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不容拒绝的架势征服了杜悦,她默不作声地钻进车内,又把门关上。
出园区的路上,两人没有一句对话,多年的经验告诉许晖,此时自己最好保持沉默——以杜悦眼下的状态,他问的任何一个问题都不可能有圆满的答复。
杜悦的神经从一上车就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抵御许晖的问题。然而,紧张了两三分钟,许晖却一言不发,她反倒有些好奇起来,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园区的马路两旁,除了街灯和厂房里投射出来的白色光线外,没有任何其 他色彩。杜悦靠在窗边,咬着指甲眺望天际寥落的星辰,一时竟有种不知今夕 何夕的恍惚感。
“你住哪儿? ”许晖冷不防开口,把她迷蒙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现实。
顿了片刻,杜悦却答非所问:“我不想回去。”
回去了就要面对曾雨露,如今,她俨然是胜者,而一向不肯服输的自己, 无论再怎么武装思想,都逃不过败给对方的事实,这是杜悦最受不了的。
许晖听出她回答中的凄楚,虽然不清楚为了什么,他还是对她产生了怜惜 之意。
“晚饭吃了没有? ”他放柔了声音问。
经他提醒,杜悦蓦地感到一阵饥饿感。
“还没。”她低声回答。
十点了,多数饭馆已经关门。许晖把车停在靠近自己寓所的一条酒吧街, 除了公司的应酬,他晚上不太喜欢出去乱逛,不过这条颇为时尚的小街倒是来 过数次,这里有家特色酒吧晚上供应的辅助夜宵味道还算不错。
杜悦跟着许晖走进店堂,里面人不多,光线低柔舒适,给人温馨的感觉。
“想吃什么,随便点。”许晖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随口吩咐。
杜悦翻开点单,脸上露出无措的表情,她没想到这么不起眼的小店,东西 竟然这样贵。
服务生含笑耐心地守候在一旁,而她则一页页不停地翻看,脑子里一片空 白,她觉得今天倒霉透顶,什么都在跟自己作对似的。
手上的点单冷不丁被许晖抽走。
“我来吧。”他淡淡说了一声。
杜悦听着他有条不紊地跟服务生交代,暗地里长舒了口气,脸上却隐隐发烫,她原本以为自己今天对“害臊”这回事已经没感觉了,否则何以会搭上他 的车,还跟着他跑这么远来吃东西?
当一盘香喷喷的香菇鸡肉煽饭端到杜悦面前时,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 过去,什么失恋、痛苦、难堪,在饥饿的时候,都抵不过一份美食来得真切。
她吃得很专心,从第一勺开始就没把头抬起来过,许晖还是第一次见到胃口如此好的女孩,他想让她慢点儿吃,又担心让她难堪。
杜悦心满意足地把最后一勺饭塞进嘴里,拿起湿巾抹了抹唇,目光掠过对面的许晖,他正喝着咖啡,目不转睛注视自己。
“你不饿吗? ”她不好意思起来,仿佛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
许晖笑着摇头,又问:“吃饱了吗?不够还可以再叫。”
杜悦脸红了: “谢谢,我己经饱了。”
理智恢复,她顿感歉然:“我…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
“不会。”他惜字如金似的回答,又招手替她要了杯奶茶。
等待的间隙,杜悦环顾四周,大多数人都在喝酒。
“这里是…酒吧? ”她谨慎地问,她以前从没进过酒吧。
“嗯哼。”
杜悦犹疑了一下,舔了舔唇,小心地问:“我…能不能要一点酒? ”
许晖讶然,仔细端详她的面色。
杜悦发亮的眼睛里蕴藏着某种渴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还是挥手把服 务生召唤过来,低语两句,很快,一瓶红酒出现在他们桌子上。
红酒初入口时微涩,啜饮顺畅后,又有种甘洌的清醇,直沁心脾。
许晖欣赏着杜悦把一杯红酒当饮料那样喝得一滴不剩,他并不想教她所谓 的正确饮法,她喝酒的气势已经震慑到他。
不禁想,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身上,究竟还埋藏着多少会令自己惊异的潜质。
她为什么会哭?
他猜测是因为高纯。高纯的脾气他很清楚,泼辣直接,有时完全不给人留情面,被她骂哭的女孩不在少数,因此也得罪了不少人,如果不是戴高阳替她压着,即使再聪慧也很难在世铭做得下去。
杜悦应该是个爱面子的女孩,即使挨了训也不太可能当场发作,但找个地方独自舔伤口这种行为,许晖不觉得意外。
搁下酒杯,杜悦瞥见许晖眼里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她立刻明白自己又失态了 ,这次她却没觉得难堪,也许是酒精的缘故。
“你不喝吗?”她朝他友好地笑笑,这一顿明摆着是他请了,她有必要表示下感激。
“我要开车。”许晖慢悠悠地答,“你酒量不错。”
杜悦听不出他是赞赏还是讥讽,眨巴丫下眼睛,如实道:“我们家每年都 要酿一大坛子米酒,那种酒很甜,不像果酒这样涩口,但是后劲比果酒足,我 从小就喝,但从来没醉过。”
她想到了什么,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每次回家,我弟弟都会去酒 坛里偷舀几勺出来,我们分着喝。”
许晖看着她脸上陡然增添的几分活泼,蓦地想到他第ー次注意到她时,她 正在给弟弟挑手表。
他很难理解这种姐弟情,因为他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在他中学时期即选择 了离异,他跟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在他工作一年后,母亲因病撒手人寰,为此 他消沉了很久。
父亲离婚后很快又结了婚,对方也是离异家庭,有一双儿女,许晖因为母 亲的关系,跟父亲一向疏远,跟那对名义上的弟妹更是形同陌路。
不过,他喜欢杜悦提起弟弟时候的表情,真挚温暖。
他们渐渐聊了起来。
许晖发现,褪下身上披覆的谨慎外衣,杜悦其实很能讲,尤其是聊到她那 个顽皮的学生时期,她怎么像个女侠一般保护尚且年幼的弟弟,讲着讲着,她 几乎有点得意忘形了。
今晚的杜悦确实有点异常,她急需做一些说一些话来迅速覆盖掉爱情 畋北后的颠乱和惶惧。
她的手机在包里响了好几遍,如果不是许晖提醒,她真不想接,今晚,她 不想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当然,除了坐在她对面的许晖,她越来越觉得他是个 不错的听众,安静、耐心,像个绅士。
电话是夏楠打来的,这已经是她下班后第五次打来。
“我真的没事…吃过了…好…”杜悦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这跟 我没关系,我不想知道…不用等我,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就这 样,拜拜! ”
说完,她果断关机。
从她愤懑的表情中,许晖猜测这个电话一定触到了她的痛处,但他还是什 么都没问,他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习惯,况且,如果真的是因为高纯,他能做的仅仅是无关痛痒安慰,杜悦不会满意,而他也不想卷入其他部门的恩怨。
把手机扔回包里,杜悦再度抬头目光与许晖的对上,她咬了下唇:
“你…一直问我怎么回事?”
许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想了想,道:“如果你愿意,就说说吧。” 平淡的口气不带起伏,仿佛没什么事大不了的。
杜悦挣扎了ー番,低下头去:“不,我不想说。”
许晖耸耸肩,随她。
也许是为了要挽救自己做坏掉的和谐场面,杜悦振作精神,努力让自己
爬出沮丧的水面,她需要不断聊天来填补此刻内心的空虚。
“对了许总,”这是今晚她第一次喊他“许总”,许晖收回张望的眼神。
有些漠然地注视着她。
“为什么你最近老拿一些线上的问题来考我? ”这是她久己想问的问题。
许晖下意识地端起咖啡,想喝一口,但杯子已经空了。
他笑了笑:“你觉得呢? ”
杜悦作沉思状,然后狡黠地说道:“你…不会是想提拔我当工程师吧? ”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在如此混乱的心境下,还能不忘为了自 己的前途向领导旁敲侧击。
许晖先是一愣,继而发出笑声,这点他可从来没想过.一个文科背景的女 孩子去当工程师?
他的笑让她无所适从。
“你就这么想当工程师? ”
许晖无法理解,那些在线上奔波的工程师,永远都是衣服前襟沾着油渍, 头发里随时都能扒拉出几丝铝屑来的狼狈样子。
“为什么不?当上正式的工程师,薪水可以涨两级呢。”杜悦嗓音闷闷 的,沮丧再次像潮水一般涌来。
许晖收敛笑容,打量着她酒后娇艳的面容。一双汪着水眼眸灵动晶亮,仿佛聚满璀璨星光,但转瞬间,又归于落寞。
他明白是自己的笑给了她打击,挑破点原本被她寄予期望的可能。
“你不适合当工程师。”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为什么?”若在平时,她会懂得如何调整自己的心态,可是今晚不行。
她心头失衡,有一触即发的危险。
“只要给我机会,我不信我会不如别人! ”她继而冷笑,“不是说你们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吗?你不帮我,是不是因为得不到任何好处? ”
许晖知道她会错意了,她一定受了不少委屈,而自己,很不巧撞到她枪ロ 上了。
不过听她的心声,原来跟别人没什么不同。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逗逗她,手上把玩着空杯,悠然问:“那么,你说说 看,如果我帮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
一阵让人窒息的沉默。
许晖心里也懊恼起来,他听到自己轻佻的口气,但这绝非他真心想表达的。
半晌,杜悦脸上的红晕才渐渐褪去,冷然道:“你说得对,帮我,你得不 到任何好处。”
走出酒吧时,杜悦踉跄了一下,许晖及时扶住她,并朝地上扫了一眼,没 什么障碍物绊到她。
杜悦喝醉了。
许晖因为她一上来就吹嘘自己从小就会喝酒,便当真以为她酒量了得,由 着她把红酒当成解渴的饮料喝得精光。
杜悦没撒谎,她确实从来没醉过,因为她每次都只喝一小杯。
幸好,她喝醉了不吐,也没什么反常的举止,只是一味沉默,似乎还没从 刚才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让许晖有点内疚。
他把她扶进车后座,给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皮椅散发出淡淡的漆 味,混合着车用香水的气味让她有点昏昏欲睡,她索性溜下去,完全躺在了后 座上。
车子很快汇入如水的车流。
“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哪里? ”
许晖连问几遍,后面的人没任何回音,他朝后视镜里张望了一眼,杜悦 闭着眼睛,呼吸平稳,完全把那里当成了她的床。
她的睡姿看上去有些可怜,像只受了伤又无力还击的猫。
许晖沿着外环路漫无目的开了一阵,他在思考,究竟该拿后座上的人怎么办?
他机里存有IT部夏楠的号码,但他不想联系她。他不想让人知道今晚他跟杜悦在一起,他几乎可以预料到之后的种种传闻,而他不想让自己深陷任何麻烦。
他又朝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内心深处,他似乎也不太希望她回去,他想多陪她一会儿。他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更不愿意深想,也许每个单身
的人都会本能地抵抗午夜的孤寂。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打方向盘,向左拐弯后,用力踩下
油门,朝着自己的公寓驶去。
在地下车库停好车,许晖下来拉开后座的门,杜悦还蜷缩在那里,睡得正香。
“杜悦,醒醒。”他轻轻推她,“我们到了。”
她困乏得睁不开眼,呢喃了几句作为抗议,随后将身子团紧,接着睡。 许晖哭笑不得,他没法在阴冷的车库里守她一夜。一咬牙,他探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