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波不知怎么回答,笑笑问:“你的客人都是小朋友?”
“大人小孩都有,小孩子多一些。”
“你应付得来?”
“当然!我很喜欢小孩的。”晴晴挑挑眉。
钟波轻咳了一声,“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晴晴眼睛斜过来看他,仿佛识破他的刺探,钟波有点尴尬,“不会还没男朋友吧?”
晴晴把解了套的九连环又一个个套回去,若无其事,“没找着合适的。”
“你…没再找过翟亮?”
“他结婚了,跟林惜,你不知道?”晴晴依然面无表情,放下玩具,转身去理并不凌乱的货架。
钟波很意外,他真不知道,原来翟亮到底还是和林惜结婚了。
“他们两个…”晴晴莫名叹了口气,“唉,也挺不容易的。”
钟波不明她所指,低首望着她雪白的后颈,心里涌起一阵怜惜。
临走,晴晴硬塞给他两套玩具,要他带给钟意,钟波给钱,晴晴差点翻脸,他只好算了。
出了店门,钟波才想起来没跟她重新确认下联络方式,他有点后悔,但也没有返身回去再问她要。
成年人的谨慎敏感就像乌龟的壳,硬得凿不开。
告别林惜后出来,钟波没再犹豫,取出手机,试着拨了晴晴很久以前留给自己的号码,听到接通的长音,他忽然有种毛头小伙子初陷爱河时才有的激动。
过了好一会儿,晴晴清脆爽朗的声音才在他耳边响起,“喂,哪位?”
钟波匀了口气,“晴晴,是我,钟波…我想见你,现在。”
No.6
独自吃过晚饭,林惜锁好前后门就上了楼,今晚小添不在家,翟亮还在回程路上,估计到家又得很晚。
他的房间林惜现在可以自由出入,里面没多少东西,但他不在家的日子,林惜很喜欢进他房间坐坐,这里到处都充斥着他的气息。
床边唯一的小茶几上散放着各种服饰杂志和剪报,林惜整理了一下,拉开抽屉,打算把几本过期杂志塞进去。
抽屉里的旧杂志有厚厚一堆,林惜闲着没事,索性都掏出来好好理一理,在两本杂志中间,她发现夹了一摞纸,取出来看,原来都是翟亮画的素描。
她饶有兴致地一张张翻阅,不少都是静物,店铺外那条街,院子里的几株花草,从窗户里眺出去便可望见的如黛远山。
还有很多张是画的林惜,她坐在店堂里发呆,她弯着腰择菜,她站在灶边捂住口鼻炒菜,细节栩栩如生,原来他对林惜从未视若无睹。
林惜嘴角带笑,心头渐渐涌起眷恋的暖意。
最后一张是一幅男子的肖像,光光一张脸,描摹清晰,比前面草就的画要认真得多。
画中男子既不是岳原,也不是翟亮,她仔细辨认,确定自己不认识。
她把那张画抽出来,随手夹在茶几上的服装杂志里,想等翟亮回来后问他。
十点半,翟亮才到家,林惜并未睡着,起身忙着把热过的饭菜端到店堂角落的木桌上。
翟亮吃饭很快,风卷残云似的。
林惜边看着他吃,边告诉他,“今天那个叫钟波的警察来过。”
翟亮持筷子的手重重一顿,“他来干什么?”
“没什么事,他听晴晴说咱俩结婚了,所以来看看。”林惜忽又想起什么,“哦,他还帮我修吉他呢。”
她把吉他抱过来给翟亮看,“我明天去买瓶胶水…”
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打断她,“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林惜觉得他没必要这么紧张,“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他好像和晴晴挺熟的,问了不少她的情况。”
翟亮脸色缓和下来,见林惜还在拨弄吉他,淡淡道:“不用修了,把它挂起来吧。现在哪有时间玩这个。也别再给小添碰到,小孩子皮肤嫩,容易划伤手。”
林惜答应着,脸上显出惋惜的神色。
吃完饭,翟亮去卫生间洗澡,林惜收拾碗具到后院池子里去洗刷。
他们很快在小房间会合。
翟亮轻轻关上门,转身敏捷地搂住林惜,贪婪的吻滚落在她脸上和身上,两人纠缠着上了床,很快沉浸在醉生梦死的汗水里。
结束时,翟亮从林惜体内抽离,正要翻身躺下,目光扫过地面,他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脸上风云突变。
林惜探头向地上望去,一本杂志不知何时从床头跌落在地,她夹在里面的那张肖像散在外面,男人的脸正对他们的床。
她俯腰把画像拣起来,“我正想问你呢,你画的这是谁呀?”
翟亮脸色已经恢复正常,随手将画揉作一团,丢进纸篓,“谁也不是,我随手画的。”
林惜想起他赫然变掉的脸色,隐约觉得蹊跷,再转首看他时,他一把将林惜揽进怀里,双唇含住她耳垂,低语,“我今天好累。”
林惜心疼地拥住他,不再盘问。
半夜,她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
黑暗中传来恐怖的尖啸,仿佛被刺伤的野兽。她慌忙拧开床灯,看见躺在身边的翟亮被噩梦魇住,额上布满了汗,眼珠飞快转动,四肢无力地抽搐,林惜听到的尖啸正是发自他的喉咙。
她赶忙将翟亮推醒,用纸巾帮他擦额上的汗,“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翟亮醒来,像起死回生似的松了口气,眼睛呆呆注视着天花板,神色茫然。
给他擦净汗,林惜把他的脑袋搂进怀里,怜惜地问:“老这么跑来跑去是很累,不如我们换个稳定点儿的行当好了。”
翟亮埋首在她怀里不说话。
林惜手指细细抚弄他粗砺的短发,轻柔的手势起到很好的舒缓神经的作用,“你觉得我们开个饭馆怎么样?你不是说我做饭还不赖嘛!我再把手艺练好一点儿,以后我掌勺,你跑堂,采购材料也不需要到外地去,这样多好!”
“林惜。”翟亮嗓音嘶哑。
“嗯?”
“你会离开我吗?”
林惜的手掌移到他下巴上,嘴角含着笑,“不会,我是你老婆呀,翟亮。”
翟亮紧紧搂住她,生怕她跑掉一般,林惜不知道他在怕什么,但他俩都一样,时常缺乏安全感,她拽过翟亮的手来紧紧握着,想让他安心。
他的手像在冰水里浸过,掌心冰凉透骨。
翟亮听林惜的话,不再频繁地南下采货,两人轮流看店,晚上早早打烊,上楼看电视或者陪小添玩耍。
小添会说话了,只要醒着,嘴里就唠叨个没完。人又皮,稍不看住就会闯祸,他两次从楼梯上滚下去,幸好是木头楼梯,他骨头又软,没摔伤。
翟亮想了个办法,在楼梯半道上做了扇栅栏,防止他哪天再淘气,一路滚到底。
家里的墙壁和各种家具面上都被他用笔乱涂乱抹过,屡训不改。他和翟亮最亲,翟亮从不叱责他,有时林惜管管他,他就跑到翟亮身后躲着。
“男孩子不能太束手束脚,将来会没志气的。”翟亮总这样劝她。
林惜想到父母对自己的严苛教育,也就勉为其难对小添放宽了底线。
他们的生活过得像小溪流水那般宁静缓和。不久,晴晴又来店里看林惜,满脸笑容。
林惜忍不住打趣她,“看你这副表情,最近肯定有好事,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晴晴一直不是扭捏的人,几句话一聊就把真相全招了,林惜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钟波。
那天钟波给晴晴打完电话就去店里找她。
对他的来意晴晴早就心知肚明,一开始,她蛮横地抢白他,等钟波把她揽进怀里时,她的涕泪却把钟波的白衬衫弄得一塌糊涂。
“有人在看呢!”钟波很尴尬,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把目光投进来。
晴晴毫不理会,只是狠狠地抽鼻子。
钟波歉然解释,“我以为你还想着翟亮。”
晴晴没好气,“你就知道冤枉我!”
她通红的眼睛让钟波心疼,也顾不得外人异样的目光,揉弄着她的头发嗔怪,“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他们浪费了两年的时光。
“我干嘛要说!我才没那么不识好歹呢!”
“如果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不是打算也这么一直耗着?”
“对!耗着!老死不相往来!”
钟波气笑,又没法说什么,只能紧紧搂住她。
林惜看出来晴晴是真心喜欢钟波,她由衷为两人高兴。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她心直口快,也是因为觉得钟波和晴晴年纪都不小了,又彼此有意,结婚自然是越快越好。
晴晴努了下嘴,有点无所谓似的,“哪有那么快!我们才在一起几天而已。”
其实并非这个原因,晴晴知道钟波心里有个结,这个结就是他儿子钟意。
钟波的前妻去年底又结了婚,他便萌生了想把钟意接过来的想法。前妻一方面考虑到现在丈夫的感受,一方面又对钟波照顾孩子的能力不放心,所以迟迟未决。
如今钟波又和晴晴在一起,他也不能不考虑晴晴的顾虑,事情难免复杂起来。
林惜听了便问她,“那你愿意和他孩子一起生活吗?”
晴晴想了半天,说:“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毕竟是他儿子嘛!”
林惜笑道:“那不就行了,你直接告诉他,也省得他老猜你心思。”
“我才不干呢!”晴晴一双美目瞪起来,恨恨道,“他这人就是胆子小,顾虑多,白白浪费我两年青春!除非他开口问我,否则我干嘛要自己贴上去!”
林惜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可真是大小姐脾气!”
晴晴想一想,也忍不住笑。
钟波现在经常去他家吃晚饭,不过菜既是他买的,也是他做的。
晴晴的家务水平十分恶劣,钟波每次上门,都得花半个小时先给她打扫房间。他倒没不高兴,很乐意拿她当小孩似的哄着。
“你碰上我,真是让你拣了个大便宜。”一次,他边收垃圾边跟晴晴调侃。
晴晴正在研究新货的玩法,闻言抬起头来,“大叔,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咱俩按照能力分工,那绝对是我主外,你主内,不然,你来试试把这个四乘四的魔方给盘回去,怎么样?”
钟波立刻举手投降。
晚上翟亮回来,林惜把晴晴和钟波的事告诉他,他一点都不意外,有点漫不经心地应一句,“他俩在一起挺好的。”
“你不吃醋?”林惜盯着他的脸,故意问。
翟亮啼笑皆非,丢下手上的货就奔过去“惩罚”她。
林惜咯咯笑着躲避,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
除了没有自己的房子,他们的生活和寻常夫妻过得没什么两样,林惜因此格外关注起房市来。
有天晚上,林惜给小添喂苹果,电视里在推广一个新楼盘,地段离他们这儿不远,周边人气也旺,是拆迁户聚集地,销售人员对着镜头介绍房子的种种优势,那张脸,林惜总觉得像在哪个节目里见过。
记者问价位,销售说每平米四千元起,价格在全市属于中低档水平,林惜听得振奋,转头问翟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翟亮盯着画面不吭声,表情古怪,林惜连问他三遍他才听到,低头咬一口苹果,“可以。”
“明天怎么样?”
“明天?明天我不是要去老浦那看货么,过两天再说吧。”
接下来的几天,翟亮却早出晚归。有时明明已经回来,林惜却不知道,推开小房间的门才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里面。
翟亮寡言少语,人明显瘦下来,好像深受什么折磨,林惜心里着急,问他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有天晚上,林惜进他房间,想跟他好好谈谈,却见他手上捏着结婚证,一边看一边用手指轻轻摩挲。
见林惜进来,他立刻合上证,拉开抽屉塞了进去。
林惜在他身边坐下,“你有事瞒着我。”
翟亮勉强对她笑,“你别胡思乱想。”
“你骗不了我。”林惜摸摸他的面庞,“你都瘦了。”
翟亮侧过身,拥住她,无限依恋地吻她的面颊,轻声叹息,“林惜,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林惜心上起了惶恐,“你不要胡说!你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过了会儿,低声说:“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
“翟亮,我们说好的,要一辈子在一起,你不要骗我。”
上一次,他们说好要一起忘掉过去,好好往下走,可他骗了她,他去捅了那个混蛋,把自己的前程全毁掉。现在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也没什么东西再阻隔他们,但林惜还是不放心,她逼着翟亮给她承诺。
他也确实作出了承诺,“…嗯。”
林惜端详他犹疑不定的神色,心上虽有惶惧,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阴影会笼罩在他们的生活之上。
最后,她选择再次相信翟亮。
清早,林惜穿好衣服下楼做早点,然后又上楼去叫翟亮起床。推开小房间的门,里面空空如也,床铺叠得很整齐。
不知为何,林惜被强烈的不安攥住。
她给翟亮打电话,他接了,口气平常,“我今天去S市看货,晚上可能回不来。”
“昨晚你怎么不说?”林惜略安心,又有些不满。
翟亮耐心解释,“今天一早接到的电话,我不想吵醒你,就先走了。”
听上去没有异常,林惜暗舒了口气,“那好吧,你尽量还是要赶回来。”
“嗯。”
又是平凡且忙碌的一天。
天擦黑时,林惜收到翟亮发来的一条短信,说晚上不回来了,让她和小添早点儿休息。
林惜给他拨回去,电话没接通,她有点失望。早早和小添吃过饭,又把他哄上床,然后一个人下楼至店堂,打算把一天的账好好理一遍。
她拉开抽屉,取出最上面的账本和最底下那本记事簿——她习惯把一天的利润额记在自己的记事簿上,这样就能随时清楚迄今为止一共攒了多少钱。
记事簿厚厚的,像夹了什么东西,她打开,里面塞了一封信,信封上光光地署了个她的名字。
不祥的预感再次从心底往上涌。
她急切地撕开信封,将信口朝下在柜台上用力敲了敲,率先掉出的是一枚项坠,白银镶红刚玉。
林惜拾起来仔细辨认了会儿,猛然间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她送给岳原的信物,在他被害的那个晚上遗失不见。
警方曾说,这枚项坠应该是被凶手掳去后变卖或者直接处理掉了。
林惜手指哆嗦着取出信纸。
信很长,足有七八页纸,用蓝色水笔写成,翟亮的字体隽秀飘逸,可落在她眼里的内容却凶狠凌厉。
读完信,林惜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翟亮又一次骗了她。
深夜十点,林惜气急败坏地敲开了钟波家的门。
钟波刚和晴晴通完电话,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尽,却很快被满面泪痕,语无伦次的林惜吓到。
“钟,钟警官,对,对不起,我找你,我有急事,关于翟亮!”
尽管气喘吁吁,林惜的脸色却苍白得像纸,钟波忙把她让进屋,“有什么事,进来慢慢说。”
他给林惜倒了杯水,但她根本没理会,一边翻包,一边急切地向钟波哀求,“我问晴晴要了你的号码和地址,但电话里说不清,所以,所以我直接跑来了!钟警官,你一定要帮帮我,请你救救翟亮,救救他!”
“翟亮怎么了?”钟波心头骤然抽紧。
林惜把一叠厚厚的信纸塞到他手上,“你看了这个就明白了,翟亮他,他可能…”她激动不已,以致于哽咽。
钟波蹙眉接过,迅速翻阅起来。
“林惜,
从牢里出来那天,我对什么都不敢指望,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过得好,这样至少能证明我干过的事还存在那么一点意义。
我以为岳原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即使不是最好,也肯定强过我,我不得不说,我错了。
不过幸好,你点醒了我,你让我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每次看到你笑得和从前一样美丽时,我总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我以前跟你说过,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时至今日,我依然这么认为。
但是,我不得不再次对你说声‘对不起’,我又要离开你,因为有件事,我非做不可。不是我喜欢这样,可我没办法过自己心里那道槛,就像上一次,我对顾宏兴。
这两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它像一条毒虫蛰伏在我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你看见项坠了吗,你一定能猜到这个秘密跟谁有关。
对,是岳原。
还记得岳原出事后不久,那个叫钟波的警察对我穷追不舍么?岳原确实不是我杀的,但我对他的死,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过…”
No.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