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吟风在黑色软椅里坐下,仰面望着她:“你来公司多久了?”
“刚满半年。”
“累不累?”
“还好。”夏夏有点奇怪,不明白叶吟风为什么这么问。
叶吟风抬手轻抚太阳穴,一丝倦怠的笑意爬上脸庞:“我倒是觉得有些累了。”
夏夏有点不知所措,忧虑地望向他:“我给你去买杯咖啡吧。”
他们楼下就有一家星巴克,叶吟风每天不喝上两杯那天的日子就像没过完整似的。
“不用,你去忙吧。”他闭上眼,慢条斯理给自己做着按摩。
夏夏如坠雾里地走出来,眼前还晃动着刚才所见的场景,叶吟风手上的烟,以及他疲倦的神色。
在夏夏的印象里,叶吟风总是精神饱满,干劲十足,很少见他为什么事愁成这样,即使他们身处的这个行业正处于竞争激烈的状态。她倒是时常听说,迈信的老对手群新科技的老总田敬宜经常摔茶杯,而且十次有八次是因为被迈信夺了单。
他一定有什么心事。这么想着,夏夏也变得忧心忡忡起来。
她在桌前失神地站了几秒,才如梦初醒般坐下,摇摇头,仿佛要把跟自己无关的零碎片段从脑海中清除出去。
下午三点,夏夏手上紧急的事情都已处理完毕。
她打开一本管理方面的书籍,翻了没几页,左首传来门被拉开的声音,她迅速转脸望去,叶吟风正从门内走出,臂弯里搭了件外套。
“我出去走走。”他向她解释。
夏夏有点惊讶,不过还是点头说了声:“好的。”
叶吟风往大厅门口走了没几步,忽然又折回来,重返夏夏身边:“你现在忙吗?”
“不忙。”
“那…跟我一起去吧。”
“…好。”
夏夏顾不上意外,慌忙收起书,跟在叶吟风身后走出公司。
坐在宽大舒适的奥迪车内,她再次感到一阵油然而生的亲切,在她无数次的回忆里,这辆车就像一艘战舰,载着救她的英雄乘风破浪驶向自己。
叶吟风驾车的间隙,扭头扫了眼夏夏:“怎么一声不吭的,在想什么?”
夏夏当然不至于把心中所想都倒出来,抿唇笑了笑说:“咱俩都离开了公司,要是有人找你有急事怎么办?”
叶吟风也笑了一声:“放心,这个世界少了谁都会转下去。”
车子变道,逐渐从主路滑入向右的一条分支。
叶吟风又道:“早上我问你来公司多久了,你说才半年,我有点意外,一直以为你在我身边很久了。”
“叶总,听你的口气,”夏夏半真半假地笑,“好像要请我走人似的。”
这一次叶吟风却没笑,略微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你走,但没有谁会在迈信待一辈子——你会吗?”
这个设问包含太多可能性,夏夏无从回答,一时陷入沉默。
他们没走太远,叶吟风带她来到临湖的一家中式茶馆,老巷老宅,临堤台榭,别有一番景致。
进门便是一个露天庭院,院中央栽了棵高大的银杏,时值深秋,杏叶金黄,落了一地。一丛茑萝趴在修剪得极为圆整的冬青上,艳丽的五角花仍执着地开着;南天竹秀气的叶子也在由绿转红中,一团团红色果实簇拥在枝梢。
接近傍晚,阳光变得稀淡,茶馆老板建议他们坐进室内。临窗的位置,目光眺出去便是湖景。工作日的下午,这里客人极少,因而分外安静。
叶吟风点了一壶大吉岭,茶叶细碎,滚烫的开水注入壶内,一股清幽的香气便随着水雾缓缓飘入鼻息。
他斟满一杯,放在夏夏面前:“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请你喝茶?”
夏夏端起杯子轻嗅,她不懂茶,只觉得茶味清香,透出一股亲和感,她随口道:“希望不是最后一次。”
“怎么会。”叶吟风笑望着她,“在我眼里,你除了是迈信的员工,也是我的…一个朋友。”
夏夏心头一热,这半年多来的日子在眼前飞快闪过,叶吟风的确很照顾自己,他教会她很多,也从没像别的上司那样恶声训斥过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几句感激的话,晓春的警告却在此刻莫名其妙浮上心头。
“越是好人,伤你越深!”
她抿唇笑了笑,把恭维的话吞回肚子里,叶吟风也并未期待她有所表示,兀自继续道:“即使哪天我不在迈信了,我们依然是朋友。”
夏夏复杂的心绪还没来得及整理,就被他这句话震撼到,冲口便问:“你要离开迈信?”
叶吟风不置可否,持杯轻呷了一口茶水。
他偏爱咖啡,但也喜欢红茶,尤以这款大吉岭为最,茶色醇厚,茶香温润婉转,又不失力道,犹如他一贯信奉的为人之道。
“叶总,”夏夏的口吻变得小心翼翼,她相信叶吟风今天叫自己出来是想告诉她点儿什么,“你不会是…打算把迈信卖了吧?”
行业整体的不景气随着这两年经济大形势的下滑越来越明显,仅仅两三年前还能大笔挣钱的通讯行业陡然间就进入寒冬,市场在趋于饱和,客户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同行之间的厮杀更是白热化,“兼并壮大”似乎成了民企生存的唯一途径,在各地或大张旗鼓或悄无声息地进行着。
“迈信不会卖给别人,况且我也无权出售公司,因为…”叶吟风略微一顿,“我不是迈信的所有人。”
夏夏更加吃惊,她相信,全公司所有的人都和自己一样,不知道迈信除了叶吟风这个老板外,还会有谁。
“可迈信明明只有你在管…”夏夏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疑惑。
叶吟风主动揭秘:“迈信是我堂兄叶孝祥创建的,七年前我加入公司的时候,它还只是个接接外包维修业务的小作坊。”
叶吟风搁下茶杯,目光转向窗外,眼神变得幽深遥远。
“孝祥在通信行业有点人脉,靠给几家大单位做维修过日子。后来有人点拨他,他就转行做起了通讯设备的代理。”
“叶总,那你是…怎么进迈信的呢?”
夏夏很难想象叶吟风这样名校毕业的才子会加入一间小作坊。
叶吟风淡淡一笑:“很简单,因为孝祥拉我去帮他。我们俩虽然不是亲兄弟,但打小一块儿长大,他长我六岁,一直像大哥那样照顾我。而且,我毕业后在一家机关单位无所事事地窝着,感觉像在浪费生命,所以他来找我,希望我跟他一块儿干时,我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孝祥那会儿手上有了点积蓄,他野心不小,想把迈信办成像华力那样的民营大企业,但技术方面不懂行,我的专业刚好跟这个沾点边,就被他拉来当技术总监。”
“这么说,你原来是技术部的头儿呀!不过金总来迈信也有四五年了吧,从没听他说起迈信还有别的老板啊!”
“那是因为老金来公司的时候孝祥已经离开了。”
“他把公司完全交给你吗?”夏夏又好奇又不解。
“这个事情解释起来话就长了。”叶吟风挑眉叹了口气,“孝祥肯吃苦又能干,可他有个毛病,喜欢赌,钱从左口袋进来,很快又从右口袋出去了。就因为这样,嫂子和他离了婚。这件事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他开始酗酒,有时还跟客户吵架,生意一落千丈。很多之前谈好的蓝图都不作数了。几个月后,他一走了之。临走给我留了张字条,说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至于公司,如果我还想办下去就办,如果不想办了,关掉就行了。”
夏夏目光晶亮地望向他:“可你不但没关掉公司,还把它越做越好了。”
叶吟风低头:“谈不上有多好,只是觉得就这么结束有点可惜,而且我也想试试自己到底能走多远。”
夏夏有点迷糊:“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堂兄…他要回来了?”
叶吟风的眼神黯淡下去,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不,他死了。”
夏夏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敢发出声音。
“他离开三江,一走就是五六年。最初两年春节时还回来吃个团圆饭,但对自己的事不愿多谈,他好像一直在漂泊,没有固定的居所。大概是三年前中秋节时,他又回来过一次,我告诉他迈信的进展,问他要不要回来,他对我摇头,说习惯在外面漂着了。我给了他一笔钱,数额不小,记得当时他很激动,还言之凿凿地说要把迈信过户到我名下。但后来他又不见了。这些年,他几乎不回家,也不过问公司的事,我定期给他账户打钱,过后他也会来个电话说声谢谢。”
“那他…是怎么过世的?”
“自杀。”叶吟风低垂眼帘,“他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掉一大笔钱,一时想不开就…”
夏夏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往他杯子里倒满茶水,同情地望着他:“你一定很难过吧?”
叶吟风无奈地笑笑:“也许真有命中注定这一说吧。他是天生闲不住的那种人,想法太多,所以…可能比较容易想不开。”
沉默了片刻,夏夏又问:“即便这样,你也没必要离开迈信,还是说…你哥哥把迈信给了别人?”
“你很聪明。”叶吟风深吸了口气,“虽然当年孝祥说过要把迈信转到我名下,但我们没有实际去操作手续,如今他不在了,按照相关法律,迈信自然就成了他妻子的财产,而我,只是个打工者。”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这几天的积郁仿佛都随着这一口气被排出体外,但这当然只是幻想。
夏夏疑惑起来:“你不是说他已经离婚了吗?”
“不,我指的不是他前妻,而是他的现任妻子。”
“呃?他又结婚了?”
“对。”叶吟风自嘲般地轻笑,“他的第二次婚姻大概是在两年前,但他根本没告诉过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