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张却是冼海声的战书:“闻君剑器,冠绝京华。八月之朔,新月流光;开宝寺西,枫林初红。南海冼海声携刀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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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五年六月十七。
前日于天涯海角,迎战三百海盗。盗众凶悍绝伦,初尚存一念之仁,后屡遭反噬,下手遂不容情。血沃白沙,剑刃已卷,而杀戮难止。
茉莉知我不安,笑曰:‘所谓侠者之义,乃舍生忘死,救人水火;所谓武者之德,乃勇往直前,血战不屈。君有义有德,不须为二三贼人自苦。’
余幼时目睹先父与卫青涧之战,血腥迷眼,自此失语。
余本厌恶杀戮,只为求得茉莉平安,纵然痛苦煎熬,亦决计不悔。”——《无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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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檀:情深不寿
第 五 折 李檀:情深不寿
灭魂钉李檀睁开眼睛,知道今天的午觉算完了。
果然,率先冲进来的秦重在李檀的棺材上踢了一大脚,震得他头晕眼花。随后秦重抄起棺材盖,往外掷去。哐的一声,棺材盖挟着窗户飞了出去,波的一声,大约落到了外面花园的粪坑里。
秦重大嚷:“果然和少主的棺材一模一样,早知道我就不必跑到柳州去了,直接来找这老小子算帐。”
李檀一出手就点了秦重的哑穴,扣住他的脉门,慢条斯理地和他沟通:“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不知道尊敬老人家呢?首先,这盖子是我的,就算你不喜欢,也不能扔掉。其次,如果你非扔不可,可以朝着大门扔,可以朝着屋顶扔,为什么要朝着窗子扔?你知不知道这窗子是什么来历?我在龙首原的废墟里挖了半年,才遇到保存这样完好的东西,最上等的白玉石,雕着缠枝卷叶忍冬花纹。”李檀咆哮起来,“你内力强得很啊,唐朝大明宫的窗子,就这样被你毁于一旦。”
李檀单手将秦重甩出窗外。一屋子的人都听到了铜器碎裂的声音,千年的春芽木果然不同凡响。大伙儿还听到秦重被大粪呛到的声音,不由相对苦笑。
卫新咏冷冷地道:“李先生,我想请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把去疾装在这种棺材里送回秦家?”
李檀舒舒服服地躺回棺材里去,“我等你们来问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呢?”
秦忘忧满腔怒火,向李檀手脚的关节弹出八枚铁蒺藜,被他袍袖一卷,尽数收完。李檀扫兴地想:“现在的江湖和我的时代大不一样了。女侠们的温柔丧失殆尽,动起手来比男人还要凶狠,让人望而生畏。而与我同时代的女侠,比如蜀中的绿蔷薇,名动一时的大美女,现在看来却又太老。”
“想当初,我对绿蔷薇还是有过一点想法,可惜她宁愿嫁给秦天民做小老婆。无论如何,看到美人迟暮都是一件伤感的事情。看到昔日爱恋的人冲上门来找自己麻烦,而不是饮茶叙话,心情就更加不好。”
啪啪啪,李檀的棺材被卫新咏拔出刀来大卸八块,“李先生,我们不是来看你发呆的。”
为了保护其他古董家具,李檀赶紧给出他们要的答案:“去疾死了以后,我找不到合适的棺材,只好把自己的床送给了他,去柳三变那里重新订了一个,两天前才收到的。我已经失眠了三个月,现在看来,还要失眠三个月。”
沉默。
卫新咏的指节都握得发白了,盯着李檀问:“去疾是怎么死的?”
李檀摸出秦去疾的遗书,“你们看一下就知道了。王逸少说过,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大家都要想开点。”
秦去疾的遗书很简单,主要是声明他的死与李檀无关,最后说了一段:“咏性情暴烈,遇事当三思而后行。左腕之伤,已成痼疾,当访名医徐徐疗之,不可漠视,不可不耐。曾于佛前誓,愿与咏生生世世为夫妇。他生未卜此生休,卿自珍重,但期来世。若于红尘紫陌,见鲁莽男子弹剑歌《野有蔓草》,即是余来寻卿矣。”
看到这一节,卫新咏的手竟微微发抖。对于她这种顶尖高手,实在是罕有的事情。她悲伤地想:“我几次与你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却始终没有爱上你。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你的爱和你的死一样坚强。我希望这世间真有轮回,让你歌《野有蔓草》而来,让我用同样坚强的爱去回应你,而不是这样错失。”
秦去疾书法超拔,不可模仿,没有人再怀疑李檀。唐绿蔷沉吟道:“去疾的信说得太简单了,能否请李先生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形?”
李檀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五月初九,是去疾大喜的日子。他天没亮就跑到这里,将我从床上挖起来陪他喝酒。虽然我没有讨过老婆,但他的心情,我还是可以理解,于是就陪他喝了起来。三杯下肚后,我发现他有些不对,眉心带着青气,身上有一种异样香味。”
小厮端上茶水奉客,大伙儿都应景地喝了一口。李檀得意地介绍,“这是郑文宝墓中陪葬的茶叶,极品,也还新鲜。”一干人反应夸张,有张口欲呕的,有面色发白的,李檀无所谓地接着说下去,“我当时大吃一惊,问去疾是否中了毒。他平静得很,跟我说中了白血。这是必死无救的毒,我很佩服他的镇定。他要纸笔写了这封遗书,然后又和我喝了起来。”
“去疾说,老钉子,有你这样一个朋友可真是不错。大约在你眼里,死人活人都是差不多的,本来我还怕你摆出一副痛不欲生的嘴脸来。”
“我还可以活半个时辰,死了以后,你就多陪我一会儿,明天再送我回家。这样阿咏还可以顺顺利利地嫁过来。钉子,我这样做是不是有点疯?”
“我早就为她疯了,无论如何,我非娶到她不可。”
李檀将秦去疾的话学得惟妙惟肖,听得众人怆然,卫新咏更是入心入骨,失去言语。
“我也问过去疾是谁下的毒,可惜他不肯讲,只说是公平决战。”
秦忘忧大声道:“你骗人,你一定知道的。”
李檀一哂,“秦去疾不愿说的事,天下有谁能勉强?他确实没有告诉我。倘若我有一字虚言,就叫我死在自己的灭魂钉下。”他在心里补充道:“不是我要瞒你们,去疾交代过,我若猜出对手是谁,也要保持沉默。”
唐绿蔷突然道:“李先生,你说去疾中的是白血,那为什么他的身体会浸染着一种异香呢?再说,白血早已失传。”
李檀点点头,“不错,当年唐灵和许月卿一对爱侣因故反目,许月卿一气之下,烧了唐灵的书房,白血的配方就再也无人知晓。但是不是还有已经配制好的白血留下,这就要问你了。”
唐绿蔷眼中光芒摄人,矢口否认。一干人见再也问不出什么,怏怏而去。
李檀以为事情就此完结,却不料那天晚上,卫新咏又来找他。“李先生,既然你与去疾是这样好的朋友,为什么上次要来杀我?只因为与先父有隙?”
“跟你爹的那点恩怨,早就烟消云散了。”李檀道:“我去杀你,不过是与去疾串通好的一场戏。他当时已经被你拒绝了四次,每次都是斩钉截铁,不留余地。这小子居然还不死心,还想把你娶到手,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连我都感动了。于是我分析了一下你们的状况,给他设计了第五次求婚。”
李檀觉得事情做得很漂亮,忍不住吹道:“你每次都跟去疾说,你和他只是生死之交,其实你另有喜欢的人。我就告诉去疾,女侠们都是用这种陈词滥调来拒绝人的,他根本不必放在心上。我认为,求婚失败的原因是你的性子太刚太倔,而去疾又活得过于霸道。他越是爱你,你就越难接受。我给去疾的上策是最好不要理你,相处冷淡一点,定然有奇效。”
“去疾想了一下,说他做不到。我看这小子中毒已深,只好道出下策,以柔克刚,以情动人。他骄傲得很,骂我尽出馊主意,说他绝对不会骗你。我就问他,如果有人要去杀卫新咏,他是不是宁肯性命不要也会保护卫新咏周全?他说那当然。我说这不就结了,你的心意是真的,你的人也是真的。他被我折服了。”
卫新咏恍惚地想:“去疾说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管他如何痛苦,从不放在心上。为什么我现在才肯体谅他的心情呢?”
“后来他奄奄一息倒在你怀里,是怎样说的呢?‘阿咏,我就要死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娶你作妻子,哪怕一天也好。’嘿嘿,这是我教去疾说的。”
卫新咏冷冷道:“不,去疾怎么会说这样恶心的话?他只是说,你再不答应我,马岭山下又要多一块石头了。”她仿佛又见到他渴慕而热烈的目光,不由想:“只怕这天下,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去疾这样爱我。也许就是因为我辜负他太甚,所以上天又生出一个无咎来罚我,让我同样经历一遍去疾的痛苦。”
“情深不寿,说的就是去疾啊。”李檀还在感叹,一柄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他没料到卫新咏在这时候还会动手。
“李先生,以你的脾气,如果不找出下毒的人是谁,恐怕现在已经追随去疾而去了。你会因为好奇而死。”
李檀瞠目结舌,“你真是了解我。”
“既然你是去疾的朋友,我不会伤你。”卫新咏的刀收回去了,“但你若不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保证把你从墓里挖出来的这些宝贝砸得粉碎。”
李檀叹了口气,想去疾喜欢的女孩子与他真是很像,抓住别人的弱点就会穷追猛打。“你要知道吗?你知道了会后悔的。”眼看着卫新咏把他从嵇中散墓里找到的古琴举了起来,李檀用力大叫:“答案在紫藤花树山房。我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剩下的你自己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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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圣八年七月二十八。
兄本脱略不羁之人,为情痴狂,一至于此。余览其遗书,忽忆起寒山子之禅:‘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兄或已堪破生死,余仍执著难解。生何脆弱,死何酷烈,而轮回转世终归虚妄,实不知如何双美。”——《无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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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歌:幽灵之花
第 六 折 武歌:幽灵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