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夜虽然漫长,却总会过去。熹微的晨光照进幽深的宅子,秦无咎吹灭流了一夜清泪的蜡烛,听到门丁惊慌的叫声: “夫人!夫人!”

  唐绿蔷刚起床,而秦无咎根本就没睡觉,随门丁赶到大门,见一口棺材横亘在大门外的石阶上,通体雕满龙凤和福鼠,形制极为巨大。乌沉沉的春芽木,不知用清漆刷了多少遍,亮得可以照出人影来。

  唐绿蔷上下打量着棺材,森然道:“谁敢在这时候来触咱们秦家的霉头,活得不耐烦了?秦重,打开来瞧瞧。”

  棺盖少说也有百来斤重,秦重单掌抓住,喝声起,轻而易举就揭开了。他的手突然一软,棺盖锵然落地,声如铜器,震得在场人心里一抖。

  棺木中躺着的,赫然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秦去疾,已死去多时。他神情安详,风魔了汴京无数少女的俊逸脸庞,泛着玉一般的光彩。秦无咎猛然记起李后主祭大周后的诔文:“绝艳易凋,连城易脆。”太过出众的人,若不是为天所宠,只怕就会为天所妒。

  秦重惊骇过度,讷讷道:“少主,少主……”说不出别的话来。

  唐绿蔷的身子晃了晃,手扶棺木细瞧。遽然,她连退三步,眼睛里透出难以言说的恐惧。那一瞬间,秦无咎发现母亲竟衰如枯叶之蝶,所有光华和美丽都在翅膀垂下的瞬间湮灭。

  秦无咎茫然地掌住母亲,心里是无所依傍的空,还有蚂蚁啃噬的痛。他一直只能仰望的长兄,从此永远只能仰望。

  一道白色的流星划过庭院,落在棺木前,却是卫新咏。在空中激舞的长发,瀑布般流泻而下,右手还握着一支玉簪。她凝眸瞧着秦去疾,手一紧,簪子断成两截,刺进掌中。殷红的血滴在素白长袍上,零落如风中之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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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八年五月初九。榴花初绽,艳艳欲燃。

  合卺之夕,兄竟日不归,而新妇轿已至门,余代兄完礼。牵巾之际,新咏愕然曰:‘缘何是君?’余悲酸怅恨,缄默如石。兄得聘卫氏女,个中曲折实难为外人道也,何故今日轻慢如此?余甚疑之。

  新咏恨余相欺,而余心耿耿,惟天可鉴,殊不愿借此事作梗。余爱新咏,已成绝症,缠绵至今,亦不望有痊愈之一日。惟思及伊人孤眠,与余咫尺天涯,中心如噎,伤不可绝。”——《无咎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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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声:血里相思

  第 二 折   海声:血里相思

  

  南薰门缓缓开启,等候已久的冼海声夹在肉贩和粮商中间,入了汴京。以他轻功,越城墙如履平地,但在这淳朴青年心里:门,都是不可擅入的。

  一位专司报晓和化缘的头陀,敲打着铁牌走在南御街上,用洪亮的声音向里坊的居民们通报:“时已五更,天色晴好。”

  赶早市的人们急急走着,晨风挟着陆上城市的气息吹过,使冼海声感觉不适,就像离开水的鱼。他习惯湿润的风,带着咸津津的味道,习惯穿越浓绿的蕉林和椰林,习惯赤脚走在发烫的白色细沙上,习惯抬起头就见到最明媚的天空和最广漠的海洋,它们都有着世间最纯粹的蓝色。

  天色渐渐亮起来,冼海声在街边站定,展开卫新咏寄给他的地图。浅紫色的信笺上,线条纵横,巨细靡遗地标注着城门和街巷的名字。他琢磨了一会儿,感觉更加混乱,想:“茉莉是最没方向的人,看她的地图,跟师父说的问道于盲差不多。”

  将信笺翻过来,背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哥,我要嫁给去疾了,婚礼定在五月初九,你若能找到师父,就把他押来;若找不到,就自己来。茉莉。”看着这熟悉的字迹,他不禁微笑,又有些发愁,“看样子只有直接到秦家寻茉莉了,错过了婚礼,她不会生气吧?”

  

  紫衣巷口。

  蹄声急促,如骤雨之来,惊得行人两边避开。一个卖花的老婆婆躲闪时跌倒在地,马头竹篮里的栀子花散落一地。冼海声慌忙扶起婆婆,所幸并无大碍。看着席卷长巷的红色旋风,冼海声皱起眉,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人已如流云般越过了十丈外的骑手,手轻轻一举,就扣住了马嚼子。

  疾行中的悍马,被他单手制住,焦躁得呼呼喘气,蹄子使劲刨地。胭脂马上的红衫少女,轻蔑地瞟着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拦我的马。”

  冼海声平心静气地说:“街巷狭窄,行人又多,你不能骑这么快。况且你惊到了老人,理当下马探视;你弄撒了她的花,理当赔偿。”诚然说得有理,只是官话蹩脚,带着浓重的岭海口音。

  秦忘忧咭地一笑,“你个土人,说的什么土话啊?我可没心情跟你罗唆,让开!”将一把碎银掷到地上,提起缰绳便想走,却哪里能移动分毫。她在城里找了秦去疾一夜,毫无所获,心情本就不佳,顿时着恼,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向冼海声抽去。

  冼海声伸出左手两指夹住。他不喜她的蛮横,微一用力,竟将皮鞭生生夹断,只剩秃头秃脑的一小截在她手中。巷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更有人以字正腔圆的汴京话赞道:“好马,好鞭,好力气。”

  秦忘忧从未受过这种羞辱,一身本事在这青年面前竟是半分也使不出来。俏脸憋得通红,眼泪一颗颗掉下来。

  冼海声手上一凉,不觉抬头,见她小小的瓜子脸,微微低着,精致得像丁香花的骨朵儿。他见不得女孩子哭,心一慌,右手不知不觉松开。胭脂马乍然脱离控制,兴奋地嘶了一声,一阵烟似的去了。

  老婆婆跨着马头花篮走过来,咂着嘴道:“小伙子,谢谢啦。秦家的三小姐,可不是咱们得罪得起的。”

  冼海声呆了呆,问;“秦家?哪一个秦家?”

  “紫衣秦家,就是原来的公主府啊。他家的玉郎去疾,是跺跺脚汴京城都会晃一晃的人物哩。”

  冼海声搔搔头,想:“糟糕,得罪茉莉的亲戚了,可这小姑娘也太不讲道理。”

  

  远远地,冼海声就听到秦府传来哭声,凄怆难言,让他的嗓子也跟着一紧。大门敞着,冼海声探头一瞧,赶紧缩回脚。他一眼瞧见那红衣少女哭倒在地上,不由心中打鼓,想:我也没把她怎样啊,恁地伤心。这下可好,连茉莉都不敢见了。

  秦无咎扶起秦忘忧,她抓住他的手,恨恨地瞪着卫新咏,“前晚那么大的雨,而且结婚前一天去看你是犯忌讳的,大哥都还是要去。他当时的样子好奇怪,我从来没有看他这样愤怒和伤心过,一定是……一定是你这个妖女害他的。”

  卫新咏慢慢缠着掌上的伤,头都不抬。“去疾是我丈夫,我怎么会害他?”

  “哼,我从来就不相信你是真心嫁给大哥。卫家害死了我们家这么多人,你……”秦忘忧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快要说不出来,“又害死了我大哥。”

  卫新咏缓缓道:“我们家死的人不比秦家少。如果真的要复仇,我是不是应该等过了门以后再慢慢动手呢,为什么要急在这一时?”

  秦忘忧全身发抖,指着卫新咏,“好,好,你自己也认了!”除了秦忘忧,秦家上下都听出了卫新咏的讥诮,明白她说的是反话,却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卫新咏霍然抬头,“去疾死了,再也不会回转。如果你要靠恨我才能活下去,随便你。但我绝不允许你再这样诋毁我的诚意和真心。”

  “你真的爱大哥?”秦忘忧冷笑一声,“那为什么昨天又送信给二哥?你安心要让两个哥哥为你……”

  唐绿蔷断喝一声,“住口!小丫头什么都不懂,胡说什么。”

  秦忘忧急道:“母亲……”忽然觉得秦无咎的手冷得冰也似的,转头看时,只见他急切地望着卫新咏,颈上的青色血管都爆了出来。她心底一凉,才想起他并不知道信的事情。秦忘忧摔开秦无咎的手,突然拔剑。

  卫新咏说:“当年我在儋州遇到去疾和无咎,做了意气相投的朋友。后来知道了彼此身世,我不介意,去疾也不介意,只因觉得天大的仇恨,也大不过诚恳相交的心,我们容得下。现在才知道,我们想错了。”

  这三句话说得不疾不徐,到最后一个字时,秦忘忧的三十六路流光剑法堪堪使完。流光,武林中最著名的快剑,在这庭院中展开时,犹如银蛇狂舞,光芒之眩,剑网之密,连秦忘忧的红色衣衫也渐渐不见。

  卫新咏被裹在剑光之中,直到秦忘忧最后一招“白驹过隙”使出,力气将竭未竭,新招将生未生之际,方才出手。她的空手入白刃却又与别人不同,待到剑尖抵至胸口,方才懒洋洋地抬起手来,夹住剑身。手法固与冼海声相同,劲道却是迥异,秦忘忧只觉一股大力如潮之侵袭,一波波卷来,手中之剑再也拿捏不住,顿时脱手。

  卫新咏倒提着剑,反手甩出,那剑便夺的一声,长了眼睛般直插入秦忘忧腰上挂着的剑鞘。秦忘忧吓得面色惨白,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忽听门外有个声音道:“茉莉,你忒也托大了。若是算错时机,你怎么办?”

  大家一起回头,见门口站着个异族青年,皮肤黝黑,深目秀鼻,长发束在脑后。他头缠黑巾,身穿无领对襟上衣和长裤,虽是土布,所织图案却精美绝伦。头巾上还插着一只雉翎,越发显出精神。

  卫新咏绷着脸道:“我怎么会算错?”流云般掠到冼海声身边,眉尖却已经舒展开来。

  冼海声轻轻拍着她的背,“很伤心吧?不要死撑。”

  卫新咏垂下眼睛,嗯了一声。

  他看到她手上缠得七零八落的伤,叹了口气,“茉莉,你不是磕着这里,就是碰到那里。”忍不住解开绷带,重新给她绑过。眉宇间总是带着飞扬之气的卫新咏,彼时却安静如冬天的湖水。

  两个人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冼海声勤奋而卫新咏懈怠,他照管她比师父还要多些,向来如此,也没想到避讳。虽然彼此心中并无男女的念头,这情形看在别人眼里却实在暧昧得很。

  秦无咎固然面色发青,秦忘忧更是怒气激扬。她认出冼海声正是夹断她马鞭的人,故意和自己作对也就算了,兄长尸骨未寒,就公然在他的棺木前调情,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她胸膛起伏不定,终于忍不住探手入囊,扣住一把相思,用“天罗地网”的手法向卫新咏和冼海声撒去。

  ——这一把相思端的非同小可,乃是唐门暗器中最骇人的一种。所谓相思,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一旦中了相思,便如附骨之蛆,痛楚难当,至死方休。偏偏还没有解药,就是唐门的人自己中了相思,也只有等死。

  相思是看不见的,但听得见,空中响起一阵细若情人耳语的声音。卫新咏不及言语,用力推开冼海声,衣袖翩然展开,笼住了一枚枚透明的相思。流转如水的气机震动了满院的树,那些坠落纷纷深碧浅绿的叶子,仿佛离别的叹息。

  有一枚飞到了冼海声面前,他循声抓去,只觉掌心微微一痛,仿佛被花刺到。摊手看时,却不见暗器,只有一道小伤口,渗出红色的血珠。卫新咏回眸,看到他掌上的伤,脸色忽然雪白,越发衬得一双眼睛暗夜般摄人。

  冼海声感到一种又酸又甜的滋味让整个心脏都麻痹了,就像爱上某人时的感觉。他最后看到的是纷飞落叶中的卫新咏,左手掌着他,右手却拔出了他身上佩的和月刀。那样凌厉的杀气!他挣扎着说了一句:“不要怪那个小姑娘。”然后就坠入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