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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洗手间,晓颖刚在走廊上行了没几步,就见曹文昱急匆匆赶过来,一见她,立刻一脸焦虑地把她拦下来盘问,“看见沈总了吗?”
“他在洗手间。”晓颖答道,“好像醉得不轻。”
“好,多谢!”曹文昱嘴上说着,早已与她擦肩过去。
晓颖缓步朝前走,又忍不住回首往洗手间方向望去,此刻的那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如同鬼魅一般。
那天晚上,晓颖做了个梦。
梦里缭绕着迷蒙的蓝色烟雾,她蹲坐在某个阴暗潮湿的墙角里,指间捻着一支烟,白而瘦长的烟身,跟袅袅升起的蓝雾一般妖娆。
闻到那股熟悉又呛人的烟味时,她条件反射似的咳嗽了几声。
她不是一个人,身旁还坐着个少年,面容面糊,声音却是有几分熟悉的,他似乎在笑,那种压抑的闷笑,“很久没抽了?”
“是啊!”她答,语气怅怅的,同时扭过头去。
她很想看清楚他的模样,意识里,她对他应该是很熟悉的,如同一个旧时老友那样值得信任和依赖,可荒诞的是,她不知道他是谁。她努力想把他的面容和现实里的某个人重合起来,却总是未果。
他又说:“抽烟的都不是好孩子。”
“嗯。”她笑着答,“所以我戒烟很久了。”
“你想做好孩子?”他慢悠悠地问,依旧是微笑的口吻。
突然,周身的烟雾象薄纱似的被人掠了个干净,她惊异地看到阳光万丈,正从他们的头顶倾泻下来。
她再度转脸——竟然看清了那个人,心头的某处也如同被人掀开了似的,豁然开朗,她忍不住想张嘴叫唤起来,然而顷刻间,她醒了。
一室阳光,温暖地投射在她的床上,好似一床轻柔的棉被。她的嘴巴里干干的,很渴。
掀开被子,她下床去倒了点儿水来喝。回想着刚才梦境里的场景,感到有点不可思议,难道是她的烟瘾死灰复燃了,在梦中作祟?
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大概是高二刚开学那会儿,她疯狂嗜烟。
放了学,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可以一连抽掉小半包,然后去公共厕所的自来水龙头上拼命漱口,直到嘴里的烟味淡去,才踏着暮色慢吞吞地走回家。
叔叔婶婶忙得自顾不暇,当然察觉不出来她的异常,倒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弟弟晓宇,总能发现她嘴里难闻的味道,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他比她小两岁,那时候上初三,有强烈的好奇心。
她当然缄口不言,被问得烦了,就翻脸不理他,自顾自反锁了门,躲在房间里看小说。晓宇最怕她来这招,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他也很寂寞,能说得上话的人没一两个。
好在她对烟的沉迷只是很短暂的一阵,渐渐就不再染指了,好似生了一场病,烟是她弥合的良方,病好了,药当然也就无需再用。
已经九点了,今天是休息日,她不用上班,所以闹钟也没上。
手机开机时,发现了一条来自婶婶刘娟的短信,问最近晓宇跟她联络过没有。她想了想,回过去一条,“没有,我一会儿给他打电话。”
婶婶很快又回,“好,谢谢你。”
搁下手机,她去卫生间里洗漱。
她租的这处房子面积很小,四十多个平米,不过她一个人住倒是足够了,厨房、卫生等各类设施都一应俱全,她搬过来了三年,一直都很满意。她不喜欢太大的房子,象叔叔家那样的,越是大的房子,越让人觉得空,置身其中,仿佛连整颗心都跟着空空落落起来。
叔叔和婶婶分别来过这里,不约而同觉得不满,嫌它小,嫌它旧,出门上市中心也不方便。
凭良心说,叔叔婶婶这么多年来虽然感情不睦,对她倒都还说得过去,尤其是叔叔,物质方面只要她提,他总是愿意满足她,尽管她向来很有自知之明,也绝少向人提要求。
婶婶离婚后也不再在疗养院里整天为竞争升职烦恼,她拿了那笔分手费开了家美容院,生意越做越大,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娘。不过她本来就比叔叔有经商头脑,这点晓颖一直很清楚。
有了钱之后的刘娟对晓颖也大方起来,时常会给她买一些好看的衣服,虽然那些款式晓颖都不太敢穿出去,不过既然是婶婶送的,她就只能收着,以免拂了对方的一番好意。就连她找工作那会儿走头无门,也是刘娟帮着给开了个后门,让她进了这家比较正规的公司。
晓颖明白,婶婶对自己这样上心,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晓宇。
叔叔和婶婶离婚时,晓宇才17岁,上高二,在此之前,他的成绩一直都还可以,至少比晓颖强些,但父母离婚时对儿子的争夺大战却把他彻底宠坏。
当时实力较强的叔叔最终赢到了儿子,可是没到一年,叔叔再婚,晓宇跟后母合不来,屡次三番争吵,叔叔从中调和得精疲力尽,又舍不得把现成儿子原样奉还给前妻,矛盾纠葛不断缠绕,最终结果却是晓宇扎上坏道,三天两夜不回家,课不好好上,成天泡在游戏房里和一群社会青年混,对父母亲两头都不甩。
从生意场里缓过气来的刘娟意识到后果严重时,早已来不及,她为此呼天抢地,痛斥前夫管教失败,但又有什么用呢。
晓宇对自己的父母虽然不屑,对晓颖这个姐姐却还是很认可的,他打电话从来不会打给自己爸妈,永远只打给晓颖,父母打去的电话他也轻易不肯接。新近又跟人合搞了个乐队,专门到各类酒吧去表演,越发搞得狡兔三窟。刘娟无法,只能从晓颖这儿间接打听些儿子的消息。
晓颖对婶婶虽然同情,却不愿违背弟弟的意思,出卖情报给婶婶,当然刘娟也表示理解,这种事情,只要有一次,估计晓宇就不会再和晓颖联络,以后他的行踪就更加无法把握了。
现在的刘娟只能庆幸当初同意收留晓颖,不至于到今天与儿子咫尺天涯。
想当初,晓颖和晓宇同处一个屋檐下时,也曾相拥着躲在房间里,愁眉苦脸听两个大人用雷鸣般的嗓音和恶毒的语言谩骂对方。
有一次,晓宇烦得要命,突然对晓颖道:“姐,我真羡慕你。有的在这儿听他们胡言乱语,还不如象你那样,没爹没妈来得清静。”
晓颖听得甚为吃惊,无法理解晓宇如此怨毒的心理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在某个娱乐场所看到尚显生涩稚嫩的晓宇胳膊上纹着青花,搂住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太妹疯狂嬉闹的情景时,她才隐约明白了晓宇的苦恼。
那么,跟弟弟比起来,她果真算幸运的么?
晓颖只能苦笑,她忘不了母亲临终时,在卧榻前拉着她的手,用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叮嘱,“对不起…以后,你…得靠…自己了…”
那一年,她还不到10岁。
从母亲阖眼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在这世间已然变成一叶浮萍,飘到哪儿算哪儿,谁也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自那以后,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埋在心里,不与人分享,也拒绝别人走进。
第7章 第二章(1)
晓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去上班时眼皮都抬不起来,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郭嘉便数落她,“你怎么搞的,在家休息了一天反而不如每天上班有精神了。夜里没干什么坏事吧,比如穿上夜行衣,出去打家劫舍什么的?”
“说什么呢!”晓颖被她气乐了,“你才穿夜行衣呢!是我弟弟啊,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事跟人打架,搞得一身是伤,还被拘进了局子,我昨天下午忙着给他做保释,晚上还得陪他上医院去做包扎处理,搞到老晚才回来。”
郭嘉瞪大了眼睛,“就是你那个唱摇滚的弟弟?”
“他不唱摇滚,唱通俗的。”晓颖不得不再次纠正她,每次只要提到晓宇,郭嘉总会来这么一句。
“我一直就想去听听他唱得怎么样,哎,他究竟在哪家酒吧驻扎呀?告诉我,我找时间也好去捧个场!”郭嘉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算了吧,我弟弟不喜欢熟人去围观的。”
“我又不认识他,算不上熟人,我就是好奇嘛,平常哪有机会认识那个圈子里的人。”
晓颖无奈地看着她,“你能不能别这么好奇,好奇有时候害得死人的。”
“吓!你少咒我,我的好奇是在理智许可的范围内的,无害的,懂不懂?”
两人绕了半天话,晓颖到底没把晓宇出没的酒吧名称告诉郭嘉,其实在酒吧到底唱得怎么样,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从没去听过——晓宇不让她去,他说如果知道她在,他会觉得不自然,影响他正常发挥。
晓颖也不想去,她知道他混的那个圈子很乱,如果亲眼看见了,又没法把他拖出来,只会平添无力感。
每个人的命运还是由他自己把握比较好,年轻的孩子手上什么也不剩了,不能连自由都剥夺掉他的。这是晓颖很久以前就得出的结论,所以她能跟晓宇如两条平行线似的和睦共处至今。
“哎,对了,你那天晚上送郑总回去怎么样?怎么没听你说起?”晓颖把话题巧妙地往旁边扯了扯,避免郭嘉再无聊地围着她弟弟转。
郭嘉被提了个醒儿,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是啊,都忘了跟你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郑总那么失态。”
话一出口,她立刻朝周围扫了一眼,声音陡然低下去,“你想想看,平时的郑总多严肃,多正经啊,可那天晚上,他又是哭又是笑,满嘴胡言乱语,我又不敢笑,只能拼命忍着。”
晓颖摇摇头,“真难为你,楚楚就不该找你去帮忙。”
郭嘉顽皮地扮了个鬼脸,“楚楚自己倒没有笑,我觉得她当时的心情好沉重啊!嗨,做秘书的跟咱们当小喽罗的到底不一样。我听楚楚说,”她的声音放得更低了,“郑总这次走得很不开心,好像是在什么场合说错了一句话才被撵走的,还是给套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据说沈董这个人生性多疑。”
“不会吧?”晓颖很意外,“郑总管理南翔都六七年了,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落马了?谁还不会说错几句话,要都因为这个被赶走,那公司里还剩得下人么?”
“理是这么个理,所以说郑总说错的那句话肯定至关重要,搞不好要人命的,可惜啊,楚楚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
晓颖还是不理解,“如果真是因为说错话才走的,那他们就不怕郑总出去了,更加肆无忌惮地乱说?”
“这个嘛!”郭嘉眨了眨眼睛,“郑总到底是个正人君子,想来不至于那么卑鄙吧,再说,他要是存心报复,完全可以拿这个事去要挟沈董啊!可见,读书太多的人跟小人还是有区别的。”
晓颖想了想郑总素日的为人,的确也想象不出他做小人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楚楚还说,新来的沈总去年刚回国,沈家那么多工厂,他原本也不是非来南翔不可的,就因为郑总要走了,才把他安排来这儿锻炼。估计沈总在南翔也做不长,将来沈董退休了,沈家的这些产业可就全归他了,真是一颗烫手的金刚钻啊!唉,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了?”
晓颖正想斥她又发花痴,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不要在背后随便议论是非,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不用回头看,她们也知道这声音是属于仓库地头蛇蒋方的,他惯会做这种神出鬼没的勾当。
两人埋着头不说话,各自认真做起事来。
蒋方望着晓颖低垂的眼帘,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按在那张娇小白皙的瓜子脸上,怎么看怎么舒服,他清清嗓子,“韩晓颖,到我这儿来一趟。”
晓颖一惊,抬头瞥了眼蒋方,他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让人心生不安。
蒋方话一说完,就朝自己位子上走,迈了几步,还不忘回头敦促她,“快点啊!”
晓颖无奈,只得撂下手中的活计跟着他走过去,连郭嘉都又厌恶又好奇地频频偷眼回望,不知道蒋方葫芦里卖什么药。
蒋方的位子与她们相隔不远,他嗓门又尖利,只要用正常嗓音说话,基本上整个办公区域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晓颖落座后既一头雾水又胆战心惊。
蒋方虽然一直是她的上级,以往在行政大厅里时却很少下来仓库,跟下属们的关系也都平平,业务上的事,他总是让分管不同领域的小头目们定期去行政大厅跟他汇报,从不亲自过问细节,多年来也从没出过什么大篓子。
大家都习惯了这种远距离的管理模式。这次他无端被贬下来,不仅他自己愤懑不平,连带一群手下也对沈均诚颇有微辞——本来好好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格局,就这么给搅合乱了。
搬进仓库的蒋方,具体事务插不进手,又不能整天游手好闲,他的所有本事都在如何应对办公室政治上,如今一下子被从那个纷繁复杂的环境中抽离,真是寂寞到想死。
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就关心一下下属吧。所以,隔三差五找人谈话成了他的主要工作,但基本上被他找过去的人无一不是犯了错儿而去挨训的。
晓颖初时也以为自己被蒋方揪到了什么错处,所以他要找自己训话,谁知蒋方一开口就和颜悦色地问起了她进南翔后的大致经历。
晓颖暗忖,与其跟他云山雾罩地捉迷藏,还不如因为什么问题结结实实挨他一顿训然后干净走人来得爽快呢!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总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令她心里一阵阵起毛。
“小韩今年几岁啦?”跷着脚的蒋方突然话锋一转,开始关心起她的私人问题来了。
晓颖抿了抿唇,尽管不太情愿,还是低声回答了他,“24。”
“哟,才24岁,真年轻啊!”蒋方居然摆着一张慈祥的笑脸跟她拉起了家常,连远处偷听的郭嘉都感觉自己快要晕厥了,同时隐约察觉了蒋方的老谋深算,心里有点发沉。
“有男朋友了没啊?”
“呃?我…”晓颖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啦!”郭嘉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扬起嗓门插嘴道,“就咱们公司的,工程部李真。”
晓颖的脸顿时有点红,不过她没跳起来反驳郭嘉,只是咬着唇不吭声。
蒋方脸一沉,不满地对郭嘉喝斥,“又没问你,好好干你的!”
言毕他又低头不满地瞅了眼晓颖的神色,有点不甘心地求证,“真的假的?没听说过嘛!”
老杨刚好从他们身旁走过,笑呵呵地插了一句,“蒋经理,你没看见李真三天两头往咱们库房跑呀!领个小工具又不是非他来不可,人家当然是有用意的,您往后仔细瞧着好了,哈哈!”
蒋方听得悻悻,酸溜溜道:“看不出李真这小子平时不声不响的,主意却打到我仓库里来了,什么时候得让他请个客才行!”
谈话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晓颖回到座位上,蒋方也很快蹓跶着从她面前经过,笃然往门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