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悄悄扫一眼对面的岑慕彬,他好像并没为此感到局促,神态自若地料理着餐盘里的食物。知春有点明白了,他说请吃饭,真的就只是吃饭的意思。不过知春可没忘了自己还有任务在身。

  “岑医生,你是医科大毕业的吧?”

  “嗯。”

  “你毕业几年了呀?”

  “两年。”

  “那……你应该不算实习医生了吧?”

  “去年年底转正的。”

  “这么说,你会一直待在附属医院了?”

  “暂时没有离开的打算。”

  眼见知春问题越来越多,岑慕彬索性把刀叉放下,双手交握搁在桌上,目光炯炯,神情认真,口吻郑重。

  “我姓岑,名慕彬,仰慕的慕,彬彬有礼的彬。今年26周岁,老家在福州,没有兄弟姐妹,我还没有结婚,”顿一下,“也没有女朋友。”

  说完,他又侧首想了想,目光才转回知春脸上:“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呃……”知春一下子卡壳,面红耳赤外加瞠目结舌,眨巴着眼睛彻底忘词——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不过她这赤裸裸的盘问的确太像查户口了,不觉讪讪:“我,呵呵,没什么了。”

  岑慕彬重新拾起刀叉,继续分割属于自己的那块牛排,轻描淡写道:“说说你吧。”

  “我?”知春呆呆的,想不到这事也讲究礼尚往来。

  “你是本地人么?”

  “不是,我三江的。”知春老实作答。

  “三江?那离这儿不远。”

  “对,开车两个小时就能到。”

  “三江靠近太湖,风景应该不错。”岑慕彬微笑。

  知春也跟着放松下来:“是呀!什么时候你去三江玩,我请你吃船菜吧,是我们那儿的特色。”

  “一言为定——你有男朋友么?”他话锋转得突兀,神情却无比自然。

  知春完全没跟上他的思路,狼狈应对:“没,没有,我才大二呢!我妈说学校里还是不要谈恋爱。”

  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医生总给人一种压迫感,知春牛排没吃上几口,汗倒是出了好几身。

  不过关键时刻,她没忘记林媛。

  “对了岑医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嗯。”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带林媛一块儿来呀?”

  这问题让岑慕彬思索了好一会儿,知春心里很紧张,好像对方掌握着林媛生杀予夺的大权。

  “想听实话还是客气话?”

  知春又是一呆:“当然是实话了。”

  “我比较穷,只请得起你一个人。”

  知春本能觉得他在开玩笑,可岑慕彬却不苟言笑,一张实事求是的脸。

  她按捺不住好奇,试探着又问:“那如果我想听客气话呢?”

  岑慕彬不假思索:“我只想和你一起吃饭。”

  知春闻言一惊,可这会儿的岑慕彬却嘴角含笑,目光一点不回避知春,眼里满是诙谐,知春一看便知他是在逗自己,发窘之余,她暗松了口气,不觉失笑。

  岑慕彬也跟着她笑了笑,坦荡的神情背后暗藏了一丝狡黠。知春的视线与他撞个正着,忽然觉得他的笑容虽然不无调侃,却很温暖,也很……迷人。

  直到此时,知春才真正用心打量起岑慕彬来,也许是灯光的原因,他的面部轮廓被勾勒得格外清晰,眉目疏朗,双眸中像含了点点星光,有种纯粹的幽深,他穿一件极为普通的白衬衫,却有种难以描画的洒脱帅气。

  知春暗自叹息,这男人英俊得不像真实生活中的人,连她这样不轻易为美色所动的人都有点晕头转向,也难怪林媛为他如痴如醉了。

  “岑医生,你怎么会想到当医生的呢?”

  “喜欢。”

  “你父母也是医生?”

  “不是。我爸是工程师,妈妈在大学教书。”

  这一次,他沉默了比较久的时间才开口:“我大二那年,他们来学校看我,路上出了车祸……两人一起走了。”

  知春的心猛然揪到一起,愧疚油然而生:“真对不起……”

  岑慕彬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一定很难过吧?”

  岑慕彬垂眸:“他们走后头两年,我变得不爱说话,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躲在图书馆……我希望能从书里找到一种解释,一种……可以让我接受命运的解释。”

  知春轻声问:“你找到了吗?”

  岑慕彬笑笑:“没有……不过那两年时间没白费,我差不多把所有哲史类的书都读了一遍。”他顿一下,又说,“人太渺小,无论是灾难还是幸福,终有一天都会消散得一干二净,只是个时间问题。这么一想,就没那么痛苦了。”

  知春似懂非懂地点头:“你说得对,人还是应该往前看,多想想将来,才能从过去中走出来。”

  “将来怎么样,谁能知道?我父母对未来也有过许多打算,但车祸把他们的未来抹得干干净净。”岑慕彬定定地望着她,“未来是虚无的,时间也是虚无的,人能把握的,只有现在。”

  如果我先遇见你(Chapter 5 )

  知春决定换个轻松一点的话题。

  “岑医生,你在手外科,是不是得经常给病人做手术?”

  “嗯,刚开始跟老师做,现在可以独立完成了。”

  知春眼眸亮亮地望着他:“真厉害!那你第一次动真格的,有没有觉得害怕?”

  “还好,你把人当作机器就没什么感觉了,医生和工程师其实区别不大。”

  知春不敢苟同:“可人体要比机器复杂多了,而且人还会流血,想想都可怕!”

  岑慕彬笑:“再复杂的机器也是由基本部件组成的,比如人的手,除了皮肤组织,还有脂肪、韧带、肌腱、骨骼……”

  他边说边把牛排切成小块,分别指定了名称,给知春演示做手术时的顺序,知春很认真地听,但渐渐的,她的超常想象力发挥了作用——随着岑慕彬的描述,那些被切割齐整的小块肉在她眼里渐渐幻化成人体的各个部位,极为惊悚地排列在岑慕彬的盘子里。

  知春胃里逐渐翻涌起来。

  讲完了,岑慕彬若无其事地叉起一块牛排送入口中,知春傻傻注视着他,仿佛看见一个个人体组织物在他嘴里被仔细咀嚼,一股森森的寒意从脚底板追涌上来。

  岑慕彬注意到知春神色怪异。

  “你怎么不吃了?”

  “我……我吃饱了。”知春掩饰地笑笑。

  岑慕彬审视地看她:“你不爱吃牛排?”

  “嗯……是不太喜欢西餐。”

  岑慕彬神情认真:“那你喜欢吃什么?”

  “中餐吧。”

  “中餐也分好多种。”

  知春开始搜肠刮肚:“唔……其实我比较爱吃……甜食和糕点,比如梅花糕,海棠糕,松糕这类的。”

  别是肉类就行。

  两小时后,知春回到宿舍。

  宿舍里却有不同寻常的气氛,外出的舍友们差不多全回来了,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林媛站在黄小鸽的床铺前,看样子是在安慰她,小鸽则面朝墙壁,肩膀微微抖动,仿佛在哭。知春愕然:“出什么事了?”

  林媛转头看见她回来,二话不说,拽着知春出了宿舍,一直跑到楼顶。

  “小鸽到底怎么了?”知春边跑边问。

  “她闹自杀啊!”

  “啊?!”知春大吃一惊,“为什么呀?”

  黄小鸽是她们宿舍里最安静的女孩,平时很没存在感,不过她人很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

  “她高中时谈的那个男朋友另结新欢了,这次来跟她挑明了要分手,结果她想不开,想往河里跳,幸亏有男生经过,把她给拉住了!你回来前不久,班主任刚把她送回来,还嘱咐我们看紧她,防止她再想不开。”

  知春唏嘘:“小鸽真可怜,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恢复得过来。”

  林媛则摇头:“还是胸襟不够开阔啊,其实那种负心汉要了干嘛,早点踹掉拉倒!还为他自杀,简直是没天理!”

  “你不懂,真的爱上了,陷在里面的人要走出来是很痛苦的。我们没经历过,可能会觉得事情很简单。”

  林媛笑道:“你果然没白看那么多爱情小说——对了,饭吃得怎么样?”

  知春详细交代了所有记得的信息,得知岑慕彬还没有女朋友,林媛的眼眸里绿光直闪。知春却忧心忡忡:“你确定要找个医生当男朋友?”

  “有什么问题?”

  “他好像很穷,没什么钱。不过这也就算了,最麻烦的是医生很可怕啊!个个心狠手辣,在他们眼里人不过是一部机器而已!”知春眼里满是畏惧,“哪天你要是惹他不高兴,也许他二话不说就把你给分尸了!”

  星期五下午是公关礼仪课,老师讲课的特点以散漫无边著称。

  “这个管账的和尚十分正气,有次看到领导报销餐饮的清单上有鱼,换了别人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可是他较真,不给报,领导一怒,找了个由头把他开除到红尘中来了……”

  野史八卦虽然有点意思,但老师大概感冒了,嗓音沙哑,人人都听得难受,好容易熬完一节课。课间休息即将结束时,有人来找林媛,她刚跑出教室,上课铃声就响了。

  两分钟后,林媛在老师的讲课声中回到座位,满脸兴奋,低声告诉知春:“毕卓让人带了个口信,说今晚请咱们去体育馆跳舞!”

  知春从没学过跳舞,怕丢人,便不太想去,林媛不相信似的瞪着她。

  “是你心心念念的毕帅哎!你脑子没问题吧?就算这不是正式约会,意思也已经很明显啦!你可别当窝囊废啊!”

  林媛的嗓门高了些,老师便在讲台上说:“同学们不要讲话,你们讲话,我为了声音盖过你们就得提高嗓门,你们为了抗干扰又得加大音量,这种干扰与抗干扰的把戏到最后只能是我明天没法给别的班同学讲课了。”

  林媛对知春挤眼睛:“那咱下课再说吧——凭什么我们要给别人造福啊!”

  晚上,知春拗不过林媛马力十足的游说,还是跟着去凑了热闹。

  体育馆一到周末就成了舞场,简直比菜市场还热闹。林媛拉着知春好容易挤到自己老乡会的地盘,一看位子上就坐了两三个女孩,男生一个都不见。

  林媛问其中一位女生:“毕卓呢?”

  女生一指舞池:“他们都去跳舞了!”

  知春的目光立刻往舞池中扫,很快就捕捉到毕卓,他笑容满面,怀里搂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正跳得带劲。

  林媛气不打一处,甩掉知春的手,撸起袖子管:“你等着,我把他叫下来!”

  知春慌忙拽住她:“哎,你别去!丢死人了!咱们就在这儿看会儿得了。”

  林媛看她急了,只得翻一个白眼,郁闷地坐下来,觉得特别没面子:“这算怎么回事啊!”

  知春说:“也许人家只是随口提一句,是你搞错了呗!”

  林媛刚要反驳,就听有人朝她俩喊:“林媛!谢知春!你们也来啦!”

  两人同时回头,看见同乡会里另一个叫老岳的家伙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在他身后不远处,杨宇和刘变态也正奋力往这边挤。

  林媛和知春刚跟老岳寒暄完毕,老岳就向知春伸出手:“可不可以请你跳个舞?”

  知春仓促回绝:“不好意思,我不会。”

  老岳一点没不好意思,笑笑说:“没事,我也不熟练,咱俩找个空点儿的地方慢慢跳。”

  林媛在一旁使劲撺掇:“跳去吧!这是现成的老师!”又凑近知春耳朵恶狠狠叮嘱,“记得离毕卓近一点儿!”

  杨宇紧赶慢赶挤到林媛跟前,知春已被老岳拉走,他盯着那两人的背影怅然叹了口气,林媛听见了,抬头看看他。

  事实证明,老岳是个极为谦虚的同志,其实他跳舞跳得很好,乐感准,舞步娴熟,知春在他的指点下很快就掌握了步伐,但毕竟初学,难免出错,在踩了几回老岳的皮鞋后,她心生怯意,只顾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对老岳的搭讪十分敷衍。

  她只顾下面忘了上面,搭在老岳肩上的手越抓越用力,结果把老岳的外套给扒了下来,那会儿一曲刚完,在舞池安静的刹那,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知春的道歉:“对不起,我,我没留意……”

  无数道目光转过来时,正好看见老岳在穿外套,而知春满面通红。

  这场景太暧昧,很多人都不厚道地笑了。

  知春从来没被这么多人关注过,脸更加红了,低着头挤出了舞池。

  林媛正跟杨宇他们聊天,看见知春脸蛋红扑扑地挤进来,不明所以:“你脸怎么回事?”

  杨宇喜不自胜,正要开口,知春却拉着林媛的胳膊催促:“咱们走吧,我不跳了,这儿热死人了!”

  “可才来就走……”

  “你不走我走了啊!”

  知春说着,当真扭头要走,林媛没辙,只能跟了出去。

  离开嘈杂拥挤的舞场,知春觉得呼吸顺畅多了。

  夜晚的学校操场,除了边上一圈银白色路灯光外,大部分都隐没在暗夜里,知春和林媛漫无目的围着操场走,不远处的教学楼和宿舍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犹如夜空中的星辰。

  “原来晚上的学校这么美啊!”知春轻叹。

  “早告诉你别老闷在宿舍啦!”林媛说着,忽然问她,“知春,等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毕业?还早呢!”

  “总得先考虑起来啊!”

  “反正我不考研究生,我妈让我回三江找工作——你呢?”

  “我想去北京。”

  林媛是北方人,有北京情结,不过她似乎不太坚定。

  “当然也可以考虑就留在这儿,我蛮喜欢这座城市的,而且……如果能追上岑医生,就更不用说啦!”

  知春笑:“你不会来真的吧?”

  “当然是开玩笑啦!唉,如果是真的就好喽!”林媛有些惆怅,“我知道岑医生看不上我的,毕卓那样的身边都围了好多女孩子,追岑医生的人肯定更多!可是啊,我这心里总有那么点儿不甘心,不认识也就算了,可碰上了不努力一把好像有点对不起自己的青春。”

  知春没她那个烦恼,特别理智地分析说:“我觉得长得帅不帅倒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关键是咱们不了解他,我还是那句话,总觉得找个医生蛮吓人的。”

  “你心里没鬼怕什么!难道将来结了婚你还打算玩出轨?”

  知春叫起来:“不是我,是你啦!我又不要找医生!得了,林媛,我劝你还是算了,连个见面机会都找不到。”

  林媛皱皱鼻子,显然心不甘情不愿。走了两步,她身子猛然一转,拦住知春:“我有个主意!”

  知春一阵头疼:“你又想干什么?!”

  “创造见面机会啊!”

  “你……”

  林媛一扫刚才的萎靡劲儿,笑嘻嘻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青春不就是用来浪费的吗?”

  如果我先遇见你(Chapter 6 )

  一进附属医院,知春先往挂号处走,被林媛一把拉住:“干嘛去?”

  “挂号啊!看病不得先挂号吗?”

  “不用!”林媛笃定地说,“咱不就是奔着岑医生来的么,挂啥号啊!”

  手外科在二楼,爬上楼梯,左手就是个洗手间,两人闪身进去,知春从背包里掏出红药水、棉花球、绷带等物,先给林媛的胳膊肘上色,边干边觉得心里没底。

  “这样能有用?万一被他看出来怎么办?”

  林媛大言不惭:“那我直接跟他说是开玩笑不就得了,我这不就是想找个由头跟他见上一面嘛!”

  “也不知道他今天在不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