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叶家的小区门口停下,文萱本不打算麻烦别人,准备下去自己打个车走,但小冬在她怀里睡着了。
叶母见状便叮嘱儿子:“吟风,还是你送送吧,别把孩子冻着了。”
文萱欲辞,叶吟风抢在她前面说:“知道了,妈,你跟爸先休息吧,我送完她们就回去。”
少了叶家父母,车内顿时宽敞了许多,也安静了不少。
叶吟风从后视镜里扫了眼文萱,发现她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后背,叶吟风心头忽然有根弦紧绷起来。
长久的沉默是怪异的,尤其在两个还不怎么熟悉的人之间,沉默格外像一头怪兽,仿佛随时要将某层薄弱的窗户纸击破,让人难堪。
“不知道夏夏到家了没有?”文萱率先打破了沉默。
有了话题,原本酝酿得越来越危险的气息便荡然无存。
“她坐出租车走应该挺安全的。”
叶吟风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也起了一丝小小的牵挂,以往夏夏陪他加班,只要条件许可,他总是亲自送她到住所楼下的。
“你妈妈很喜欢她。”文萱幽幽地道。
“什么?”叶吟风顿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哑然失笑,“我妈看哪个没结婚的女孩子都觉得不错。”
“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没遇到合适的。”
“完美主义者。”文萱笑着低语。
“也不是。婚姻是人生大事,两个人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所以还是谨慎一些为妙。为了结婚而结婚是对彼此的不负责任。”
“像…夏夏那样的女孩不好么?”
“她人是很不错,但我从没想过要跟自己的员工…咳,而且,她的年纪对我来说还是太小了。”
“有人说,年轻单纯的女孩子比较好骗,交往起来也不累人。”
叶吟风蹙眉:“这是无耻男人的论调,难道你喜欢撒谎成性的男人?”
“…喜欢过,很久以前。”文萱语调平淡,几乎不带感情色彩。
叶吟风一下子卡了壳,同时觉得很尴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文萱的过去太缺乏了解。
沉默再一次回到两人之间,但似乎又跟刚才有所不同。
到了文萱寓所楼下,小冬依然沉睡未醒,叶吟风帮文萱把孩子抱上楼。
文萱开了门,把叶吟风引至卧室,他轻轻将孩子放到床上。小冬努了两下嘴巴,翻一个身,继续睡。
他站在床前端详孩子:“她长得很像你。”
“是吗?我不觉得。”文萱在他身后说。
“五官很像,尤其是眼睛和嘴巴。”叶吟风的声音忽然压得低低的。
文萱的目光停留在他挺拔的后背上,心底有一丝热意像嫩芽一样急切地钻出来,却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长。
叶吟风猝然转过身来,如梦初醒似的:“我该走了。”
“时间还早,不如…再坐一会儿。”文萱觉得嗓子眼干涩无比,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嗓音里含了一丝微妙的央求。
一想到又要独自面对漫长的黑夜,她忽然感到深切的恐惧。
叶吟风却已经走出了卧室,仿佛有某种力量推着他往前赶,要让他逃开这间光线幽暗,却到处充满诱惑的屋子。
文萱疾步走到房间门口,看到叶吟风的背影已经出现在大门前,绝望刹那间攥紧了她,她急切地想要挽回点儿什么,冲口便道:“你不想听听我以前的故事?”
叶吟风顿住脚步,略带讶异地回头,在暗淡的灯光下,他看到一张异常美丽的脸,以及那张脸上布满的颓废神色。
他的心一下子软了,慢慢转过身来。
文萱本已无望的心情立刻被他点亮:“你先坐一会儿,我去烧壶热水。”
叶吟风有点犹豫地坐进沙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合适。
文萱很快端上来两杯红茶,用上好的净白骨瓷杯沏的。
“我肠胃不好,医生说喝红茶养胃。”
叶吟风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香气浓郁,口感虽比不上他最爱的大吉岭,但也还算不错。
文萱把客厅的灯开了,刚才还萦绕在空气里的暧昧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你冷吗?”她看看叶吟风单薄的衣着,“我这儿有毛毯。”
尽管叶吟风一再声称不冷,文萱还是拿了条毛毯过来给他,又把空调给开了。
“来三江前没想到这儿会这么冷。”
“主要是湿冷,很多北方人都不习惯。”叶吟风道,“不过你好像也不是兰溪人吧?”
“嗯,我是在梅岭长大的。”
“那离三江不远。没想过要回去?”
文萱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就是从那儿逃出来的,哪里还敢再回去。”
“你父母…”
“他们都在,我还有个弟弟,不过我有差不多七八年没跟他们联络了…我十九岁那年,我爸就把我赶出了家门。”
“为什么?”叶吟风意外。
“我不好好读书,成天跟一群小流氓在一起鬼混,这样的女儿,把他的脸都丢尽了。”文萱朝他笑笑,“你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会跟一个曾经的问题少女面对面坐着聊天吧?”
叶吟风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了片刻说:“但你毕竟还是回到正轨上来了,结了婚,也有了孩子,虽说后来你又…”
文萱低头:“迄今为止,我只结过一次婚,就是和叶孝祥。”
叶吟风吃了一惊:“那小冬…”
“她是我生的,但我跟她父亲没有办过法律手续。”往事不堪回首,文萱重重吁了口气。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他那个人,现在想想,其实就像我爸评价的那样,一个混日子的流氓地痞。可在当时的我眼里,他就像个真正的男人,会保护我,爱惜我,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就是为了他,你跟家里闹翻了?”
“很愚蠢是不是?”
她低首啜了口茶水,眼帘低垂,仿佛要在那暗红的水波中搜索曾经年少的自己。
“我跟着他疯狂了四年,后来,我发现自己怀了孕,我想把孩子生下来,他也没反对。我开始为孩子的将来考虑,觉得我们应该有个家,他也应该有个稳定的工作,不能再这么混下去。”
她闭了闭眼睛:“从我有了这个想法开始,我们之间就没停止过争吵。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时我还大着肚子,我再也受不了跟他过日子了,于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他。”
叶吟风正听得出神,文萱举起茶壶给他杯子里续水,他忙道谢:“你很会照顾别人。”
文萱苦笑笑:“都是独自带孩子的时候锻炼出来的。”
叶吟风同情地看她:“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
“是啊!”文萱感慨,“我离开小冬父亲的时候,身上没多少钱,孩子还是靠朋友的接济才生下来的。”
“她父亲难道没再来找过你们?”
“找过,还想给我钱,但我没要。”
“你的性子…”叶吟风笑了笑,“其实也很倔。”
文萱不置可否地耸肩:“我事后才知道,他早就在外面有人了,还不止一个。所以说,我曾经就是那个很好骗的无知少女。”她的嘴角勾勒起浓浓的嘲讽。
“我生完孩子没多久就去找事做了。为了以后有更多的机会,我拼命读书,考各种证件。想想那阵子真是累,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别人都会拿异样的目光看我,因为我是单身妈妈。”
世道就是这样,抱怨也无济于事。叶吟风陪她沉默了片刻才问:“所以你离开梅岭,去了兰溪?”
“除了离开,我找不到别的出路。你知道,你可以跟一两个人抗争,但你没办法争得过一群人。而且,我还得为小冬考虑,我不想让她被小孩子骂难听的话。”
叶吟风用带点怜惜的目光注视眼前这个倔犟的女人:“你很爱你的女儿。”
文萱的眼眸一下子变得幽深:“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叶吟风的手机响起来,是叶母打来的。
“吟风啊!你在哪儿呢?怎么还没回来?”
“哦,妈,我在路上耽搁了会儿,马上就到家了,您先睡吧。”
挂了电话,叶吟风发现文萱正紧盯自己,他有点尴尬:“我妈总拿我当小孩子,如果晚回去没告诉她,她会睡不着觉。”
文萱本想问他为什么要撒谎,嘴巴张了张,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叶吟风起身:“我该走了。”晚上的时间总是溜得飞快,不知不觉,他已在这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这次文萱没再挽留,送他到门口,叶吟风回首跟她说再见,文萱含着笑凝视他,那笑容像红玫瑰上的一滴露水,带着花瓣艳丽的姿色,悄然坠落至他心田。
叶吟风一路开车回去,只觉得体内有股燥热滚来滚去,令他无法宁静下来,他索性落下车窗,让冷风倒灌进来,冷却他烦躁的心情。
文萱的身上仿佛有股魔力,每次只要一接近她,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她牵着走。
一个念头起了又落,他一直努力压制着,不敢细想,哪怕稍微思索一下都是对孝祥的亵渎,可他无法赶走停留在脑海里的那张脸,一种无力感从内心深处腾升而起,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车子越跑越快,最后索性在空寂的夜间马路上狂飙起来。
叶吟风走后,文萱在沙发中重新坐下,脑子里空茫茫一片,她拉开小几抽屉,掏出一包烟,就手抽出一根,打火机啪的一声响,她叼着烟往上凑,没碰到火苗就下意识地又退回来,把烟和火机一并丢进抽屉,怔怔地发起呆来。
她有些懊悔刚才对叶吟风的那番坦言,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些事呢?难道就为留他多待一会儿?
她颓然站起身,走入卧室。小冬在床上正睡得香。她在床沿边坐下,用怜惜的目光凝视女儿,良久,俯首在小冬额上轻轻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