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霖音的表情,江袖太熟悉了,那是满心算计之人心有所疑的表情,她几乎能猜到皇后在怀疑什么,于是撕开陈年伤口,带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隐秘快意,告诉从一开始就不断在她面前诋毁岑吞舟的沈霖音:“他是在死后告诉我的。”
沈霖音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岑叔离世前,曾留下一封信。”江袖当初在岑鲸身边做丫鬟,也是一口一个“岑叔”,因此沈霖音听了也不觉得奇怪,“他叮嘱替他保存信件的人,说若是哪天他遭遇不测,奴婢起了为他复仇的心思,想要追究幕后之人是谁,就把信给奴婢看,若没有,就把信烧了……”
江袖想在皇后面前证明岑吞舟没她说的那么不堪,可一想起岑吞舟到死都惦记着她,她便忍不住湿了眼眶。
她强忍情绪,继续说道:“岑叔在信上言明自己所做的一切,说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死有余辜,且已经遭了报应,让奴婢此后过自己的日子去,别再把下半生浪费在他身上。”
江袖把实际情况精简了一下,所谓替岑吞舟保存信件的人,就是云伯。
岑吞舟早在冬狩之前就把江袖送到了水云居,知道江袖和云息的性子,她还给云伯留了两封信。其中一封,岑吞舟让云伯在自己死后打开,云伯嫌晦气,差点当着岑吞舟的面把信给烧了。
那封信中交代了不少事情,除了让云伯好好守住云记,莫要惦念自己,还让云伯看住云息和江袖,若他们二人执意要把自己的死查明白,就把另一封信给他们。
岑吞舟以为,这封信能让自己的形象在江袖和嫉恶如仇的云息眼中彻底破灭。
却不知对这俩孩子而言,比起过往的一切,她将这一切说出来的用意更加令他们崩溃,等他们好不容易缓过来,又赶上云伯日渐糊涂,那之后他们俩就彻底长大了。
云息再也不嚷嚷着要仗剑江湖,开始凭借岑吞舟罚他时在云记累计下的经验,慢慢接手云记的生意,让云伯能卸下重担。
江袖也不再跟云息斗嘴吵架,利用自己的才能,成为云息的臂膀,和他一块打理云记。
所以当初在玉蝶楼初见岑鲸,他们俩的反应委实不算夸张,却不想因此被岑鲸误会他们二人没有看过自己留下的第二封信。
江袖的话语不仅打了沈霖音的脸,还让沈霖音意识到——
岑吞舟早在死前就预见了自己的结局。
怎么可能!
她强压下心慌,将心思都拉回到当下,问江袖:“那封信呢?”
只要能拿到那封信,何愁不能给雍王翻案。
江袖:“烧了。”
早就烧了。
沈霖音哽住,微怒:“你当真不想为你爹翻案吗?”
江袖低下头:“不想。”
沈霖音:“你就半点都不顾你与萧泽之间的父女之情,眼睁睁看着他背负造反的骂名,永世不得入皇陵?”
江袖又不是消息闭塞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会被牵着鼻子走:“雍王谋逆是被陷害,可他所做的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却都是真的,若非他是先帝嫡子,早就该死一万回了,不入皇陵也是他的报应。更况且……”
江袖咬牙:“他若翻案,背上骂名的,就会是岑叔。”
岑吞舟当年为了她能平安度日,将一切真相写在信中,根本不在乎这封信是否会成为雍王“无辜”的有力证据,可她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她的岑叔因为她,背上使先帝与雍王父子相残的骂名。
江袖道明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愿替亲生父亲翻案的原因后,雅阁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皇后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感叹:“你跟我那堂弟,当真是不一样。”
提到因为杀父之仇跟岑吞舟反目的岑奕,江袖并不觉得羞愧,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对沈霖音说:“奴婢和岑将军当然不一样,雍王就算还活着,复立后当上皇帝,也未必能容下一个妓子所出的女儿,杀父之仇和岑叔的恩情,奴婢知道哪个更重,也知道自己该怎么选。”
面对江袖坚毅的眼神,沈霖音意识到自己出师不利,可以结束这次的会面离开了,但她并没有就此打消利用江袖的念头——
再坚定信念又如何,这世上明明知道,却不得不违背本心去做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沈霖音离开之际,江袖还问她:“皇后娘娘,奴婢分明记得,您与岑大人不曾有过恩怨,如今为何不惜让岑大人背负骂名,也要让奴婢为雍王翻案?”
沈霖音当然不会告诉江袖自己想让她女扮男装当傀儡皇帝,甚至在一开始的计划中,她想的就是先让江袖被仇恨冲昏头脑,然后再告诉她雍王之子说话的分量会比雍王之女更重,骗她女扮男装,出现在朝臣面前,为雍王翻案。
等到她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将她推上皇位,一旦后退便是万丈深渊,自是由不得她后悔。
所以眼下,面对江袖的答案,她的回答是:“无论是谁,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顾及那无用的身后名做什么。”
江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意外,还胆大包天地对她说了句:“皇后娘娘,你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沈霖音冷笑:“谁不会变?”
萧睿变了,她变了,就连岑吞舟,不也曾忘却自己最初的模样,变得面目全非……
岑吞舟真的变了吗?
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沈霖音突然想起江袖方才所说的话。
岑吞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招来杀意,甚至提前备好了书信,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半分收敛。
为什么?
为什么??
总不能是他根本就不想活了吧!?
沈霖音眉头紧蹙,就在这时,马车行入宫门。
嬷嬷出声提醒沈霖音,沈霖音睁开眼,下了车,改乘步撵回自己的寝宫换衣服。
她换好衣服,又乘步撵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是皇帝的寝宫,皇帝近来又“病”了,她得时时过去看着才行。
她从步撵上下来,一抬头,就看到玉阶上伫立着一抹紫色的身影。
她扶着嬷嬷的手一步步迈上玉阶,来到了那人面前。
“下官见过皇后娘娘。”燕兰庭离开望安庙后突然想到一个主意,或可一劳永逸,就回府换官服,朝皇宫来了。
“燕大人免礼。”沈霖音问:“不知燕大人来此,可是有要事找陛下商量?”
燕兰庭直言不讳:“下官是来找皇后娘娘的。”
“哦?”沈霖音面上带笑,心里却在猜燕兰庭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谋划。
燕兰庭看了眼皇后身边的嬷嬷宫女,皇后知意,让他们都远远退开。
“燕大人可以说了吗?找本宫什么事?”
燕兰庭:“下官是来多谢娘娘的。”
沈霖音迟疑:“谢本宫?”
燕兰庭:“怎么,难道娘娘不是想将雍王之女扮做男子带回宫?”
燕兰庭上来就抛出王炸,愣是把沈霖音炸没了声,过了半晌才回过神:“燕大人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明白?”
燕兰庭从头到尾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叫人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原来娘娘不明白,那我来告诉娘娘好了,娘娘方才出宫去见的江袖姑娘,是雍王遗孤,老师当年陷害雍王所用的玉佩,就是从她手上获得。娘娘只管哄她扮做男子为雍王翻案,再害死小皇子和陛下,让不久便要回京的岑将军助你把江袖姑娘推上皇位,从此便可以太后之尊,将其困于股掌之间。”
燕兰庭每说一句话,沈霖音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到最后,沈霖音看向燕兰庭的眼底已然浮现杀意,她问:“燕大人以为我要这么做,所以过来谢本宫?”
燕兰庭:“陛下龙体欠佳,小皇子身体也不好,江袖聪颖好学,人品上佳,若是她继位,下官当然放心。”
燕兰庭迟迟不对萧睿动手,就是怕没有适合的人继承皇位,导致天下大乱,因此他这一声谢,细细究来,好像也合理。
可沈霖音不信自己能得到燕兰庭的支持,她问:“燕大人真是这么想的?”
燕兰庭:“那是自然,不过……”
沈霖音心想果然,问:“不过什么?”
“不过下官不放心娘娘,且江袖志不在此,所以下官还是决定,把这一切告知长公主殿下,江袖能坐那皇位,长公主殿下自然也能。”
等江袖继位后,再暴露江袖的真实性别,用江袖把朝臣底线拉低,改让萧卿颜来,凭借萧卿颜这些年在朝堂上累积的威望,费些功夫,未必坐不稳这个皇位。
终于弄清燕兰庭的意图,沈霖音目眦欲裂:“燕兰庭!!”
燕兰庭见她明白,便不再废话,一句“下官告退”,便转身下了玉阶。
沈霖音恨得咬破了自己的唇,她尝着口中的铁锈味,冲着玉阶上背对着自己的燕兰庭道:“说什么谢,你若真这么希望,就不会特地赶来警告本宫,说到底,你就是不希望让雍王之女被牵扯进来罢了,为什么?燕大人所图,不就是为故人复仇吗?如今机会就摆在眼前,你却为一个小小的丫鬟而止步,值得吗?!”
燕兰庭停住脚步,却未转身:“值不值得,娘娘说了不算,下官说了也不算。”
沈霖音:“那谁说了算?岑吞舟?可他已经死了!”
燕兰庭微微侧身,抬起的眉眼冰冷锋利,划破他脸上一贯淡淡的神色:“那也容不得你来毁她的声誉。”
第47章 那场面,可真是太令人期待……
玉蝶楼,岑鲸不知道江袖其实看过自己留下的信。
更不知道,江袖在说“那我听你说”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岑鲸会骗她的准备,并且和当初的岑奕一样,只要岑鲸肯说,哪怕明知是谎言,她也会选择相信。
而且她也能理解,因为皇后知道她的身世过来找她,定然有所图谋,岑叔赶在皇后走后来骗她,肯定是为了她好。
可江袖没想到,岑鲸会直接告诉她真相。
一如当初留下那封信,不惧死后无人为她悲痛,无人为她祭奠,只希望活着的人,能抛下她好好地活下去。
江袖一面感到难过,一面又有些生气,甚至怀疑岑鲸这么做,是不是根本就不在意自己,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恨她,与她反目。
所以她问岑鲸:“你不怕我恨你吗?”
岑鲸为她擦去眼泪:“当然怕。”
天知道江袖那一刻有多心疼岑鲸。
后来听到岑鲸说这样更好,她怒极反笑,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于是她止不住地落泪:“岑叔,你什么时候,才能多为自己想想啊?”
岑鲸愣住,她不明白江袖为什么这么说。
江袖看岑鲸满脸的不解,便哭着告诉她,自己和云息已经看过她留下的信。
岑鲸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江袖和云息知道了往事,竟也不觉得她卑鄙可耻,反而还惦念着她,愿意为她忍下仇恨,去过她希望他们过的平静生活。
虽然自己留下信件的目的还是达到了,但熟悉的迷茫涌上心头,岑鲸愈发怀疑自己上辈子到底有没有完成任务。可反派系统给她看过她父母姐姐彻底痊愈回归正常生活的视频影像,所以她应该是完成了任务的,至少在死去的那一刻,她是一个合格的反派。
只是死后,情况稍微出现了一点偏差,这或许是因为……人们对已死之人更加宽容?
岑鲸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答。
江袖说完一切,情绪平复了许多,她从椅子上离开,蹲到岑鲸面前,双手搭在岑鲸膝头,仰着头对岑鲸说:“岑叔,你现在是个姑娘,年纪又那么小,就别再把自己当成我们的长辈,也不要什么都为我们考虑,多替自己想想吧,好吗?”
岑鲸愣愣地看着江袖,虽然江袖嘴上说着“别再把自己当成我们的长辈”,可她望着岑鲸的眼中,满满都是对长辈的孺慕之情。
岑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恰好这时,门口传来了挽霜的声音:“三姑娘。”
换好衣服回来的白秋姝:“你怎么在外头待着?”
挽霜支支吾吾,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白秋姝推门进入雅阁,此时江袖已经站起身,因为没想好是先去洗把脸,还是先从袖子里拿条新面纱出来系上,她错过了遮脸的时机,最后只能仓促地转过身去,不让白秋姝看见她脸上的疤痕和通红的眼睛。
可白秋姝什么眼力,怎么可能看不见,她蓦然一惊,回身就把要跟进来的挽霜和自己的丫鬟推了出去,并再次把门关上。
将门关好,白秋姝不敢回头乱看,对着门板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翻窗出去一下?”
一边说,她还一边懊恼,觉得自己应该敲敲门再进来,江姑娘向来以白纱掩面,此番摘了面纱,露出一脸的疤痕又哭成这样,一定是跟阿鲸说起了自己悲痛的过往。
可恨她这个煞风景的,回来的不是时候。
江袖觉出白秋姝的体贴,忙道:“我没事,倒是白姑娘,没被我吓着吧?”
江袖的声音因为刚刚哭过,有些沙哑。
白秋姝:“这有什么好吓的,我只是怕你介意。”
江袖走到屋内的脸盆架前,洗了把脸,又从袖中拿了条干净的面纱,重新系上。
“我好了,白姑娘过来坐吧,让挽霜她们也进来。”
白秋姝回头看了眼,确定江袖已经重新戴回面纱,这才开门让挽霜她们进屋。
白秋姝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江袖把烫好的肉菜给她和岑鲸夹到碗里,并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移到了白秋姝身上,以缓和气氛:“我就知道这身衣服适合白姑娘,特地叮嘱他们拿的这一套,可见我眼光还是不错的。”
白秋姝换上了一条蓝紫色的洒金间色裙,上着一件白色窄袖与蓝边黑底的交领半袖衫,显得她整个人分外修长。
可在她腰间系的却不是能更加衬托身材纤细的锦绦或珍珠,而是一条在男子身上才能看见的蹀躞带。
——这身衣服,就是白秋姝在锦绣阁停下脚步看的那一套。
先帝时期流行女子以纤细柔弱为美,间色裙因为能让穿着者看起来更加苗条而流行过一段时间,如今风气不同当年,间色裙也早已过时,可一旦改用紫蓝黑金的配色,再加上一条皮革嵌金属的蹀躞带,这款裙子给人的感觉一下子就变了。
变得干练、肃杀。
也难怪白秋姝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套衣服。
可这套衣服出自锦绣阁,想也知道一定很贵,她倒不扭捏,开口就问江袖这身衣服多少钱,等回家,她再叫人把钱送到锦绣阁去。
江袖:“我若说白送给你,你定然不依,这样好了,这身衣服就当是封口的酬劳,你把衣服收下,千万别告诉别人你方才进来都看到了什么。”
江袖玩笑似的把这身衣服当成封口费送给了白秋姝,白秋姝望向岑鲸,见岑鲸点头,她终于松口:“多谢江姑娘。”
她看江姑娘眼角还残留着薄红与湿润,虽然不知道江姑娘经历了什么才留下那一脸狰狞的疤痕,却还是对她说:“江姑娘日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不用跟我客气。”
江袖笑着应下,又催她们快些尝尝玉蝶楼秋冬特供的火锅。
江袖戴着面纱,一般不会在人前吃东西,怕掀开面纱倒人胃口。
白秋姝早前不知道原因,跟着岑鲸和江袖一块出门玩的时候,见江袖不吃不喝,也不好意思叫人摘了面纱来吃两口,现在知道了原因,她终于敢开口让江袖摘掉面纱,和她们一块吃。
反正她是真的不在意,驻军营里头脸上带疤的士兵不是没有,她早就看习惯了。
江袖看向岑鲸。
岑鲸:“吃吧,带着我们走了一上午,不饿吗?”
怕江袖介意,白秋姝还让挽霜和自己的丫鬟拿着钱到外头去买吃的,不用留在雅阁伺候。
江袖忙道:“何必那么麻烦,叫人到隔壁再上一桌给她们吃就是。”
挽霜和另一个丫鬟哪里想到自己还能有这待遇,受宠若惊地被领去了隔壁房间。
等只剩下她们三人,江袖去了面纱,跟岑鲸和白秋姝一块吃火锅。
她仔细留意白秋姝的反应,确定对方真的不在意她脸上的疤,食量还跟往常一样惊人后,她才慢慢放下心,表现地跟平时一般无二。
酒足饭饱后,江袖送岑鲸和白秋姝回家。
马车一路行至白府门口,三人下马车道别,话还未尽,就看见杨夫人的马车从望安庙回来了。
白秋姝眼神好,大老远就发现杨夫人的马车后面还跟了一辆别人家的马车,且有一青年骑马,缀在那辆马车旁。
“卫子衡?”白秋姝道出那青年的名字,正是不久前在书院校场骑疯马,险些撞了岑鲸的那个东苑学生。
两辆马车缓缓行至白府门前,杨夫人被扶下马车的同时,后头那辆车上,也有一位夫人从马车里出来。
江袖曾跟在岑吞舟身边见过岑家人,因此一眼就能认出,那位跟着下车的夫人正是岑吞舟的堂妹——岑晗鸢。
她心生警惕,站到了岑鲸身侧的位置。
于是当岑晗鸢堆起矜持的笑脸要同杨夫人说客套话时,一扭头就看到了与她堂兄长得无比相似的岑鲸。
岑晗鸢早就听闻白家表姑娘与她堂兄长得极其相似,不然她也不会自降身价,主动接近杨夫人。
来之前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有多怕岑吞舟,她甚至想过放弃,反正叫她来的岑家家主是她嫡亲大哥,她说不干,她大哥还能逼她不成。
可一想到一个出身小门小户的丫头,顶着昔日令她岑家上下都噤若寒蝉的岑吞舟的脸,规规矩矩地同她请安问好… …
那场面,可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直到看清岑鲸的容貌,岑晗鸢所有的期待烟消云散,只剩下熟悉的畏惧,令她僵在原地。
——怎么会这么像??!
岑晗鸢勉强稳住心神,不停提醒自己,眼前这位白家表姑娘只是长得像堂兄,没什么好怕的。
然而下一秒,她又看到了岑鲸身后的江袖。
岑吞舟身边曾有个丫鬟,若只是寻常丫鬟,她未必能一直记到如今,偏那丫鬟脸上总是带着显眼的面纱,所以乍一看到岑鲸身边也有个戴面纱的女子,岑晗鸢腿一软,险些跌坐到地上。
“夫人?”
“娘?”
岑晗鸢的嬷嬷与儿子同时扶住了她,就连杨夫人也是一脸诧异:“卫夫人,你没事吧?”
岑晗鸢闻言,又下意识朝岑鲸看了一眼,正对上岑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岑晗鸢吓得赶紧收回视线,对着杨夫人强牵起嘴角,说:“一路走来有些累,今日就不到你府上坐了,下回、我下回再来。”
说完,不等杨夫人把白秋姝和岑鲸介绍给她认识,便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杨夫人看着马车匆匆离去,心里很是奇怪:方才在望安庙,是岑晗鸢说什么都要到她府上坐坐,怎么都到门口了,反而逃似的走了呢?
第48章 你若敢翻雍王旧案,我定叫……
目送岑晗鸢的马车离开,杨夫人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和外甥女,以及……
“江姑娘。”
当初白家搬家,云息带了江袖来赴乔迁宴,杨夫人见过她,也还记得她。
江袖上前同杨夫人请安,见杨夫人面带不解,似是疑惑她们三人怎么在一块,就顺带解释了一番,说自己在锦绣阁查账时偶遇来逛街的岑鲸与白秋姝,就带她们俩到处逛了逛。
江袖用的是客气中又带点热情的口吻,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杨夫人听了,只当江袖是感念白志远搭救过她家公子云息,也同她客气了几句。
江袖很擅长跟夫人小姐打交道,几句话便让杨夫人喜笑颜开,对她好感倍增。
随后江袖告辞离去,杨夫人带着白秋姝和岑鲸进府,终于有功夫问白秋姝:“你这身衣服是怎么回事?”
怎么出去逛个街,回来连衣服都换了。
白秋姝:“吃东西的时候弄脏了裙子,江姑娘就让人拿了身新的来给我换。”
白秋姝含糊了细节,没有让杨夫人知道是岑鲸弄脏了她的裙子。
杨夫人想起江袖方才说她们是在锦绣阁遇见的,眼皮跳了跳,想问这衣服是不是从锦绣阁拿的,又问不出口,最后只能拿手指用力点了点白秋姝的额头,骂一声:“你啊。”
也不知是埋怨白秋姝吃个东西都能弄脏裙子,还是埋怨白秋姝乱收别人的贵重东西。
白秋姝躲到岑鲸身后,岑鲸顺着岔开话题,问杨夫人:“方才跟舅母一块的那位夫人是谁?怎么看起来古里古怪的。”
杨夫人看出岑鲸是在替白秋姝解围,不客气道:“你就惯着她吧。”
岑鲸笑着:“舅母哪的话,我是真心好奇。”
杨夫人只得暂歇放过白秋姝,说起自己认识岑晗鸢的经过。
原来杨夫人是在寺庙里用斋饭时遇见了岑晗鸢。
杨夫人往日就听旁人同她说起过这位梧栖岑家出身的卫夫人,知道对方和自己不是一个圈子的人,却不想今日得见,岑晗鸢竟然主动和她搭话,还就自己儿子在书院骑马,险些冲撞岑鲸一事,特地跟她道了歉。
若只是道歉也就罢了,那岑晗鸢居然还主动提出要来白府做客。
因为对方的提议太过突然,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杨夫人几次想要婉拒,却都被截住了话头,无奈只好将人带回来。
所以方才在门外,岑晗鸢突然改口说改天再来的时候,杨夫人心里真真是松了一口气。
岑鲸和白秋姝一边同杨夫人说话,一边进了主院,后又在杨夫人这待了一下午,快晚饭的时辰才回自己屋换了身衣服,去正堂和家人一块吃晚饭。
眼看着春闱的日子一天天逼近,白春毅越发刻苦用功,一家人吃过饭,他便回屋读书去了。
杨夫人知道白春毅辛苦,便去厨房给白春毅准备宵夜,还问白秋姝和岑鲸要不要。
白秋姝运动量大饭量也大,当然不会拒绝,还让杨夫人给自己多盛一些,岑鲸怕太晚吃了胃不舒服,就没要。
晚些岑鲸回到自己院里,想起小大夫给的药膳食谱,记得那些药膳都是补气血的,就让挽霜把食谱誊抄一份,给杨夫人送去。
刚吩咐完,岑鲸又说:“算了,还是我来抄吧。”
她最近为了改变左手的字迹,练字练得越发勤快,也不差这几张食谱。
岑鲸洗了澡,在寝衣外披件厚实的衣服,坐在榻前执笔抄写。
抄完岑鲸让挽霜找个盒子把食谱装起来,明天早上送去主院。
挽霜依言去找大小合适的木盒,她刚走开,没一会儿就有人来敲岑鲸的门。
岑鲸不爱在屋里留人,故而挽霜一走,也没个丫鬟替她去开门,她自己也懒得动,索性扬声喊了一嗓子:“谁啊?”
外头微微一顿,回说:“奴婢听风。”
燕兰庭安排进白府的丫鬟。
岑鲸:“自己进来。”
听风推门进屋,转身把门合上,穿过隔开外间和里间的屏风,见到了坐在榻上的岑鲸。
因为刚洗过头发,岑鲸长发披散,满头青丝似锦缎柔顺,又似鸦羽轻细,顺着厚实的外衣落在她的背上,还有部分随着她的动作轻坠在她肩头与身前。
大约是为了写字不伤眼睛,岑鲸坐的这块区域点了许多盏灯,不仅照亮了榻桌上的每一张纸,也将岑鲸的容貌照得清清楚楚。
“什么事?”岑鲸这么问的同时,眼睛望向听风,漆黑的眼底映着暖暖的烛光,融掉了眉眼间的冷,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听风微微一滞,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赶紧将燕兰庭写的信从怀里拿出来,递给岑鲸。
岑鲸伸手把信拿走,听风垂着头,忍不住胡思乱想:总有人说岑姑娘长得像燕大人的老师,却不知那些人发没发现,除开这点,岑姑娘其实还是一个长相格外漂亮,极易令人心动的女子。若哪天燕大人对岑姑娘的感情发生改变,她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岑鲸不知道自己眼下这幅模样的杀伤力有多大,自顾自拆开信件,细细阅览。
燕兰庭在信上把他离开望安庙后进宫恐吓皇后的事情一一记述。
唯一没写的,就是他在皇后面前回护岑吞舟的那一句话。
信上还说他一出皇宫就去了长公主府,并把皇后的谋划与江袖的身世告知长公主萧卿颜,萧卿颜明日定会去找皇后,如此一来,除非皇后能同时除掉他们二人,不然她的图谋便绝不可能实现。
信中的燕兰庭似乎坚信,萧卿颜绝不会允许皇后得逞
为什么?
萧卿颜又不傻,燕兰庭能想到的,她就算当下想不到,以后也未必会想不到。
只要顺着皇后的计谋,萧卿颜说不定真能以江袖为跳板,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燕兰庭为何笃定她不会那么做?
因为江袖算是萧卿颜的侄女,萧卿颜不忍心利用?还是因为萧卿颜终究无法克服这时代灌输给她的固有观念,不敢尝试去触碰皇位?
岑鲸无法确定原因,只能相信燕兰庭的选择。
听风走后,挽霜找来了能放食谱的盒子。
岑鲸将食谱一张张整理好,确定没有混进燕兰庭的信,才把食谱都放进盒子里。
第二日,岑鲸跟白家兄妹一块回书院。
与此同时,萧卿颜入宫去找皇后,她来找皇后的目的和燕兰庭一样,都是来警告皇后,不允许她毁坏岑吞舟的身后名,但语气比燕兰庭还要凶狠强硬——
“你若敢翻雍王旧案,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
“阿嚏!”岑鲸用手帕捂住鼻子,小小声地打了个喷嚏。
白秋姝赶紧越过课桌摸了摸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着凉了?”
“没。”岑鲸收起帕子,一本正经道:“应该是有人在念我。”
白秋姝信以为真,问:“谁啊?”
岑鲸随口一说,自然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白秋姝却以为岑鲸的沉默就是回答,暗指燕兰庭,顿时就被自产的狗粮给噎住了:“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让横插进来的询问打断:“聊得开心吗?”
白秋姝这才猛然想起她们还在上课,上得还是叶临岸的算术课。
想她白秋姝如今也算是练家子,一个打十个毫不费力,可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叶临岸,她却像老鼠见了猫,赶紧将手从岑鲸额头上缩回来,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实在是叶临岸骂人太狠,她算术不好,没少遭骂,都快被骂出阴影来了。
白秋姝做好了再次被骂的心理准备,结果叶临岸看看她,又看看岑鲸,冷冷撂下一句:“病了就滚去医舍,不要在这妨碍其他人上课。”
岑鲸每次早起返校都觉得不够睡,闻言求之不得,起身跟叶临岸行了一礼,便离开课室,打算去医舍跟齐大夫要个条子,回宿舍补眠去。
白秋姝眼睁睁看着岑鲸离开,等反应过来,叶临岸已经重新开始上课。
意识到没有被骂,白秋姝以为今天的叶临岸格外好说话,心思一下子又活络起来,竟敢开口打断叶临岸讲课的声音,提出要送岑鲸去医舍,免得岑鲸走到半路突然倒下。
白秋姝说这话的态度非常认真,半点看不出她其实就是想借机逃课。
然而叶临岸方才那么说,纯粹是对岑鲸那张脸骂不开嘴,不得不给岑鲸台阶下。
他心里也知道岑鲸那模样肯定不是生病,所以岑鲸离开后他很后悔,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认为自己不该再这样偏心下去,得想办法把岑鲸和岑吞舟分开来看。
正巧这个时候白秋姝撞上来,他没再收敛,把白秋姝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犀利的话语伴随着窗外的秋风,吹落了树上最后一片枯叶。
那片枯叶被风吹着,在空中打着旋落下,落在了正好下楼的岑鲸头上。
岑鲸抬手将落叶摘下,捏着叶梗转了转叶片,迈着步子朝医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