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罗俊,是在三个月以前。
圣诞节刚过,新年伊始,海棠与蓉蓉的课却是风雨无阻的,某个阳光充沛的午后,两人象往常那样猫在琴房里谈天说地。
门突然被推开,郑群领着两人走进来,朗声笑道:“蓉蓉,快看看谁来了?”
与郑群并肩的是一名中年男子,瘦高个儿,寻常的相貌,脸上同样洋溢着笑容。
略一定神后,蓉蓉显然认出了对方是谁,全然不顾腿的不方便,惊喜交集地扑了上,“冯叔!”
被她唤作“冯叔”的人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揽在怀里,手掌抚着她的头发,感慨不已,“蓉蓉已经长这么大了!”
与此同时,被晾在一旁的海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目光在几人脸上逐一掠过,然后,很快又在冯叔身后定格。
那是一个与她一样被忽略的旁观者,只是,他对老幼重逢的场面兴趣了了,而是目不错珠地紧盯住海棠。
他年纪不大,二十六七岁上下,不是那种让人一看就眼前一亮的英俊,但清晰有力的面部线条所衬托出来的那种硬朗帅气却是旁人无法媲美的。
只是,他的眼眸里有种难以言说的锐利,如一柄剑,仿佛可以穿透任何障碍物直抵人的内心。海棠不清楚那冰冷而警戒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却没来由地浑身打了个哆嗦,室内温暖如春的气息与她脚底冷不丁蹿上来的寒凉形成猛烈的撞击,这股奇异的感受迫使她勇敢地迎视向那对锋芒深藏的眸子,象一只初生的牛犊那般毫无怯意。
他们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男子很快就把目光转开了。
激动的情绪过去之后,冯叔似乎这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其他人在,指着罗俊对蓉蓉道:“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最得力的助手罗俊。”
郑群在一旁及时开口,“叫罗叔!”
蓉蓉眨了眨眼,对称呼这么年轻的男子叫叔叔实在是勉为其难,不过仅仅停顿了片刻,她还是很乖顺地唤了声,“罗叔。”
罗俊似乎也不太习惯这个称谓,冰冷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略带尴尬的笑意,微微颔首就算跟蓉蓉打过了招呼。
几双眼睛又同时望向闲立一旁的海棠,冯叔笑呵呵地问:“这位想必是蓉蓉的钢琴老师?”
蓉蓉立刻接荐,“是啊!冯叔,海棠弹琴可好中了!”
海棠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姓俞,俞海棠!”
“钢琴是个高级玩意儿啊,蓉蓉你可得好好学。”冯叔笔着嘱咐。
“俞小姐来郑府多久了?”杵在冯叔身后的罗俊突然冒出来一句。
所有人均是一怔,海棠迎视着那对重新泛起警戒的眸子,她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在于用意,但显然不是友好的表示,于是回以同样冷冰冰的口吻,“两年。”
冯叔打着哈哈嗔怪地横了罗俊一眼,满脸歉意地向郑群解释:“阿俊直来直去惯了,你别在意。”
郑群的脸上并无一丝不悦,“谨慎点儿不是坏事。”言毕,深深望了罗俊一眼。
气氛无端有些冷,冯叔朗声道:“我看咱们还是别在这儿打搅蓉蓉上课了,挪个地方谈吧,啊?哈哈!”
到底都是场面上过来的人,那一丝微妙的东西很快就被遮掩了过去,琴房里再度恢复了宁静。
二卷 1.3接下来的时光,两人都是心一在焉。
“他们…是谁?”海棠问。
她一般不会对郑家的事多嘴,但这一次实在是忍不住,当然,她好奇的目标不是冯叔。
“唔,我爸爸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蓉蓉含糊地回答,刚才的兴奋劲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脸上转而浮起一层冷静的忧虑。
也许是因为性格的关系,蓉蓉并不习惯将家里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给别人听,即使是她认为最好的朋友。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浓,她再也无心在琴房里呆下去。
“海棠,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海棠有些意外,蓉蓉还从来没有提早下课的习惯,她台头看看窗外,光线越来越柔和,离结束的时候倒是也不远了,便没有反对,早些回去不是坏事。
蓉蓉已经起身朝门口走去,“我让周婶去叫司机过来。”
她站在楼梯口唤了几声,周婶很快上来,听蓉蓉一吩咐,立刻回道:“向师傅被先生差去办事了,怎么也得有二十分钟才回得来。”
海棠一听便乘势说:“那我坐公车回去好了,也很方便的。”她其实不习惯坐郑家的车,虽然车里很舒适,然而那样的环境很难让她不觉得局促,太有板有眼了。
“那不行。”蓉蓉不依,“不好你在这儿练会儿琴,二十分钟很快的。”又吩咐周婶,“一会儿把厨房的点心拿两份过来给海棠。”
海棠对蓉蓉的固执简直无可奈何,盛情难却之下,只得认命地坐回钢琴边。
寂静的琴房里,海棠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曲调。
手指在琴键上来回地跳跃,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去了何方,她就是有这本事,自己为自己伴奏,让那悠扬婉转的旋律成为她思考的背景,舒缓流畅…小指轻柔地划过最后一个高音,“叮咛”一声,圆舞曲完满地画上了句号。
她很自然地转头,却意外地发现罗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斜倚着门框,双手插在兜里,脸上的表情仿佛被什么震慑住了,有一层朦胧的柔色,无形中化开了他面部的硬朗,他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海棠吃了一惊,不觉站起身来,“有事吗?”
罗俊象被惊醒了似的,有些尴尬,“咳…没有。”
也许觉得这回答太过无稽,他不得不又加上一句,“你弹的什么…很好听。”
他的友善软化了海棠的警觉,神经也松弛下来,大方地回答,“李斯特的练习曲。”
罗俊偏着头思索了片刻,而后小心翼翼地猜测,“…古典?”
“嗯。”海棠点头,他脸上那种莫名的神圣让她想笑,想必他很少听人弹琴,即使有,大约也是在酒吧听浪漫的爵士乐或者流行乐,而非练习曲。
“你弹了几年琴?”他对她好像很感兴趣,口吻却与方才那凛然的盘问有着天壤之别,谦和了许多,还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切感。
海棠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似的吐吐舌头,又很怜惜缩回去,“天哪!已经十一年了,我怎么觉得好像没多久时间呢!”
她的孩子气把罗俊逗笑了,他和声低语,“难怪弹得这么好。”
海棠也笑,心里的得意溢于言表,她是那种只要一高兴,就会成箩筐往外倒话的人,“除了古典乐曲,我也很喜欢爵士乐,温顿凯利的,红葛兰的,我都会弹。对了,我每周一和周五下午都在‘天琪咖啡馆’演奏,你听说过天琪吗?青石街上的那家,他们都说那时的咖啡很好喝,不过我不喜欢咖啡,感觉象是在喝泥浆水,我师傅这么说的,呵呵,你喜欢吗?哦,也许你喜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罗俊却只是保持着原来的站姿很闲适地盯着她看,即使隔着五米的距离,他的凝眸依旧能给海棠带来看不见的压力和紧窒感。
她被很多人盯着看过,也跟很多人对视过,可他的眼神却跟以往所有的人都不同,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产生一种惧怕感,他的眼神分明是冰冷的,却又仿似藏了灼灼的火焰,不知为何燃烧。
“没有。”他对她连珠炮似的倾诉和提问给出简洁的回答,与此同时,他忽然挺直了腰,慢慢朝她踱了过来。
海棠一下子紧张起来,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如战鼓一样擂响,呼吸陡窒,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由如至终,他的目光都未曾离开过她的眼眸半分。
“他想干什么呢?”她忽然产生奇妙的念头,“难道是想…吻我吗?”
仅仅因为听了自己的弹奏?
她很快就为自己涌起如此荒诞的念头感谢到羞愧和惊异。
罗俊的头却微微侧过,目光落在架起的琴谱上,他抬手指了指那本谱子,“你是照着那上面弹的?”
“不是。”她回答的近乎慌乱。
琴谱是为蓉蓉准备的,海棠弹奏的所有曲目都完整地装在她自己的脑子里。
罗俊伸手把琴谱取在手里,无意识地翻看着,仿佛他拿着的是一本武林秘籍,需要高深的功力才能够破解。
明白自己并非他的目标所在,海棠暗暗舒了口气,然后费解地审视着他的举止。
在五根线之间起伏伏的蝌蚪静默着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意义,罗俊最终把谱本合上,轻轻地放回它原来的位置,他的目光再一次转向海棠——这个有着娇丽容颜的花季女孩,此时,她的面庞象被夕阳的霞光渲染过似的,透出可爱的嫣红。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钢琴曲。”他的低柔而富裕有磁性,如同在梦境中一般,带着一丝久违的叹息,仿佛纯粹是说给自己听。
如此不吝赞美的口吻含年轻的女孩陶醉了,她开心不已,向面前的崇拜者绽放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颜,“想听吗?我可以再弹一遍!”
罗俊望向她,淡淡地笑着点头。
可惜,没能如愿,周婶进来告诉海棠司机已经回来,正在楼下等她。
她离开时,很友好地向罗俊告别,心情因为莫名的愉悦而饱涨不已,而罗俊的神情却依旧恍惚,犹如从某个美好的梦中迟迟醒不过来。
此后的半个月里,海棠时常能在郑府见着罗俊,然而,令海滨经常能看见罗俊无所事事地仰靠在躺椅里晒太阳,宽大的墨镜遮住了他锐利的眼眸,她不禁猜想,不知道那黑色的镜片下掩藏着的是怎样的真实。
“又在看机器人?”蓉蓉笑着凑上来。
她可真是个鬼灵精,跟她相片久了,海棠就发现外界的传闻全是胡说八道,她眼里的蓉蓉不仅不傲慢,相反聪慧过人,还有着一颗柔软善感的心。只是对于海棠向她提出的常到外面去走动走动的建议,蓉蓉京剧是推三阻四,她的心结比海棠想象的严重得多。
“他们会在你家住多久?好像很悠闲的样子。你爸爸可真慷慨。”海棠东拉西扯着,心里却愤愤地想,什么机器人,分明是条变色龙。
不过即便有怨愤,她也没把上回琴房的事跟蓉蓉说过,她觉得,那应该是她自己的秘密。
“不清楚。”蓉蓉的愉悦被压了压,“可能有别的什么事吧,爸爸也不告诉我。”
两人趴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远处,各自想各自的心事。
“他怎么像冯叔的保镖似的。”海棠冷不丁又道。
“谁?”蓉蓉的思绪被她打断,倒是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唇边止不住又溢满了笑意,这几天,海棠屡次提起罗俊,还每每用“他”来作代,蓉蓉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只是没有直接点破而已。
“可能还不是保镖那么简单。”海棠兀自徜徉在幻想里,异想天开地用手比划出一把枪的冷热,“也许他根本就是个杀手!”
她把“枪”瞄准天空,很酷地扣动板机,“砰——”
蓉蓉笑弯了腰,“海棠,你其实不应该弹钢琴,你可以去写小说!”
海棠也为自己的“杰作”得意地笑起来,在她灿烂容颜的映衬下,蓉蓉的脸色却愈显苍白。
半个月后,冯叔与罗俊一起离开了郑府,听到这个消息时,海棠感到一丝很深的怅然。
2.1那晚,郑群宴请的是他一位来此地做生意的远房表亲,罗俊并未出现在餐厅。
“爸爸,罗叔呢?”蓉蓉低声问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