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波走近他,“还认识我吗?”

“你…”保安盯着他研究了数秒,恍然,“你是那个警察,上次来过…你,怎么,怎么又…”他结巴起来。

“你记性不错,差不多两周前,我来找过你——你跟我说了谎。”

他神色惊慌,“我没,没说谎。”

钟波似笑非笑盯着他,“贾晴晴付了多少钱收买你?”

“没…我没有。”他嗫嚅着还想抵赖,但他的表情早已出卖自己。

“知不知道作伪证犯法?”

他脸如死灰,终于不再吭声。

钟波掏出烟,点了两根,递给他一根,他接了烟,哆嗦着吸了两口,咳得满脸通红。

“你不抽烟?”

“不是。”保安脸僵着,“有点紧张。”

隔了片刻,尼古丁终于发挥作用,他的情绪缓和下来。

“再给你次机会——说说那天晚上的经过。”

“…晴晴都告诉你了?”

钟波横他一眼,他把头低下,艰难地道出实话,“我…确实没看见他们一起走。”

“说具体点儿。”

“十一点过了没多久,晴晴曾经跑出来找翟亮的摩托车,还问我他什么时候走的,我说不清楚。她阴着脸又进去了。”

“你没看见翟亮离开?”

“嗯,那天我精神不好,不小心打了个盹儿,醒过来时快十一点了。”

“你几点睡着的?”

“十点半不到。我记得朦胧过去前还特地看了眼挂钟。”他努力想了想,“大概是10点20分左右。”

翟亮十点一刻到夜总会,在十点二十到十一点之间离开,岳原给他打电话时他早就不在莺歌。

他去了哪里?

“晴晴呢,她几点走的?”

“我不知道——她没从后门走。”保安紧皱眉头,显然在为自己被拖下水而烦恼,“下午我在家睡觉时忽然接到晴晴电话,她约我出去,说要我帮她一个忙。”

帮忙的内容钟波已知道。

保安耷拉着脸,“她说如果我不帮她,她就告发我在班上睡觉的事,我们这儿管纪律的头头特别厉害,如果被他抓到,扣奖金算小的,有可能会被开除。再说,晴晴在莺歌很吃香,我怕得罪她,她又向我保证过不会出事,主要是怕给翟亮招麻烦。”

最后,他可怜巴巴看着钟波,“这事你看,我都说实话了,你能不能…不让上面知道啊?”

钟波问他,“你为什么上班打瞌睡?”

“我…”

“说实话。”

“我白天跟人搓了几把小麻将,没顾上睡会儿。”他苦着脸,垂头丧气。

这保安还算老实,看样子胆子也不大,钟波能想象得出晴晴杏眉倒竖威吓他的模样。

钟波当然没法承诺帮他保密,只告诉他不会主动捅到经理那儿,至于能不能保得住他的饭碗,只能看他自己的运气。

回到包厢门口时,晴晴刚好迎面走过来,她连衣服都换好了,纺绸的花短袖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高高扎起在脑后,脸庞红扑扑的,她行动一定很迅速,钟波看着这样的她,有点难过。

见了钟波,晴晴脸上神采飞扬,“你去哪儿了?”

钟波本可以撒个谎说去上厕所,但他什么也没解释,随她走进房间。

“十二点还没到。”钟波看了眼时间道,“邢莉说你没那么快出来。”

“我知道,不过我运气好——有个客人有急事要离开,其他人就跟着一起撤了。”晴晴走到他跟前,言笑晏晏。

钟波在沙发上坐下,拍拍身旁的椅垫,“陪我坐会儿,反正你还没到下班时间。”

晴晴依言坐下,眼锋又向他飘去,眼眸里盈满笑意,“你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她满脸都写着了然,却想让钟波重复那句话,而此刻他再也说不出来。

钟波回答了她最初的那个问题,“我刚去后门找保安聊了会儿。”

她没反应过来,笑意还荡漾在脸上。

“他说你威胁了他。”

晴晴表情一滞,随后脸色倏地变了。

“那天晚上,你没和翟亮一起走,他不是把你甩在路上,而是直接把你甩在夜总会,你却反过来帮他作伪证,为什么?”

晴晴双眸比平时亮了数倍,像一只被逗怒的猫,口齿却很清晰,“你怎么知道的?”

钟波佩服她的镇定,他当然明白她是指自己知道保安作伪证的事,但他不想供出邢莉。

“无意中发现的。”他对她扯扯嘴角,“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谎言也总有被拆穿的一天,你不会没听过这个道理吧?”

“钟波,”晴晴眼神逐渐犀利,“你今天来不为别的,你还是来找证据的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那件该死的案子!天!我怎么会…”她说不下去,眼里有雾气朦胧。

钟波的心忽然乱了。

晴晴用手揉了把脸,神色凶狠倔犟,“是!我是撒谎了!他求我帮他,我为什么不能帮!我想帮他,就像他拼命帮过我一样!至于你,你有什么资格数落我!”

她漂亮的眼睛瞪着钟波,像对待一个仇敌,“本来,我以为你比他大那么多,又有他没有的东西,你至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是我看错你了!”

钟波张嘴想说话,但晴晴连珠炮似的不容他开口。

“我问你,哪个人没有私心?哪个人没软弱过!你不软弱,你为什么不敢继续做刑警?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承认你喜欢我?!既然你看不起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就是你做人的态度?”钟波心中也生起愠意,“不辨是非,只要他对你好过,哪怕他杀了人,你也会帮他?”

“是!”晴晴昂着下巴,“我喜欢他!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钟波的心噌噌往下沉,站起身,与她相对而立。晴晴不想仰头看他,别转了脸喘粗气。

钟波把怒气压一压,提醒自己,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是警察钟波,而不是一个为她意乱情迷的男人。

“贾晴晴,翟亮现在是岳原被杀案的第一嫌疑人,请你明天早上九点到南区公安分局协助调查,我会在那儿等你。”

晴晴转过脸来,眼里是晶亮的泪珠,一颗颗夺眶而出。

“我不!”她冲钟波嚷了一句,返身飞也似的摔门出去。

钟波不比她好过多少,头隐隐作痛,后退几步,重又在沙发上坐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乱糟糟的思路好好理一理。

十分钟后,他离开包厢,穿过迂回的走廊,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地从大门走了出去。

午夜刚过,门口停泊的一长溜汽车数量正在不断减少,晴晴早已不知去向。

街对面有几辆出租,但每辆跟前都有人,没他的份儿,钟波左右张望,选了条稍显繁华的大路走了过去。

他在路边踯躅行走,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有点钝钝的。

作为警察,他今天的收获堪称丰富,但作为男人,他显然很失败,晴晴的话虽句句属实,仍然刺痛了他。

他给袁国江打电话讲明情况,刚收线,就听有人在身后叫他名字,“钟波!”

他回眸,是晴晴,一时难辨悲喜。

晴晴快步走过来,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不愉快,但神色和缓了许多,看起来有点萎靡。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钟波说。

晴晴幽怨地瞥他一眼,“你永远都能这么心平气和吗?”

钟波苦笑,“你希望我怎么样?”

她没吭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隔片刻才开口轻问:“你会怎么对翟亮?”

原来她是为这个才来找自己,钟波难掩失落,顿一下方道:“我不知道,要看局里的意思。”

他相信袁国江的人这时已在拘捕翟亮的路上。

他望着晴晴两鬓凌乱垂下的发丝,叹一口气,“明天你去南分主动把事情说清楚,只要积极配合,你作伪证的事或许可以不被追究,如果强硬抵赖,你也会被拘留。该怎么做,自己好好掂量清楚。”

“翟亮不会杀人。”她还在固执。

“这个你说了不算。”钟波看看她,“况且,你去坦白不等于就是给他定罪,你只是去陈说真相中的一个环节,如果翟亮没杀过人,你把实情公布出来对他能有什么伤害?除非你也怀疑他是凶手。”

“不是!”晴晴本能地辩驳,“我帮他是不想让他惹上麻烦,他有前科,如果让你们发现他当时一个人,他会很惨。”

钟波冷哼一声,“怕严刑逼供?”

晴晴低下头,“他跟我说过,不想再进去,一天都不想。”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他没杀人?”

“…我的直觉。”

钟波盯着她瞧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晴晴,你还喜欢翟亮,也许我今天不该来找你。”

晴晴低着头不吭声,钟波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黯然转身。

他默默朝前走,晴晴终究没有追上来,路灯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轮廓清瘦凄凉。

No.16
下午,将近四点,电话响了,钟波立刻接起,“怎么样?”

“他说聚会结束后他直接回家了。”袁国江声音里透出恼火,“我问他先前为什么说谎,他说怕我们误会,他回家的事没人可以证明。”

“他不是跟他母亲住一起?”

“那几天他老娘到老三家带孩子去了,他回家就一个人。哦,还有翟阳,我也查了,没他什么事儿,那天晚上他跟人搓了一夜麻将,没离开过麻将屋子。通话记录也查了,没异常。有份他人际关系的资料,小胡帮我收着呢,你想看直接问她要吧,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

翟阳是翟亮的二哥,一个在灰色地带混迹多年的老社会青年,钟波一直怀疑翟亮能躲这么干净跟他二哥的帮忙不无关系。

“钟波,你怎么看?”

“他没回过家。”钟波口气平静,“是他干的。”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动摇过这点。

问题是,他离开夜总会后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到达案发现场的?

袁国江说:“可当时现场就没发现过他任何痕迹,隔了俩月再去找更没可能了。他嘴巴又紧,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而且滴水不漏,你知道我不能羁押他太久,过两天如果还是没有进展,只能先把他放了。”

“我会抓紧。”钟波咬牙承诺,“就在这两天,一定让它水落石出。”

 

钟波从小胡那里拿到翟阳的资料,它并不像袁国江所说只是张废纸——翟阳有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叫陶明善,是1987酒吧的老板。钟波想到了唱歌很会煽情的那位胡髭老板。

傍晚六点,钟波揣着翟亮的照片走进1987。

酒吧刚开始营业,两个伙计还在悠闲地擦桌子返工,其中一个对钟波有点印象,打了声招呼后,他在老位子上坐下,站在吧台里的男孩眉清目秀,陶明善不在,据说今天一早就走川藏线云游去了。

男孩一边娴熟地调酒一边介绍酒类,钟波点了杯他推荐的黑啤,并把翟亮的照片递给他看,“见过这人吗?”

他随意打量了一眼,摇头,“你找他干嘛?”

“我是警察。”钟波又把照片推过去,“麻烦你看仔细点。”

酒保立刻拘谨起来,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但还是徒劳,他机灵地转身向店堂里两个伙计招招手,“你们都过来。”

伙计们都看了照片。

其中一个说见过,“他来跟老板借过吉他。”

另一个忙补充,“不是借吧,老板的吉他坏了,我听他嘟哝要找人修呢。”他笑嘻嘻地看钟波,“你找他?这人长得是不错!”

酒保低声喝斥,“少胡说!人是警察,来办案子的。”

小伙计立刻噤声。

钟波问,“他来取吉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个月前。”他态度谨慎了许多,“不超过三星期。”

“以前来过吗?”

“没留意,老板从不给我们介绍他的朋友。”

“把出勤记录给我看看,要三个月内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酒保说:“我先问问老板,这种事…”

“你可以现在给我看,”钟波打断他,“也可以去局里录个口供后回来再拿给我看。”

他乖乖把本子交了出来。

4月26号晚上在酒吧的两个小伙计今天都不在,钟波请酒保立刻把他们约过来。

渐渐有客人上门,小伙计们忙开了,钟波守在吧台边,看得出他们三个都有点不安。

酒保乘空隙和他套近乎,“这事跟我们酒吧没关系吧?”

“目前看来是这样。”

他明显松了口气,“我们马上要搬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新老板估计不会留我们——这人犯什么了事?”

钟波睨他一眼,“他欠我钱。”

酒保呵呵地笑,知道钟波在开玩笑,识趣地不再往下问,过了会儿,钟波听到他开始低声吹口哨。

先赶来的是个白胖青年,一副老实相,表情诚恳真挚,但一问三不知,钟波纳闷他平时怎么干活的。

七八分钟后,另一个伙计也来了,精瘦干练,他对着翟亮的相片仔细辨认后,确认那晚翟亮来过酒吧。

钟波松了口气,久悬心上的一个疑团终于破解。

“他一个人?”

“不,”瘦伙计回忆,“好像还有个女孩,两人坐在一桌上聊天。”

女孩,是晴晴吗?

“那女孩长什么样?”

“长卷发,个子很高,圆脸,不算好看,但挺会打扮的。”

不是晴晴,也不可能是林惜。

钟波把照片再举到他面前,“你能肯定是他?”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吧。”他挺自信,“我对长得有特点的客人基本能过目不忘,这个人气质有点阴沉,见过后不容易忘记。”

胖伙计表示赞同,“没错!他认人有一手。”

“他几点到的酒吧?”钟波又问。

“怎么也得是十点半以后了,他坐在靠窗角落那个位置,”他指给钟波看,“我记得十一点左右他招手要我过去,添了杯白占边,那女孩就坐他对面,笑声很浪,所以我特意看了她一眼。”

“他们在聊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听见女孩说,‘十一点啦,你怎么还没决定?’”

钟波微皱起眉头,“要他决定什么?”

“不知道。”瘦伙计扫了钟波一眼,目光别有深意,“当时给我的感觉,那女的…像只钓凯子的鸡。”

胖伙计忍俊不禁,趴在吧台上呼哧呼哧笑。

钟波又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你还记得么?”

瘦伙计神色为难,“确切时间说不上来,我们这儿晚上十二点半关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客人走得最多。他们可能也是那段时间走的吧。”

假如翟亮十点半离开夜总会,开摩托车到这里约需30分钟,那么他应该是在11点左右到达1987,他在这儿呆了半小时,并和一个陌生女人有过搭讪,11点30分,他接到岳原电话。

也就是说,接到岳原电话时,他或者在1987,或者在这附近!

出了酒吧,钟波开始计时。

他沿着怀民路往南走,十分钟后,工地北门出现在眼前,此时为傍晚7点07分。

他穿越工地,熟门熟路,抵达学校废墟时是7点14分。他走得不算慢,但也没跑。

如果翟亮在1987,他只需花17分钟就能抵达案发现场,而不是原来估计的至少四十分钟以上。

之前所有过程都必须推倒重来。

钟波又联系了南区交警支队的同仁,将4月26日晚上的交通录像重新又看了一遍。

等他终于有时间给袁国江打电话时,已是三个小时以后。

“翟亮还在你那儿吧?”

“在。”

“我想跟他谈谈。”

 

深夜十一时,钟波在南分一间会议室见到翟亮,后者衣衫齐整,表情冷淡,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在钟波的坚持下,袁国江同意让他单独见翟亮,不作笔录,也没有旁听者,形式和朋友闲聊差不多,只是环境不尽如人意。

翟亮看着钟波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眼眸里有警觉,有疲倦,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钟波问他,“林惜一切都好?”

翟亮转开视线,没睬他。

钟波笑笑,“1987这个酒吧不错,很有人情味。”

翟亮面庞上的淡漠去掉三分之二,随即又镇静下来,依然不吭声。

钟波暂时不需要他开口,只要确保他在听就可以了。

“你说岳原打电话给你时,因为醉酒,脑子糊涂,口齿不清,对这一点我始终存疑,因为他去六中废墟绝不是因为走错路,而是有目的的——那是你和林惜产生初恋的地方,而岳原,恰好在订婚宴上了解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