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心字头上一把刀,她忍了。

跨出一步,埋头说:“厉先生早上好。”

“恩。”厉择良居然还很配合地应了一声。

写意只能在心里逞威,拼命地诅咒他。

“不行不行,角度不够。”彭丽说。

写意傻眼,角度不够?什么叫角度不够?

彭丽柔柔地对厉择良说:“厉先生,您先走吧,这个小姑娘我先教育教育。”语气和刚才跟写意说话的感觉完全不同。

然后同事们在彭丽的带领下又一起鞠躬,恭送厉择良离开。

接着,彭丽又习惯性地抬了抬镜框,“沈写意过来,让我教你什么叫正确 鞠躬。首先要注意时间,我们一般鞠躬的最佳时刻是距离对方两到三米的地方,与对方目光交流的时候。”彭丽盯着写意深情地做了个示范。

写意触到她的目光,立刻一寒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而我们一般鞠躬分成两种角度。一种是平辈同事之间。跟着我说的做。”彭丽说。“双手交叉放在体前,头颈背成直线,前倾十五度,目光约落于体前一米五处,再慢慢抬起,抬起的时候要一直注视对方。 另一种最重要,是向长辈和上司问好。这个面前的姿势是一样,也是双手交叉放在前面,头颈背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为了表示我们的尊敬这个时候要前倾三十度,目光落在身体前面体一米的地上,然后再一边注视对方一边将身体缓缓抬起…你来一次。”

同事小董小黄离开时同时留给她一个“你自求多福”的表情。

“来跟着我做。”彭丽说。

“厉先生,早上好。”写意对着墙壁行礼鞠躬。

“不行,声音还要柔一点。”

她只好又做一次。

“厉先生,早上好。”

“不行,身体还要往下倾。”

她再做。

“厉先生,早上好。”

“腰弯过了,再来。”

写意为此悲惨地被彭丽活活折磨了一个上午,而且厉择良走开的时候,她分明看见他将右手卷成拳头抬起来微微遮住略有上扬的唇,在偷偷地笑她。

小样!小心你乐极生悲,写意在心中继续诅咒。

中午,写意几乎是拖着一副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公司餐厅吃饭。

“你好幸运,居然还活着。”小黄说。

写意耷拉着脑袋,“也只剩半条命,腰快断了。”

“原来真的没有人可以从彭老魔那里逃脱。”小董感慨,“以前我们都是那么过来的,写意你要珍重。”

彭老魔?

写意奇怪地看了俩人一眼,“难道你们只恨彭丽,不恨…”她害怕这里耳目众多,又跳出一个制度卫道士,或者是厉择良的狂热粉丝出来,顿了顿,张望下四处才说:“不恨厉…先生么?”

“为什么要恨厉先生?又和他没有关系。”小黄问。

“是啊。”小董附议。

写意惊掉下巴,那彭丽明明就是狐假虎威,大家只记恨那只狐狸却对后面的老虎态度截然相反。人类果然对异性比较宽容,尤其是对长相有优势的异性。

“厉先生人很好,就连我们这些公司的小虾们和他打招呼他都很亲切的。”

那是伪善好不好,写意心想,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他凶的时候,怎么笑一笑就让你们把那些都忽略不计了。

“而且长的那么英俊又有魅力,而且有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小董神秘地说,“公司里有女同事私底下买厉先生的…”关键的地方倒停住。

“买什么?”写意问,总不能他还有初夜吧。

“买吻。”

“扑哧——”一声,写意将口里的汤险些喷了出来,自己被呛到,不停地咳嗽。那昨天接吻之后且不是她还需要付钱…

接着她脑子里开始出现厉择良坐在那里一个接一个地卖吻的图片,想象了半天,不禁觉得不对劲儿,于是问:“不可能吧,买一个吻得出多少钱才让他看的上眼啊?”

“废话,当然不是你说的那种吻了。”小黄说,“你不要想得那么猥亵。”

“难道还有其他类型的吻。”

“是杯子啊。厉先生用过的一次性杯子,有人收集来叫卖。”

写意傻眼,间接接吻?

“明明是你们猥亵,好不好。”

“我们又没有买过,也是听人说的。”对面的俩人立刻撇清关系。

写意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自己的唇,仿佛舌尖还残留着昨晚那种柔软湿润的触觉。特别是那不停地念叨她名字的声音,简直能蛊惑人心。

想到这里,写意的心嘭地一跳,几乎要跃出来。

“写意,你脸红了。”小黄说。

“我哪有!”写意立刻心虚地争辩。

“你不会这么纯洁吧,我们说点儿这些你也要脸红,没谈过恋爱?”

“没有,只卖过身。”

“卖身?卖什么身?”

“卖身葬父。”她逗乐地说。

吃完饭,小董塞给写意一块巧克力。

“我不能吃甜的。”写意笑。

“没事儿,你不算胖,一会吃点补充些能量,说不准彭老魔还要去找你。”

“不会吧。”写意满脸黑线。

写意下班后先自己回到原来的住处收拾了些东西,隐隐觉得牙疼。不该吃那些糖的,她想。

下班高峰,她拿着一些行李不方便坐公交,等了好久才抢到一辆出租车。

司机按下空车的灯以后,问“小姐,到哪里?”

写意一怔忡,糟糕,她忘记问地址了。

幸好她方向感极强,让司机开到厉氏楼下,然后按照昨天季英松接她去厉宅的路线一一在脑海中复原,走了一遍,到了尽头居然真的就是那儿。

她小小地佩服了自己一把。

到的时候,已经天黑过了吃饭时间,没有人打电话催她;到了厉宅,也没见人兴师动众地等她吃饭,让她觉得很别扭。这两件琐事叠起来,她在心中为厉择良小小地加了点分,而且决定原谅他早上的过错。

她刚走进门,发现厉择良在沙发上看报纸。

他抬头看见她,忽然地说道:“你上班也要迟到,下班回家也要晚到,你以后做事情能不能利索点?我们已经吃过饭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写意闻言错愕,接着心里气得要命,从来只有她说人家磨蹭,还没人嫌过她不利索的,这是什么人嘛!?

6—3

 

“我自己泡方便面。”写意恨的牙痒痒。

“我们家没有方便面。”他闲闲地说。

“那我不吃,总可以吧。”写意气呼呼地说完一个人将行李搬到楼上房间。

屋外的天空阴沉的厉害,似乎就要下雨了。

厉择良的视线落在她背影消失处,缓缓地放下报纸。他的心情安定下来,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几近绝望。

其实写意并不知道厉择良今天特地提前回来,放了老宅里所有人的假,连老谭也被迫离开。

“可是晚饭…”老谭说。

“家里有什么材料?我自己做。”

“那我为你拌好作料。”

“不用了,我又不是不会。”

“本想免得你们麻烦。”老谭笑。

厉择良收好报纸,慢慢地踱到厨房,查看了下电饭煲里闷着的米饭。接着又拿起刀,准备切菜开火下锅。他在国外独自生活过,如今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那套小公寓里独居,几个家常小菜难不倒他。

楼上的写意收拾完东西以后,开始觉得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熬不住便想偷偷下楼找点残汤剩饭来吃。

当她轻手轻脚地下楼却发现厨房里有响动,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窥,竟然看见他在里面。

她从没见过这么贤惠的厉择良,胸前系着灰色的围裙,袖子卷了起来,正在炒菜。

他发现了她探出来的脑袋,一手拿盘一手铲起菜说:“在饭厅等等,马上吃饭。”

香喷喷的鱼香肉丝和糖醋排骨就这么被他给做了出来,放在饭桌上。

“做给我吃的?”写意有些受宠若惊。

“我自己吃的,但是你想吃也可以。”

写意笑眯眯地看着他,这男人真是刀子嘴豆腐心。

“筷子。”他说。

“恩。”写意头一次这么听话,屁颠屁颠地去拿。

此刻,饭厅里是一片祥和的氛围。

男人解了围裙坐下,女人回厨房拿碗筷,连那只顽皮的恶猫也乖乖地蹲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白米饭和肉丝。

她坐下来,朝着那盘鱼香肉丝很神圣地夹了第一筷,慢慢放在嘴前却看到上面翠绿的葱花。

“呃,为什么要放葱?”

厉择良的眸子沉了沉。

然后第二筷,伸向了糖醋排骨。

“呃…好甜。”

他的眸子沉得更深。

第三筷子,写意又夹了些肉丝,还没入口就叫。

“我的天,居然还放了辣椒。我一直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忍无可忍地厉择良用冰封的目光扫她一眼,“恩?”了一下,脸色沉下去,眼中隐隐聚集起风暴。

“呃…”写意见苗头不对马上改口,“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吃辣椒,简直是人生的大爱,这可放得真合适。”然后眉毛皱成一团,忍痛吃下。

夜里,雨倒也没下下来,就是风刮的厉害。整个大屋就只有她和厉择良两个人,风吹起来,乌拉乌拉地响,半夜听起来阴森森地。

也不知道是楼下客厅里哪扇的窗户没关好,一直荡来荡去的,使得写意更加难眠,很想出房间去关。可是她胆子小,踌躇了半天才下定决心。

她出门刚下楼拐了个弯,没注意到在暗处矗立的厉择良,摸索着开灯。他却察觉了她,在光明来临之前他生平有了第一次不知所措。

他只是因为要下雨了,腿疼得厉害而下楼来吃点药,没想到撞见了她。

写意好不容易摸到开关开灯。

灯光一下子亮起来,晃到她的眼睛,客厅恍如白昼。她转过身来忽然看见灯光下的厉择良,身体明显一震。

他穿着睡衣,手里拿着根手杖,右边的裤管下面明显的空荡荡的,没有带假肢。看到他这副样子,写意有些尴尬。

“我下来关窗户。”她解释。

而他却没说话,脸色如同寒冰。

写意知道他这个情况被人看见肯定会别扭一下,便走去将窗户关好就准备回房间去呆着再也不出来。

她走到一半瞄到他手上拿着药瓶,便一下子想起来上次那位何医生的话。

他是因为腿疼而下来吃药吧。

写意胸口抽得紧紧的,不禁停下来说,“今天他们都不在,你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没有。”

“要不要帮你拿杯子?”

“不需要。”

他又开始倔起来。

“其实…”她对他这种倔强,决定下剂猛药,“其实你的腿,那天我就已经看见了,所以你不用回避。既然要和你一起生活直到让你腻味为止,怎么可能让我不看见。”语罢之后,写意静静等待飓风的来临,大不了那手杖扔过来再砸一下。可是就算砸死她,她也不想见他那个样子,一提到那腿就如此介怀。生气都比冷漠刻薄要强。

越掩饰说明越介怀,越介怀说明心中扔过不去那道坎儿。

如此一口气说开了反倒轻松,这种事情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他不仅需要面对她,还需要面对外面别的人的眼光。

他闻言脸色阴沉至极,眼中骇然已经聚起狂风,可是他偏偏开口很平静,“看就看了罢,一条废了的腿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即使这样说的平淡,他的语气也如万年寒冰一样凛冽寒冷,说完依着手杖在沙发上坐下。

“如果连你自己都不能平静地看待自己的腿,那么如何能让其他人正视它。那假肢做的再逼真也是假肢,况且它也不能让你戴一辈子,你不能在那种虚幻的表面下掩盖自己。而且何医生说你长期强制性地戴…”

“够了!”他粗暴的打断她。“沈写意,你又开始自以为是了。别做着一副站在高处怜悯我的样子,对我说教。我的事情哪里要你来多嘴?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人,竟然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如今是我缺了一条腿,哪天我想废了另外一条你也管不着!”他带着极盛的怒气,对写意又是讥讽又是嘲弄的。

写意忽然觉得有点累,垂下眼睑,不想再跟他还嘴,是的,她自己当是他什么人了?

本来也是,她太高估自己了一些,居然妄想自己开导一两句就能让他从阴影中解脱出来,活活讨了个没趣。

他不过当她是个消遣。心情好便逗逗她,心情不好就能让她滚一边去而已,哪有半点放她在心上。在公司里,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不会为她多说一句。他无论待谁都比对她好一百倍。

她却仅仅因为他昨晚的温柔而在他面前趾高气扬了起来。

此刻,她思索至此不禁鼻间一涩,潸然地落下泪。

写意有些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她几乎从不在人前流泪,而这一刻却不知为何眼眶含满泪水不停地涌出来。

“对不起,厉先生,我自抬身价地对您多嘴了。”她说完也不敢擦泪,扭头就走,生怕对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留下厉择良独自坐在那里,手指一曲一张,终是在她离开前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他听见她的房门轻轻和合上,好像也随即关掉了俩人的心扉。

他独自坐在沙发,沉在这大风呼啸的夜里。

他懊恼地找不到什么东西发泄,只将拳头越握越紧,越握越紧,终于忍不住便狠狠地将手杖扔出去,砸落在地之前将茶几上的烟缸和果盘碰落。于是一前一后落到地砖上,连续“哐啷”的两下在这样的黑夜显得特别突兀。

写意直到进屋关上门才抹了抹脸上的眼泪。以前解决案子的时候被对方当事人威胁过很多次,她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就连朱安槐那样反复刁难她,她也嗤之以鼻。可是她居然会被他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弄哭了,好不争气。

写意趴在床上蒙住头,眼泪不流了,鼻间的呼吸却浑浊起来。况且蒙久了,被子里也憋气只好又掀开。她有鼻炎,一哭就要犯病,天气骤变也要犯病,然后鼻涕就流个不停。

她已经对他够容忍的了,这世界她沈写意除了他以外还将就过谁,顺从过谁,可是他依旧对她那么坏。

忽然,写意听见那两声“哐啷——”蓦然坐起来。她害怕是他不小心从楼梯上跌倒,什么也没多想吸了吸鼻涕,急急忙忙地出门下楼去看,却见厉择良好好的坐在那里,只是将东西摔得一片狼藉。

她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讪讪地想退回去。但是已经被厉择良看见了。

“写意。”他有些生硬地叫住她。她听到那两个字身体一僵,昨夜他也是那么叫她,叫到心尖上了。可是现在叫她什么?难道刚才还不够他解恨,还再叫回去讥讽她一顿?

“我去睡觉了。”她板着脸说完就要转身离开。

“写意,”虽说他的语气依旧生硬且很不自然,却比方才放缓了些声音,“你过来。”

我不!!

她原本就是想这么回答他的,这会儿让她过去,她就过去,要是一会儿要她滚,她就滚?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到他的眼睛后,却无论如何也将那个“不”字说不出口了。

他的眉微微蹙着,一双眸子平时在阳光下看起来是原本是棕色的,可是现在却如两点纠结的黑墨,溢满了哀求。

那样的眼神,令任何人都无法拒绝。

“干嘛?”她走到他跟前,有些不情愿地嘟囔着嘴。

“过来。”

她按照他的吩咐又朝前走了两下,止步,“好…”一句话没说话就被惊呼替代,因为坐在面前的他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使力一拉,她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不禁侧坐在了他的怀里。

她想挣扎着起来,却被他紧紧拥住。

我…”写意脸颊绯红。

“嘘——”

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似乎在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气息,半晌也没说话。

外面的暴风吹得正狂,可是被窗户的玻璃隔绝在外面以后更显得室内的安静。在屋子里,写意几乎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听见他轻轻道,“对不起,我又冲你发火了。”却仍旧没把头抬起来,好像说的是一件世界上最丢脸的事。

写意愣了愣。

“我也不对。”她这人就吃软办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也跟着认错。

“我不要你哭,即使你永远没心没肺跟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写意听见这句话之后心中原本皱在一起的情绪,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缓缓地舒展开。鼻子又开始酸酸的,有那么一些感动。

“我哪有没心没肺?而且也没有专门和你作对。”她仍不忘记狡辩一下。

他抬起头,伸出手掌,说:“把手给我。”

写意不知缘由,乖乖照做。

却见厉择良略微倾了倾上身,引着她的手放在了他右腿的残缺的那里。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她感觉到了残断面以下的那种徒然缺失。

她手心一惊。

“怕不怕?”他问得很谨慎。

写意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收回手转过身去,蓦地抱住他。

抱得很紧。

有那么一点点害怕。

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却不敢告诉他。

在那一刻之前,她从没发觉原来真心拥抱一个人的时候心会变得那么柔软。

“你每天吃几顿?”他忽然问。

“三顿。”她奇怪。

“既然只吃三顿怎么这么重?压得我双腿发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