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桑蹑手蹑脚地贴着菩提寺的墙根走着,跟前面的白色身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自从白天听父亲说了朝廷搜罗王羲之书法的事,楚离桑整个晚上都有些心烦意乱。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没必要替一个不相干的人担心,可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却总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他肯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急需用钱,才会那么着急要把王羲之的真迹典当掉。可就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庙会那天他却还把仅有的三十几文给了二赖子,后来又奋不顾身地帮助路人,最后面对一大包金锭也丝毫不起贪念。假如换成别人,随便取一锭就足以解燃眉之急了。由此可见,这个“呆子”的确是个重义轻利的正人君子。
这样的人落了难,难道不该帮他吗?
一番纠结之后,楚离桑终于下定了决心。可当她换上行头翻出后院时,才蓦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姓甚名谁。那一瞬间,楚离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可不知为何,她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地走出了巷子。
后来,楚离桑决定到城南的菩提寺碰碰运气。那是他俩相遇的地方,她有一种直觉,相信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或者就借住在菩提寺里。
果不其然,当楚离桑在菩提寺附近等了差不多一炷香之后,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他的神情还是那么落寞,孤单的身影甚至有些栖遑。楚离桑的心里忽然有点难受。
他手里提着一串大大小小的纸包,脚步匆忙。
楚离桑从背后迅速跟上了他。
月亮就在这时被浓厚的乌云彻底遮住了,眼前一片黑暗,楚离桑不小心绊到一颗大石头,疼得差点叫出声来。等她揉了一会儿脚趾再抬起头时,白衣男子已经敲开寺门走了进去,然后寺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猜得没错,这个呆子果然借住在寺院里。
楚离桑抬眼目测了一下寺院围墙的高度,然后后退几步,嗖地一下攀上墙头,翻了进去。
这是一座破旧窄小的禅院,一个小天井,两间屋子,一间大点的是卧房,院门边一间小耳房充当灶屋。
楚离桑趴在小禅院的墙头上,整座禅院几乎一览无余。
白衣男子正在灶屋里生火,看得出是个生手,忙活了半天才把火点着,还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卧房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从敞开的门洞里可以看见,一个瘦瘦的老者躺在床榻上,正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片刻后,灶屋飘出浓酽的药香。白衣男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走进卧房,楚离桑听见他叫他父亲喝药。
终于全明白了。
楚离桑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这个“呆子”不但仁义,而且还很孝顺,只是不知他们父子遭遇了什么变故,才会落魄至此。可惜现在身上没带钱,三更半夜也不方便,楚离桑决定明日一早再拿些钱过来,顺便提醒他把王羲之真迹藏好了,千万别让官府知道。
主意已定,楚离桑便从墙头上滑了下来。
刚一转身,空中忽然劈下一道闪电,只见一条又黑又壮的身影直挺挺立在面前,楚离桑顿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面前的黑影是个大块头和尚,正凶狠地瞪着她。楚离桑摸着胸口,正寻思怎么对付,白衣男子听见叫声跑了出来,一看见她,先是一怔,继而好像明白了什么,赶紧笑着对和尚道:“对不起法师,这位郎君是……是我的朋友,打扰您清修了,真是对不住!”
和尚闻言,又瞪了楚离桑一眼,才转身离开。
一阵响雷滚过,楚离桑又被吓了一跳,慌忙捂住耳朵。
白衣男子走过来,看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楚离桑支吾了一下:“我……我没做什么啊,就是随便逛逛,这寺院又不是你们家的,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男子冷笑:“乔装打扮,半夜尾随,还隔墙偷窥!似你这般鬼鬼祟祟,我完全可以把你扭送官府!”
楚离桑一听就急了:“我……我是来帮你的,你别血口喷人!”
“帮我?”男子蹙眉,“你要帮我什么?”
“就是……看看你有什么难处呗。”
“你为何要帮我?”男子口气很冷。
楚离桑有些恼:“这还用问,看你可怜呗!”
男子面露愤懑之色:“我周禄贵堂堂七尺男儿,用不着你来可怜!”
周禄贵?!
我的亲娘啊,世上还有比这更俗气的名字吗?真是白瞎了这张俊脸了!
楚离桑在心里一阵哀叹。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糟糕的心情,天空又滚过一阵雷声,然后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楚离桑梗着脖子跟男子对视着,不想就这么落荒而逃。
两人在雨中僵持,楚离桑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男子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忽然脱下身上的袍衫,无声地罩在她头上。
楚离桑心里一阵温润。从小到大,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温润的感觉。然而,她又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跟他赌气,不能就这么举手投降,随即扯下袍衫,扔回给他:“你这衣服几天没洗了?臭烘烘的,我不要!”
男子看着手中的袍衫,苦笑了一下,默默转身离开了。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落寞而栖遑。
楚离桑有些不忍,很想叫住他,告诉他自己是真心想帮他,可她却开不了口。
片刻后,楚离桑转身离开了这座禅院。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迷蒙。
楚离桑在雨中怔怔地走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见到这个周禄贵就跟他吵架,其实她心里明明是不想这样的。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前面不远处的一盏石灯笼透出微光,照亮了一条碎石小径。楚离桑有些恍惚地走上小径。忽然,她感觉自己站立的地方好像没雨了,抬头一看,一把油纸伞正稳稳地撑在她头上。
楚离桑猛然转身,看见这个名叫周禄贵的男子正打伞遮着她,可他自己却完全暴露在雨中。借着一旁石灯笼的微光,楚离桑看见他的眼神是那样明亮而清澈,又是那样深邃,仿佛要把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这样的眼神,不应该属于一个叫“周禄贵”的男子。楚离桑心里真恨禅院里那个生病的老者,天底下的好名字那么多,你怎么偏偏给儿子取了这么一个铜臭熏天的名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子把伞塞进她手里,回头走进了厚厚的雨幕。
“哎,你就这一把伞吗?”楚离桑冲着他的背影喊。
男子没有回答,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幕之中。少顷,远处才传来他的声音:“我这件袍衫臭烘烘的,就让大雨洗洗吧!”
楚离桑哑然失笑。
这个死呆子,没想到还有点人情味。
第四章 内鬼
魏王府,书房。
李泰坐在案前看书,旁边的一座獬豸铜炉轻烟袅袅。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李泰一听就知道是杜楚客来了。而且他还听出来了,杜楚客肯定有什么急事要报。饶是如此,李泰还是尽量稳住心神,目光仍旧停留在面前的书卷上。
临大事而有静气,是父皇对他的一贯教诲,李泰一直在勉力实践。
杜楚客一到门口,就把侍立两旁的宦官打发走了,然后立刻把门关上。
“殿下,出事了!”
李泰眼角一跳,把头缓缓抬起:“什么事?”
“果然让刘洎那个乌鸦嘴说中了!”杜楚客一屁股在书案对面坐了下来,“刚刚得到消息,魏徵昨日入东宫,已将武德殿一事告知了太子。”
“怎么可能?”李泰一惊,下意识地拍了一下书案,马上又想到“静气”二字,赶紧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消息确凿吗?”
“是‘黄犬’刚刚递出来的,岂能有错!”杜楚客喘着粗气,一脸懊恼。
李泰难以置信:“前天才有的事,魏徵昨日便能得知,这怎么可能?!”
“殿下,事情明摆着,咱们身边有鬼!”
李泰眉头一紧:“鬼?这事就你、鹤年和刘洎三个人知道,你说谁是鬼?”
“当然是刘洎那老小子了,还能有谁?!”
“为什么是他?”
“我和鹤年都是咱们府里的人,怎么会向魏徵和太子告密?可刘洎那家伙就不好说了,他完全有可能表面向着您,背地里投靠东宫,脚踩两条船,到时候不管哪条船沉了,他都还有退路。”
李泰看着杜楚客,忽然笑了笑:“咱们府里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向东宫告密?东宫里不也有咱们的人吗?”
杜楚客一怔:“这……这不一样啊,‘黄犬’是咱们安插进去的。”
“咱们可以在东宫安插人,为什么魏徵就不能在我身边安插人?”
杜楚客闻言,蓦然一惊:“殿下,您……您不会是怀疑我吧?”
“从道理上讲,你们三个现在都值得怀疑,不是吗?”李泰冷冷道。
杜楚客连连苦笑,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气恼还是痛心。
李泰看了他一会儿,才呵呵一笑:“行了,别哭丧着脸了,我要是怀疑你,还会坐在这儿跟你讲这些?”
杜楚客松了一口气,埋怨道:“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开玩笑?”
“临大事而有静气。父皇的教诲,我劝你也学学。”
“是,圣上教诲,人臣自然该学。”杜楚客敷衍了下,忙道,“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这只鬼揪出来!”
李泰伸手在额头轻轻摩挲着,陷入了思索。
太极宫,两仪殿。
此殿是太极宫中仅次于太极殿的第二大殿,也是李世民在正式朝会之外听政视事之处,被称为“内朝”,只有少数股肱重臣可以入内与皇帝商谈国事。殿内不摆仪仗,朝仪简约,君臣的举止也较为随便。
此刻,李世民正在接见魏徵,二人似乎谈到了什么趣事,发出一阵笑声,气氛显得颇为轻松融洽。内侍赵德全躬身侍立一旁,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玄成啊,”李世民一边微笑,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魏徵,“你今日入宫,应该不只是来陪朕聊闲天的吧?”
魏徵字玄成,李世民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以字称呼他。
“陛下圣明!”魏徵双手一揖,“臣确有一事要奏。”
“你瞧瞧,”李世民对赵德全道,“朕就知道,他魏徵陪朕说了一堆闲话,就是预备要奏事的。”
赵德全赔着笑:“是啊大家,魏太师公忠体国,自然是时刻惦记国事。”
“说吧,”李世民转向魏徵,“何事要奏?”
“禀陛下,自从魏王进献《括地志》以来,陛下对魏王便赏赐不断,所赠金帛、物料及日常用度等,均远远超过太子。朝野舆情,颇多物议,皆认为此举不妥,臣亦有同感,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世民脸色蓦地一沉:“魏王编纂《括地志》有功于朝,朕多赏他一些东西以示勖勉,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得你们说三道四?”
“陛下向来赏罚严明,魏王也的确有功应赏,对此臣绝无异议。臣担心的是,魏王恃宠而骄,对储君之位生出非分之想。若然如此,断非我社稷之福!”
李世民冷笑:“魏爱卿,你是不是操心得过头了?无非就是赏一些金帛物料,你就联想到夺嫡上去了,要是朕再赐给魏王一些更大的荣宠,你是不是会担心他篡位啊?”
赵德全微微一惊,没想到皇帝刚刚还和颜悦色,一转眼就说出这么重的话了。
“陛下,臣相信您不会这么做的。”
“你凭什么认为朕不会?”
“陛下天纵圣明,德比尧舜,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您自然是心如明镜。”
“魏徵,你少拿高帽子来唬朕!”李世民一脸不悦,“你现在说朕‘德比尧舜’,那朕要是真做了什么你觉得不该做的事,你岂不是要把朕说成夏桀商纣了?”
“陛下!”魏徵忽然起身,深长一揖,“请恕臣直言,您若真做了不该做的事,臣必冒死谏诤,绝不讳言!”
李世民大声冷笑:“好,那朕就实话告诉你,你认为不该做的事,朕还真做了!”
魏徵心里一动,看来自己的办法还是奏效了,但脸上却故作错愕:“陛下,您……您做什么了?”
“朕已经决定让魏王入居武德殿,不日便将正式下旨,遍告朝野!”李世民盯着魏徵大声道,“这事朕也已提前告知魏王了。怎么样,现在你又想说什么?”
赵德全又是一惊,万没料到皇帝一气之下,还真把这事给说了。
魏徵做出一副大为震惊、难以置信的表情:“陛下,万万不可这么做!”
“为什么?”
“您一旦这么做,必然会进一步激发魏王的夺嫡野心,也会让满朝文武视为您废黜太子的先兆!”
李世民冷哼一声:“危言耸听!”
“陛下!”魏徵突然摘下头上的乌纱,高举过头,双腿一跪,朗声道,“陛下,您若执意为之,那臣今日便恳请陛下恩准,让臣致仕还乡、归老林泉!”
李世民一怔,没料到魏徵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赵德全眼睛一转,赶紧跑过去,帮魏徵把乌纱帽戴回头上:“哎呀魏太师,有什么话您跟大家好好说嘛,哪有动不动就摘乌纱帽的?!”
魏徵不语,执拗地把帽子又摘了下来。赵德全赶紧又给他摁回去。如是反复三次,最后帽子还是没戴回魏徵头上。赵德全无奈,只好摇摇头放弃了努力,悻悻然走回李世民身边。
“魏徵,”李世民缓和了一下情绪,“你具体说说,朕这么做有何不对?”
“回陛下,武德殿既在深宫大内,参奉往来,固然极为便近。然而,此殿在东宫之西,地位尊崇,甚于东宫,魏王若居之,欲将太子置于何地?储君乃一国之本,若放任亲王凌驾其上,则国朝礼制将形同虚设,天下臣民亦无法可依,必遗祸阶,实堪肇乱!陛下既爱魏王,又何忍将其置于嫌疑之地?此外,武德殿乃昔日海陵王所居,其以悖逆伏诛,此朝野共知,魏王若移此殿,岂非大不祥之举?故此,还望陛下三思,尽早收回成命!”
海陵王就是当年的齐王李元吉,曾居此殿数年,武德九年与隐太子李建成一同被诛后,被李世民降爵为海陵郡王。魏徵现在提这一茬,表面上是说“不祥”什么的,实则是在暗示李世民,若让魏王入居此殿,必将引发与当年一样的兄弟阋墙的惨剧。
尽管李世民明知魏徵必然会反对此事,但还是没料到他会反对得这么厉害。
沉吟片刻后,李世民忽然笑了笑:“玄成啊,你辅佐朕这么多年,每次犯颜直谏,朕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快,但事后来看,你每次所言,又几乎都有道理。所以,你方才这一席话,朕也会仔细考虑的,你先退下吧。”
“陛下圣明!”魏徵这才郑重其事地把乌纱帽重新戴回头上,“臣告退!”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魏徵一走,李世民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大家,”赵德全小声道,“您方才真该忍住,别跟这个一根筋的魏徵提这事。”
李世民冷然一笑:“德全,你真以为,朕刚才是一时情急说漏嘴了吗?”
赵德全一怔:“那……那大家是……”
“这件事就是颗石子。”李世民目光中带着深邃的笑意,仿佛自语一般,“不把这颗石子扔出去,朕又怎么会知道,朝廷这口大池塘里到底藏着多少只蛤蟆,这些蛤蟆又会叫出多少种声音?”
赵德全恍然大悟:“大家真是天纵圣明!老奴真蠢,差点以为您真是说漏嘴了。”
李世民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差点,你已经这么以为了。”
“是,大家说得对,老奴愚钝,老奴愚钝!”
“方才魏徵闹这么一下子,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朋党,还是那个清高孤傲的耿耿诤臣!”
“大家何以见得?”
“他要是有朋党,早有人把消息漏给他了,还需朕来‘说漏嘴’吗?”
赵德全频频点头,一脸佩服之色:“大家英明!”
楚离桑从那天深夜回家之后就发起了高烧,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楚英娘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天天守在床边,亲自喂她喝药。楚离桑烧得不知白天黑夜,迷糊中却还惦记着送钱到菩提寺去给那个“呆子”,只是这三天连清醒的时候都不多,更别提要下床出门了。
到了第三天夜里,楚离桑的烧才渐渐退了,意识也终于清醒。
楚英娘不停地抚着胸口,把满天的神佛菩萨都感谢了一遍。楚离桑看见母亲眼里布满了血丝,知道她这几天几夜肯定都没合眼,心里既感动又歉疚。
喂她喝粥的时候,楚英娘嗔怪道:“你这几天快把娘吓死了,尽说些胡话!”
楚离桑一惊:“我……我说什么了?”
“娘都听不懂。只听你瞎喊什么‘呆子别走’,还说‘我要帮你’‘给你钱’什么的。到底谁是呆子?”
楚离桑支吾着:“我……我做噩梦了,梦里的话你也当真?”
楚英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旋即笑了笑:“算了算了,你病好了才要紧,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楚离桑咧嘴陪着母亲笑,心里却一直在想自己病得真不是时候,一晃就好几天,也不知道“呆子”现在怎么样了。
天色微明的时候,尔雅当铺的伙计刚刚卸下第一块门板,就看见几天前的那个白衣男子又站在门前,手里依旧抱着那只黑布帙袋。
伙计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轰他走,男子却一改前些天的态度,一直低声下气地求着情,说这回不是来典当的,而是专程来向吴掌柜道歉的。
“道什么歉?”伙计一边卸门板,一边没好气地说,“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成天游手好闲骗吃骗喝吗?去去去,我们先生要干正事,没工夫理你!”
男子终于失去了耐心,脸色微变:“这位兄台,在下跟你好言好语说话,你……你怎么能随口诬蔑人呢?”
“我看你小子就是有病吧?”伙计怒了,“是不是真想找打呀?”
男子正待声辩,吴庭轩走了出来,对伙计道:“大壮,忙你的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叫大壮的伙计又狠狠瞪了男子几眼,才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吴庭轩看着男子:“这位郎君,咱们那天该说的话都说了,不知你今日……”
男子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眼里含着泪花:“吴掌柜,请您救救小生吧,小生这回真的是没活路了!”
吴庭轩一惊,慌忙将他扶起:“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的眼泪掉了下来:“官府的人,找上我了……”
吴庭轩终于恍然领悟,忍不住一声长叹。
尔雅当铺后院的小花厅里,吴庭轩和男子在蒲团上席地而坐。男子刚刚讲述完自己的遭遇,眼眶仍旧红红的。
男子说,他叫周禄贵,父亲是本地人氏,年轻时离家经商,置了些产业,因平素喜爱书法,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重金购得王羲之草书真迹《十七帖》,视为无上珍宝。数月前,父亲忽然思念家乡,想要叶落归根,便将所有产业变卖,带着他和母亲踏上了归乡之路,不料却在半路遭遇山贼,所有金银细软被洗劫一空,母亲也不幸遇害。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贼人本来已将王羲之墨宝一并抢去,后来发现只是一卷没用的文字,便弃置道旁。就这样,因山贼无知无识,他们父子才得以捡回这件无价之宝。
回到伊阙后,他们已身无分文,只能寄居菩提寺,吃庙里的斋饭。虽然吃住有了着落,但经此劫难,父亲一病不起。为了给父亲抓药治病,他把所有能典当的东西陆陆续续全部当了,可父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焦急万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瞒着父亲把《十七帖》偷出来典当,后来就发生了吴庭轩知道的那些事。
而令周禄贵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昨天,伊阙县令派人找到了他,命他交出《十七帖》,说是要献给皇帝,但只答应以区区一百缗铜钱作为补偿。他据理力争,却遭到威胁,说他再不识相连那一百缗都没的拿,并且限他三日之内把法帖送到县廨,否则便以抗上为由,将他们父子投进监狱。他百般无奈,最后只好来请吴庭轩帮忙,求他救他们父子一命……
吴庭轩听完,眼睛不觉湿润,叹气道:“周郎,你现在该明白,为何伊阙县的所有当铺都把这幅王羲之真迹说成赝品,还把你拒之门外了吧?”
周禄贵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天,我本应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只是出于商贾之人的秉性,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对你隐瞒了真相。”吴庭轩面露愧疚,“我真是对不住周郎,也对不起令尊啊!要是早告诉你,你们父子或许便能躲过此劫。”
周禄贵赶紧道:“先生切勿自责,都怪我自己太过书生意气,不知世道险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