厮混到了一起?”
厮混?黄毛兄,你看起来多少是个斯文人,说话不要那么难听好不好。说起来我和辟尘的关系跟人家解释起来是颇费思量的,你看,他第一不愿意以我的宠物这一比较好接受的身份行世,第二我再没有尊严,也不可能说他是我女朋友,而无论如何,一说起我一把年纪,却一直是跟这位在同居,大多数人的下巴都和八爪司钟一样掉下去,而且人类结构很落后,没有办法捡起来。接着不管相不相干,大家都介绍我去相亲,从三十八岁的处女到改嫁九次的寡妇都在大力推荐之列,甚至跟我感情不错的非人也要插一脚,帮我介绍会变化的老鼠天师!这些,都被我大义凛然的抵抗住了!无论是美色的诱惑还是群众的压力,这十几年,我都始终如一,赚到钱就交给他管,出去狩猎也多半把他带上,和一头犀牛风风雨雨同甘共苦过日子,没有人给我立传写书拍电视记录片不说,现在居然跑出一位来表示蔑视!叫我如何不觉得颇为不爽。幸好辟尘没有因为正在装酷就一笔抹杀我们的感情,他身子一侧,对黄金使断然说:“我跟谁混管你屁事啊,没事闪开,我们还要继续玩呢。”
这么干脆我喜欢,黄金使者好似也没有什么其他意见,侧侧身让到一边,八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又吆喝起来:“来呀来呀,大赌可以~~~”。这个家伙好象并没有第二套说辞啊。继续表演了一番魔术般的软足之舞后,色钟落台,我注意他的一只脚尖微微搭在一边,仿佛随时准备发力,改变中间色子的形态。辟尘好似也看到了,却不以为然,懒洋洋对我说:“放心,放心,除非他有本事把里面的空气全部逼出来。”
他把我们赢到的全部筹码一气又推了出去,叫道:“六六六,三个六,买大。”
哇,八爪的脚都气得发红了。环视赌台上,月毓兽还有一些余资,新来了两只吸血鬼赌一幅毕加索的真迹,火女正找马良神鉴定,黄金使者也要掺一脚,许多赌客也开始从各个赌台上汇集过来看热闹,渐渐把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一切到位,色钟落定,连八爪一起,所有人眼睛都盯住辟尘,沉默一刻,纷纷把自己剩下的筹码推上了了大。唯一的例外,是那位紫色美女。我很好心的提醒她:“你基本上没筹码了,赌什么?”
她那能够把人的魂魄都一眼勾销的眼投在辟尘身上,那里面有一种奇特的深思意味,再流转到黄金使者,同样留了一瞬,而后腰身一展,懒懒说:“我押一个消息,看看价值几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出自如此绝色的口,给我带来一种巨大的不适应,而更不适应的,是那声音中深深蕴涵的绝望口气。绝望。为什么我会如此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她接下来就说:“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
满堂死寂。
我和辟尘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原地。我心尖上一颤一颤,莫名其妙觉得无比惶恐,辟尘低下头,脑门上的汗水一滴滴落,起初进入赌场时感受到的不祥之兆沉沉侵蚀着我的脑子,铺天盖地。当此万籁消沉之时,发布了惊人预言的紫翅美女从容起身,不等赌台最后的开盘,袅袅腰身一扭,飘然离去。经过我身边时,她再回头深深的看了黄金使一眼,就在这瞬间,一只巨大的昆虫形象在她周围若有若无的升腾而起,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转眼后又无声的消失了。我整个人一精灵,好似在零下八十度的天气被人突然丢进冰水里,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感觉如此绝望,因为这美丽的女子,是厄运之蝉啊。我一下子跳起八尺高,疯狂大叫起来:厄运之蝉啊。
那一年,庞培古城的废墟第一次被勘探发现,为了搜集到详细的古代生态情报,猎人联盟出动了精锐的调查队伍,辅佐以特殊的探测仪器进行仔细的勘察,发现两千年前存在着诸多眼下已经非常罕见的非人种类,与人类混居一城之中,各自相安无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当时适逢星河猎人联盟与地球的五十年定期互访,星河联盟的到访者中有一位资深的猎人,拥有时空景象重造的卓越能力,竟然再现了庞培毁灭的前一天的所有景象。我看到折射幕上出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脸带笑容的人们,高大古老的房屋,构成一副绝佳的城内风景,展示着这古老都市被淹没在灰烬与时间后的惊人美丽。阳光如此灿烂,丝毫看不到陨灭的阴影。当时空景象重造的演进过程来到火山爆发那瞬间,突然之间,有一层奇异的彩色光芒闪过所有人眼前,就在折射幕上,我们看到有一样东西正在预告上帝的恶作剧:一只巨大的,妖艳的,带着惊人美丽与不可言说邪恶的蝉,停留在庞培古城的城墙上,微微扇动翅膀,眼波流转,如魅如惑。仔细看去,这是一只有着绿色翅膀与身体的半蝉半人,它有着草木初初长出嫩芽的婉转之翠,温柔的翠,软荡流离,如游如洗,宛如光阴一样迷人耳目。在它纯绿的翅膀上,由左至右,整齐的排列了七颗黑色的星状点,其中有三颗更在闪闪发光,如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预示不可挽回的命运。在场看到这一幕奇景的所有人仿佛都经历了一场梦魇,久久沉默无语,最后,来自星际联盟的来访者轻轻的说:“看到了吗,那是厄运之蝉。”
厄运之蝉,大难之象。象征上天的震怒与惩罚,有七色级别。紫色最烈。翅上负灾像星,每颗星星代表一种灾害。庞培的那一只,亮了三颗。土,火,灰尘齐齐为害,使得整个城市鸡犬不留,惨然灭顶。
如果说在远古的灾难记忆中看到厄运之蝉带来的震撼还不够直接,那么两年之后,我运交华盖,竟然亲身遇见这传说中的灾星。我记得自己是在印度尼西亚狩猎,有一天晚上好不容易和一窝长虫打完架睡下,不久就莫名被尿涨醒。本来被尿涨醒平常事耳,不时都要涨一涨的,可是那一次我是在印尼南部未开发过的原始林区里,准备抓一条疫龙啊,当地的所有水资源,包括刚从天下落下来的,只要一进入疫龙的百米污染区,统统宣告巨毒无比,谁喝灭谁,我已经有三天加十八个小时没有喝水了,不要说尿,连哭都一律干嚎。带着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尿意我坐在树上,楞楞研究了一下上帝的恶作剧为什么越来越下流,得不出结论,只好去解手过过干瘾,我倒要看看今天可以拉出点什么来。拉着裤子哼哼唧唧起身,刚一转头,冥冥中感觉自己已经把下半辈子的尿都直接拉到了裤子里。只见在比我高一头的树枝上,一只鹅黄色的厄运之蝉正无声无息的停歇,它有一张看不出性别的脸,毫无表情的看着我,翅膀轻轻振动,上面赫然有两颗灾像星熠熠泛光。仿佛是无数把嫩黄色的刀,一点点刺进我的胸膛,奇痛无比。我盯住它盯了好久,自己两条腿是不是存在都变成了一个大疑问。就在马上要一头晕过去的关键时刻,我鼓起所有勇气,和蝉先生还是蝉小姐,打了个国际化的招呼曰:“HELLO。”
伊把头微微一偏,倏忽间悄然飞去,要是我当时不是做梦的话,我隐约还看到它嘴角有一丝笑容。我在那里发傻发了半天,一等反应过来,飞快收拾包裹撒腿就跑,沿路往怀里揣了无数昆虫啊老鼠啊之类协同逃命,等坐上飞行器回到纽约,我一头栽进猎人联盟办公室,要求梦里纱立刻出动政府力量,尽快通知印尼做好民众疏散和防备灾害的工作。我一辈子都记得,梦里纱以一种非常少见的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我说:“来不及了。”
就在我离开印尼的时候,南部十七个城市发生多波式强地震,死亡人数以七位数计。同时长时间降超大阵雨,给外国搜救工作造成极大困难,预计之后可能有更多人死于救援不及。看完这个报道,我一蹶不振回到寓所。睡了很多天都不愿意起来。迷迷糊糊中老是看见那只厄运之蝉默然的脸,赤橙黄绿青蓝紫,黄色和绿色的蝉,已经带来了如此深重的灾难,当紫色的厄运之蝉出现时候,会发生什么?
若是可以,我宁愿永生永世对此疑问一无所知,然而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眼下答案已经摆在我的面前。那是:“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