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噙在晓颖唇边的笑意顿时被失望与惊讶覆盖,她发现门外站着的并不是沈均诚,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中年妇女。
那女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打扮不俗,五官端正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透露出清亮明晰的锐光,手上正持着一串钥匙,目不转睛地望住晓颖,乍一照面时,她的眼里也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了然于心一般,眼神转而成为专注的审视。
“您是?”晓颖面对陌生人,总会有几分无措的尴尬,眼前的女子她从未在吴宅见过,但她能从对方的眉眼中依稀看到吴奶奶的影子,立刻猜出了几分端倪。
“你就是韩晓颖?”对方并没有要先作自我介绍的意思,而是直接道出了晓颖的身份,她的嗓音有些梗直生硬,与她精致的外表不怎么吻合。
“我是。”晓颖点了点头,“您是吴奶奶的…”她几乎可以肯定她是谁了,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我是沈均诚的母亲。”吴秋月没有让她太为难,终于给自己做了简略的定义,但她没有把自己与吴奶奶联系在一起,而是强调了沈均诚,这一点让晓颖既不解,又不安,她敏感地察觉出来,吴秋月的眼中有那么几分来者不善的意味。
“阿姨您好。”晓颖脸上强堆起一点笑容,又赶紧往旁边侧身,给她让出条道来,“您请进。”
吴秋月泰然自若地踏进门去,环顾了一圈四周,晓颖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应该不是找沈均诚吧?
如果不是头脑还算清醒,她真想问问吴秋月,沈均诚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第31章 第八章(2)
吴秋月在光线昏暗的室内来回走了几步。她并不喜欢这栋死气沉沉的老宅,也不常想到回来看看。在她的记忆里,这栋房子承载了太多的痛苦,有她拼命想忘掉的悲伤往事,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在这里独处过了,尽管此地的每一个细节都让她熟悉到心悸。
如今的吴秋月,已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领域里呼风唤雨,但她却极少愿意提及自己的家庭,无论是曾经显赫的父亲尚在世的那个时代,亦或是现在她的那班兄弟姐妹。
她始终相信,自己的成就跟自己的眼光与努力有关,而并非从这个吴姓家族中获得。她从这个家族里得到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她至今都无法忘记自己和家人从这栋房子里被赶出去时的悲惨情景,还有父亲奄奄一息时那急欲解脱的表情。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是出生在某个普通人家里。因为一个大家庭的不幸往往要比普通家庭多出数倍。
身后,某个温婉柔软但完全陌生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拽回现实,“阿姨,吴奶奶在院子里。”
吴秋月的唇边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却是极冷的,她转过脸来,用她在生意场上常用的锐利眼神重新打量面前这个面容苍白、身形瘦削而且显得不知所措的女孩。
她的目光有着某种极其强悍的穿透力,能从晓颖美丽的外貌看进去,直抵她的心里,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几秒,她看到了她的惶恐、卑微以及不自信,她相信如果自己再多看她两眼,也许这个女孩子会就地瘫软,她太柔弱了,也太缺乏朝气。
浅淡的厌恶渐渐浮上心头,吴秋月的视线从晓颖脸上转开,一如她预期的那样,自己并不喜欢她。
吴秋月“哼”了一声,转身就朝外面的院子里走去。晓颖捧着乌梅汁的杯子,象被她的目光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似的跟了过去。
吴奶奶依旧坐在藤椅里,对远处走来的人视若无睹。吴秋月在她面前坐下后,才缓缓开口唤了一声,“妈——”
吴奶奶象早已入定,不嗔不喜地坐着,对女儿的叫唤充耳不闻。
晓颖把乌梅汁杯子悄悄递过去,轻声道:“奶奶,这个很香的,您喝吧。”
大概是乌梅汁甜酸的气息催醒了吴奶奶,她接过来喝了一口,慢慢品一品,又喝一口。
吴秋月盯着母亲的脸,面露忧色,“妈——”她又叫了一声。
这一次,吴奶奶总算听到了,她的脸慢慢转向秋月,视线也停留在她脸上,眼神里布满了蒙昧的慈祥。
“阿嫂,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她笑眯眯地和女儿说话。
吴秋月哭笑不得,心情却越发沉重,“妈,我是您的女儿秋月啊!难道您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阿嫂,去年我对冬春讲,门口那株银杏树指不定今年就能结果了,我今天去看过,果然结了呢!说给他听他还不信…”
吴秋月的脸倏地沉了下来,一把夺过吴奶奶手上的杯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横眉厉目地质问晓颖,“你给她喝的什么东西?”
晓颖紧张不已,“是乌梅汁,王阿姨说吴奶奶喜欢…”
没等她把话讲完,吴秋月已经不想再听,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火速从随身带着的皮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手机。
晓颖见过她叔叔也有一个,做生意的人好像都兴用这种时尚的通讯工具,不过她叔叔的那个手机个头明显要比吴秋月的这个大一廓,她记得叔叔管它叫“大哥大”。
吴秋月蹙着眉拨了一串号码后,就站起来背对晓颖,面朝花坛杵立着。
吴奶奶怔了片刻后,眼睛晃来晃去,找到了石桌上的杯子,她探身过去想取,可是又够不着,但还是伸长了手想去够,嘴里发出哼哧哼哧古怪的声音。
晓颖不安地看看吴秋月的背影,又看看吴奶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不觉得乌梅汁对吴奶奶有什么害处,可她又担心如果自己擅自拿给吴奶奶喝了,吴秋月发现后又会怪罪自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怕她。
吴秋月的电话终于接通了,她仿佛憋了一股子气在心里,现在全撒了出来。
“小芬,你怎么能把妈一个人留在家里,让个小丫头看着?你不知道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亏你想得出来!她这种状态就不应该从医院里出来!你不要跟我争辩,你现在过来看,看她是什么样子!她根本就神智不清了,你知道她刚才叫我什么吗?说出来气死你!她叫我阿嫂!!”
听着吴秋月声色俱厉的训话,再看看执着于那只杯子的吴奶奶,晓颖心里涌起难过,她蹲下身子,不再犹豫,把杯子端起来递到吴奶奶手里。
吴奶奶慢慢笑了起来,很满足,象个刚分到糖果的孩子。
“…我知道出院是妈的意思,但是这样做的后果很严重,你知不知道!算了算了,电话里也讲不清楚,你现在哪儿,家里还是单位?我过去找你吧,咱们见面再说…”
电话讲到后面,吴秋月一开始的激动终于平息了几分,晓颖的神经却不敢松懈,依旧绷得很紧。在吴秋月面前,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味干站着。
吴秋月转过身来,看见吴奶奶又喝上乌梅汁了,顿时杏目圆睁,怒喝道:“怎么还给她喝这个!不知道她血糖高啊!”
她的叫嚷太过突然,嗓门又大,吴奶奶手一颤,杯子没握牢,一下子摔到了地上,乌梅汁水浸染了一身。
晓颖吓得心惊肉跳,赶忙拾起桌子边的毛巾给吴奶奶擦拭,哪里擦得干净。
吴秋月站在她背后,嫌恶地瞪着她胡乱慌张的模样,低声骂了一句,“真笨!”
委屈的泪水一下子充盈晓颖的眼眶,她拼命忍着,没敢让它们跌落出来,也不敢回过头去面对吴秋月。
她自问不是逆来顺受的孩子,可有些东西,就是强求不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吴秋月——亦或是因为沈均诚?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甫一划过,她便不再敢多想,只是徒劳无功地给吴奶奶擦着,在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中,她赫然仰起头来,看见吴奶奶如弥勒佛一般的慈爱的笑容,是那么与世无争。
吴秋月收了电话,又朝呆滞的老母亲瞅了一眼,重重叹一口气,对晓颖吩咐道:“别让她老在这儿坐着了,快扶她上楼休息,顺便给她把脏衣服换了。”
晓颖只能照办。
“对了,王阿姨哪儿去了?”秋月仿佛刚想起她来似的,皱了皱眉问,“她怎么能走开!”
晓颖吃不准该怎么回答才能不再惹面前这位阿姨生气,“她,她一会儿就会过来的。”
回答完了才发现自己底虚得要命,胡乱上前去把吴奶奶搀扶起来。
吴奶奶身子本就比她沉,如今又神智不清,叫人一拽,立刻象孩子似的想要反抗,随手乱摸乱抓,一下子把桌子上那本书扫落到地上,里面的画像也随之跌落出来,且是正面朝上,静静地飘到吴秋月的脚边。
晓颖一见之下,立刻大惊失色,可是她不能抛开手上的吴奶奶去捡,正胆战心惊之际,吴秋月已然俯身把它拾在了手里。
她先是不解,等目光扫到下面那行名字注解时,脸上顿时出现了火冒三丈的神色,一双锐目直直射向晓颖,厉声喝问:“这是什么意思?”
晓颖张惶失措,根本无从辩解。
吴秋月其实也无需她解释,狠狠瞪她一眼,低头又瞄了眼画像上那两张笑靥如花的脸,只觉得异常刺目,双手用力一分,就把纸张撕了个粉碎!
她再次看向晓颖时的眼神冰冷得能把人冻结起来,抑制住满心厌恶,沉声道:“先把老太太送上楼去再说!”
晓颖把满腹委屈都咽进肚子里,对着地上那团碎片瞟了一眼,一声不吭地与吴秋月一起把吴奶奶搀扶进了二楼的房间。
两人谁也不说话,举止还算默契地帮吴奶奶把脏衣服换下来,又将她安置到床上。
吴奶奶似乎不想睡,直起脖子来想对秋月说点什么,但眼里是白茫茫的一片空白。
秋月把母亲的肩膀按下,缓声嘱咐,“妈,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类似的话重复了几遍,吴奶奶终于屈服了,深深的疲倦控制住了她。
又陪伴了母亲片刻,吴秋月起身下楼,走到门边,赫然一个转身,对晓颖道:“你过来。”声音不高,却透出一股威严。
晓颖明白她定是来意不善,心里打鼓似的乱跳,又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起身跟了过去。
到了楼下客厅,吴秋月站定,看向晓颖的目光有如刀片,刮得她肌肤生疼,“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晓颖心里的不安在加剧,她思忖一定是和刚才那张画像有关,先前还怀着的一点侥幸心理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这种东西如果给大人抓到了,确实会很难堪,尤其还是沈均诚的母亲,她的脸兀自涨得通红,垂下头颅,作好了挨训的准备。
“不过我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今天既然见了面,我想还是说出来对你我都好——你…离沈均诚远一点儿!”后面那句话,被她说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都象用刀切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
犹如一道雷劈过头顶上方的天空,晓颖又惊又怒又慌,却发现自己浑身陡然无力。
吴秋月完全不象一个长辈教训小辈胡闹的口吻,更象是在对某个觑觎她财富的盗贼的宣战!这哪里是十六岁的韩晓颖所能承受得了的。
吴秋月不再看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傲然投向前方的不知道哪一点上,又补充道:“我不管你之前在想什么,但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他不久就要出国,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到他。更何况你,”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晓颖没有血色的脸蛋,“根本没有资格!”
晓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恭送吴秋月离开的,她在一片浑噩的意识中,迈步走回院子。
开满栀子花的围栏外面,被吴秋月撕碎的纸片还残留着些许在地上,有微风拂过,纸片百无聊赖地在地上翻一个身,象一只只飞倦了的不愿动弹的蝴蝶。
她蹲下身去,仔仔细细把每一页碎片都拾起来,如同对待珍宝那样藏于掌心,眼眶里的泪珠却承载不住重量,一颗颗滚落下来,跌进泥土,瞬间被吸了个干净。


第32章 第八章(3)
浓郁的煎药气味中,晓颖跟王阿姨相对无言地坐着,初见面时两人和谐无隙、什么都聊的时光仿佛一去不复返了。
王阿姨在择菜,晓颖手上捧了本书,心思却根本不在书上。
昨晚,刘娟告诉晓颖,照顾吴奶奶的事要提前结束了,吴奶奶会在下周一被重新送回疗养院。
听到这个消息,晓颖就明白吴秋月胜利了。
“也真是的,杨医生明明说在家里跟家人呆在一起比较容易控制病情,不知道她们家的人怎么想,还要送回来…” 刘娟不满地发了几句牢骚,却也无可奈何。
“婶婶。”晓颖问,“那我还要去吴家吗?”
刘娟想了想说:“这两天你还是去吧,做事要有始有终,再说,赵太太也没说让你别去,听她的意思,好像也在为这事不高兴呢!”
晓颖是真不想再去了,可最终却只能听从婶婶的安排,凡事要有始有终。
那就有始有终吧,好在那个“终”也不过两日而已。
煎药的砂锅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王阿姨赶忙起身去把火力调小,回头看见晓颖还默不作声地对着本书发呆,都快十分钟了,她那页纸一直都没翻过去。
重新坐回小板凳上,王阿姨悠悠地开口道:“我年轻那会儿,亲戚里头有个年长的阿娘在上海帮工。有一回她因为不凑巧病了,就让我帮她去上海的那户人家替两日。我去之前,她给我把规矩讲了讲,大户人家的条条框框很烦哎,很多我都忘了,不过有一条,阿娘说很重要,一定要记得。”
晓颖抬头困惑地瞥了她一眼,王阿姨并未看向她,而是垂着眼帘把发黄的菜叶仔细挑出,嘴巴里却慢慢说道:“千万不要跟主人家有什么事,给人帮工顶忌讳的就是这个。”
晓颖一下子明白了王阿姨话里隐晦的意思,她低下头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其实从吴秋月对自己的态度上,晓颖已经隐约猜出“告密”的人极有可能是王阿姨,她此时的这番话更是让晓颖的猜想确凿无疑。
王阿姨这才飞速瞅了眼她的脸色,微微叹息一声,又道:“虽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你们都不作兴这种观念了,可是老一辈的规矩,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去得掉的,大家面上不讲,骨子里谁都会觉得那叫高攀。再说了,秋月的这个儿子得来不容易,她这些年在均诚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怎么可能…”
她的话茬一时煞住,转而向晓颖语重心长地说:“你也是傻呀,一旦有什么事,到头来吃亏的总是女孩子…”
“阿姨!”晓颖脸色惨白,头低得越发下,“你别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
王阿姨眼见她尖瘦的脸蛋上逐渐升起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悲戚来,心有不忍,可是自己给她提个醒不是要害她,而是在帮她,她很清楚,吴秋月是绝不可能接受眼前这个姑娘的。
最后一天在吴家的时光很快到来。此前,晓颖再也没见过沈均诚,她有种预感,他们之间,也许就这么结束了。
或许,就这样到此为止对两人来说都好,那美好而短暂的一切于她而言,本身就象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如今不过是梦醒罢了。
吴奶奶的状况又回到时好时坏的起点。
王阿姨告诉晓颖,吴奶奶的几个子女在她清醒的时候,曾婉转告诉她要送她再去疗养院住上一阵,她听了半晌不语,让小辈们很是忐忑,他们也清楚老太太不喜欢去那儿,上一次也是她嚷嚷着要回家才在小女儿的协助下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