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句话风猛地一转,却让苻融听得呆了下,回答道:“托先生的福……”
朱形摇摇手:“殿下客气了,下官德薄福浅,又有何福可托?何况东海王一向坚毅果敢,连陛下都说,苻氏同辈之中,唯一可以与他争勇的就是东海王了,足见圣上对东海王一向看得有多重。何况近来东海王又刚和苻黄眉将军在讨姚襄一役中打了个大胜仗,立得大功,班师回京后,虽说未得赏赐,却也居之如素,单凭这份气度,圣上只怕……也会更加爱重于他的。听说这次出兵,却是以苻黄眉将军为主,东海王与建节将军邓羌为辅。邓将军一向是咱们国之猛将,号称‘万人敌’,也一向心高气傲,而东海王此次竟与邓将军一见如故,折节下交,倾盖相欢,彼此投合,如此英雄惜英雄,陛下听见了,一定也会备感欣慰的。”
朱彤淡淡说来,语气平和,苻融却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情知朱先生说话一向都极有分寸,而刚才这一席话,分明句句都点到关节所在。
他此时关心则乱,一时忍不住急切道:“这事儿,家兄只怕现在还蒙在鼓里,我也不知还能找谁商议,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说着他长身一躬,就冲朱彤拜了下去。
朱彤侧身一避,让过了他那一躬,自己走到桌边,拿起支笔来,随手在纸上画了起来。
苻融忙走到他身边去看。却见朱彤寥寥几笔,已画出一幅画来。
他才画好,就放下笔,拿起纸来随手一揉,将之揉成一团,弃之于篓,口里含笑道:“下官一酸腐文士,又何敢教殿下什么。以下官所知,这世上倒有一个人,见识远远高过朱某。东海王若有什么疑难,问我怕还不如去问他了。”
苻融忙问道:“不知先生所说,却是何人?”
朱彤淡淡道:“他住的离令兄府邸倒并不远,就在洛城门外。此人姓王名猛字景略,殿下可能也听说过,他确称得上‘天下之士’。只是,眼前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找不找人倒无所谓,只要东海王能善体圣意……我想,终归会圣眷日隆的。”
苻融一时还在回味着朱彤话里的深意,却见朱先生冲自己略弯了弯腰:“殿下今日来得早,才出宫就急急赶过来,只怕还没来得及给太夫人请安吧?”
苻融立时会意,起身谢道:“不打扰先生了。我伴驾这几日,确实该回家去看看呢,是有好几天没给家慈请安了。”
说罢他告辞出去,临出门前,他稍一伫步,问道:“那孩子……”——哪怕明知那是个成人,他还是忍不住称之为“孩子”。
却听朱先生淡淡道:“我会安葬的。”
送完苻融出门,朱彤回到案边,不知怎么心思一阵烦乱。
终于来了……
他知道那童谣的出处在哪里,也知道编它的人是谁,以及他的目的是什么。可惜这一切,他都不能说。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纵容是对是错,他只记得那句听来的话“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他知道这话判断得没错。而按人世中的道理,恐怕也只有以诡对诡,以杀止杀了吧?
他脑中此时只剩一个念头:王景略啊王景略,那日你说,若无明主,那何妨造一个出来……现在看来,你果然等不及了!
*    *    *
董荣乘着车,几乎是一路哼着小曲儿,回到自己府第的。
这府第原本是丞相雷弱儿的宅邸,雷弱儿败后,皇上就把这儿赐给了他。
在雷弱儿手里时,这宅子虽大,却未曾装饰。董荣接手之后,召集工匠,大大修葺了一番。如今看来,整个城北一带,要数他这宅子最堂皇气派了。
最近天冷,董荣才召了蜀地的匠人给他铸了几个大铜炉。他走进自己的内室,只见满地锦罽,数炉红炭,簟团香暧,帏卷温柔,心中十分欢喜。
侍妾走上来与他更衣,一边帮他脱去狐裘,一边笑问着:“老爷今日怎么这么高兴?曲儿都哼上了。”
董荣笑道:“我现在左手一个人头,右手一个人头,想砍哪一个,就砍哪一个——活在这世上,刀在我手,如何会不高兴?”
侍妾娇哼一卢:“干什么说得这么吓人,血淋淋的,听得人汗毛直竖。”
董荣坐下来,扳着她的脖子,把她抱到膝上,用手摩挲着她蝤蛴般的颈子,伸出指甲来,在上面轻轻划着:“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这你就觉得吓人了,你难道不知周遭这一切,是什么换来的吗?”
侍妾扑哧一笑,点着他的额角:“什么换来的,总不外是我们家老爷这格外聪明的脑子换来的……”
正在说笑,没想门下的管家听说他回来,这时跟了进来,听见屋里调笑,不好擅入,在门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董荣就抬起头,一边依旧用手摩挲着侍妾,一边问:“我在宫里,又侍奉了半日。今儿,府里可有什么客人来过?”
管家笑回道:“凉州那边儿,新送来一班西域的乐奴,小人已安排他们在东廊外那排耳房里住下了,里面有个鼓伎,确是一手好手艺,又生得好容貌,只怕尚书会喜欢的,小人就斗胆先在库里拿了些绸缎,与她去做衣服……这是主要的,剩下的别州的进奉小人都开进单子里了,回头大人有空时吩咐,我拿来给大人看。”
董荣点点头。
却见那管家面露犹疑之色。
董荣问:“还有什么事?”
管家答道:“说来奇怪,今日鱼太师府里的长史突然前来,神气不似往日般倨傲,反倒语气殷勤。听他露出点儿意思,好像打算为鱼太师的第七子、名叫鱼欢的那个,向咱们小姐提亲呢。小人也估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听听罢了,只等大人回来,好听大人的示下。”
他心中疑惑,情知自己家大人虽然荣宠一时,但鱼太师在朝中一向根深权重,从来少与这边交涉的,不知怎么会突然上门来提亲。董荣听了会意,脸上微微一笑。
他笑得虽含蓄,心中却一时大快。见那管家还懵懂着,只吩咐声:“知道了,什么大事儿,也当个正经事儿来报。太师那事儿你先别管,有空儿叫人去盯盯咱们东边那邻居,看这两日他们宅里可有什么动静。”
——他家东边,就是东海王苻坚的宅邸。
他吩咐罢,摆摆手让那管家退出,一边玩弄着侍妾的耳垂,一边笑道:“后楼里面的阿娣,这两日来还在哭泣吗?”
侍妾把脖子一梗,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拈酸道:“老爷你还惦记着她?就她那张脸儿,再好看,被泪水浸了这么久,也跟腌肉似的了,老爷你到底图她个啥?”
董荣只是笑笑——那锁在后楼的阿娣,原本是司空王堕的女儿。王堕死后,董荣就把她弄到了手里。他平日里不高兴时,要去弄一下她;高兴时,也要去弄一下她……
想到这儿,今晚的安排他就有了打算,也算小小地给自己庆功。
最好的庆功方式当然还是在女人身上——想起王堕活着时看自己的脸色与他女儿此时那可怜巴巴地看自己的神情,他一时只觉得志得意满,再没更舒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