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诗在福利院一直生活到十八岁才离开。这期间,她和袁雪的联络断断续续,几次都差点中断。后来柳诗频繁地辗转在各个城市打工,而袁雪在美国又搬了两次家,他们由此彻底失去联络。

袁雪在美国的生活并不如想像中那么顺利,养父养母家境普通,子女对他们**的行径又不理解,明里暗里的争吵时常发生。袁雪本性不喜欢讨好别人,脾气又直,和养父母相处得也不愉快,日子只能说是勉强维持。

即便如此,她一直没放弃过那个愿望——等有朝一日能自食其力了,就把姐姐接过来,既算是和姐姐团圆,也能还了压在她心头的那个欠了姐姐许久的情。

她又怎么可能料到,姐姐会在国内遭遇那样的事,并怀着对世界的愤恨郁郁死去。


袁雪望向跪倒在地上痛不欲生的陈元。

“如果姐姐是因普通意外而离去,我想我也许还能继续我的生活。但在读过她的日记后,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过自己的日子。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去美国的是柳诗,不是我,或许她会过得很幸福,因为她一直比我讨人喜欢。可她为了我…姐姐就这么死了,没人会再记得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可我不能让她的血白流,把她推下悬崖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袁雪的声音不高不低,却透出刺骨的寒意。

陈元低垂着头,袁雪不难看出他在死死熬住痛苦。

她相信陈元对后来发生的事并不陌生,但她还是想亲口告诉他,她曾经为了“他”,都作过些什么。

“我在美国勉强应付完最后一年的学业,这一年里,我调查了许多关于你和龙静雯的资料,也做过不少复仇计划,最后我选择了最麻烦的那条——拆散你跟龙静雯这对‘幸福组合’,这也是柳诗的心愿,如果我做到了,她在天上一定也会觉得欣慰。”

“去年年初我回国,花了大半年时间伪造新身份,然后出现在你面前。那时候,我以为龙静雯很爱你,我想做一枚嵌在你们中间的楔子,即使最终你没跟我走,只要你动心,就足够令她崩溃——我查到过她看心理医生的资料,知道她有比较严重的抑郁症。但我很快发现,你太懦弱了,根本不敢接招。”

陈元这时慢慢仰起脸来,惨然笑了笑:“我说过,我的心早就死了。”

袁雪没理他:“而且,我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来自龙震宇。”

她笑了笑,有点无奈:“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我没安好心。像防贼一样防着我,到后来,甚至拿赶我走来威胁我。我不想半途而废,答应了他的条件。我以为,只要我不远离你们,总有可以下手的机会。可事态忽然变了。”

她转头瞥了陈元一眼,他正用一种畏惧的目光望着自己。

“我发现整件事情中你也很可怜,不仅失去了柳诗,还彻头彻尾成为一个傀儡。其实,在发现龙静雯秘密的那一刻起,你在我的计划中已经起不到多少作用了。那时候,我也猜到龙震宇在害死柳诗的事上十有八九也有份。我要求他跟我结婚,我明白这对龙静雯来说会是怎样的打击…龙静雯果然自杀了,我再次被当作牺牲品踢出了龙家。”

陈元黯然转开目光:“所以你又找了舒展,你想激化他和龙震宇早就存在的矛盾,让他们斗起来?你太小看龙震宇了,舒展跟他力量悬殊,根本不会是他的对手。”

“没错。我没有指望一场婚礼就能分出胜负来。我作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袁雪微扬起下巴,“我会帮舒展对付他,只要有我在,龙震宇的日子就好过不了。”

陈元已经没有表示惊惧的能力了,只是摇摇头:“太危险了,你这样玩下去,迟早会赔上性命。”

袁雪微微一笑:“我从踏入宏泰那天起,就没想过活着离开这片土地。”

陈元缓缓移目到她年轻美丽的面庞上:“为什么?”

“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姐姐,我才能心安。”

陈元的心脏像被重物猛力撞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再度缩紧身躯。

当年,他为了填补自己一时失足挖下的漏洞,不仅牺牲了自己,也牺牲了柳诗,而现在,又一个年华正茂的女孩正在疯狂地燃烧自己——都是他的错。

他猛烈地摇头:“不!不!你不能这么想,这一切都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错!如果要牺牲,也该牺牲我!”

袁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语声温柔:“陈元,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并没有打算放过你,这就是我会跟你逃出来的原因。”

陈元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的脑袋一下子顿住。

“也许是我表述得不太清楚,我刚才的意思是,你在我报复龙静雯的计划里暂时派不上用了,但不代表我不再追究你的责任。如果你没有犯下那个错误,如果你在犯错后能勇敢一点,你跟柳诗,怎么也走不到今天这步。所以,尽管她在日记里咬牙切齿地痛恨着龙静雯,依然掩盖不了她是因你而死的事实。”

陈元的心在她陈述的过程中急遽下落,直至粉身碎骨,之后,他竟感到获赦一般的轻松。

“你打算把我怎么样?”

袁雪甜甜地笑,就像他第一次在电梯口邂逅她时那样,然后摇头:“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但你自己必须给柳诗一个交待。以我对你的了解,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陈元心中早有预料,想了想,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此时,他的眼神不再惶惧悲苦,而是散发出宁静温和的光芒:“你…接下来会怎么样?”

“做我该做的事。”

一看袁雪的双眸,陈元就知道她不会罢休,他想了想,如同交待后事一般,郑重地对袁雪道:“能不能请你放过静雯,她对柳诗的事一无所知,她也是个可怜人。而且,她曾经帮过我,我希望…”

袁雪握住陈元冰凉的手:“你不觉得,你们都是可怜人么?柳诗,你,龙静雯,可有些事,该做的还是必须去做,因为没得选择。”

陈元苦笑:“是,我操心得太多了。”


陈元出门时是中午,阳光正从云层的缝隙中照耀下来,刹那间营造出灿烂晴好的景观。

袁雪在客房门口与他告别,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但她审判官一样的眼神片刻不离自己,一瞬间,陈元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袁雪的心里会不会样也存着对她自己的裁决?

但他已不想再过问,正如他所言,自己操的心过多了。

然而,就在转身离去之前,他仍然忍不住多嘴又问了一句:“袁雪,你爱龙震宇吗?”

他问话时,目光紧紧凝视在她脸上,他不期冀她的言语,但眼睛有时候骗不了人。

可惜,他什么也没读到,袁雪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

“一个一心只想着复仇的女人,心里不会给爱情留位置。”她这样回答他。

陈元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出去。

几分钟后,袁雪从走廊的窗口看到他孤零零向前的背影。

出了旅店,陈元一直往东走,他走得有点慢,像在思考什么沉重的问题,但他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也没回过头来。

袁雪离开窗口后,在墙壁上靠了一会儿,整个上午如审判官一样笃定的表情早已荡然无存,茫茫然的感觉再度升上心头。

也许陈元不必去死,但柳诗是压在他心头的一块怎么也搬不开的巨石,死亡,或许是他得到解脱的最好方式。

袁雪不再胡思乱想,重新走回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50、

夜幕从远处汹涌奔来,所到之处,亮色无不被吞噬。

残余的天空越发阴霾,老天不知为何沉着脸,街上的路人行色匆匆,急急忙忙赶往自己以为安全的所在。

袁雪在迎溪桥附近的那栋公寓楼前徘徊。她穿一件水灰色长风衣,颜色和天空一样昏暗。

她什么也没带——除了兜里揣着的那串公寓钥匙。

她仰头,那扇熟悉的飘窗窗户紧闭,从外面看不出任何内部的动静。

也许龙震宇早就把房子卖了。她这样想着,脚却已经踏上台阶。

两天前,她返回夕城,了解了她必须了解的信息。她需要一个地方和龙震宇谈判,但她绝不想把这个地点放在公共场所,后来,她想到了这里。

她可以在这里和龙震宇见面,至于约定后他是孤身前来还是会带上必要的人手,她不是太在乎。

在所有事情都将落下帷幕前,他们之间还欠缺一个了结。

公寓大门的密码没改,袁雪很顺利地进了门,又步入电梯,按下楼层数字。

电梯寂静无声地升上去,袁雪觉得一颗心也轻飘飘的,仿佛随时有可能脱离自己的身体,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调匀呼吸。

最后一步了,她得坚持住。

楼道里静悄悄的,袁雪走至门前,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顿了足有三四秒的时间,才缓慢转动钥匙。

门没有遇到一丝阻力,开了。

客厅里漆黑一片,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袁雪的视线逐一览过室内每一个角落,沙发、几案、餐桌、各种装饰,一样都没变过。

她走进门,在玄关脱了鞋,赤足踏在柔软的地垫上,如同鬼魅一般,行走在某个恍惚的梦境中。

她上楼梯,手在木质扶手上轻轻摸上去,一丝凉意始终萦绕在心田。

经过客房时,她的脚步倏地顿住。

房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亮灯,飘窗前坐着一个人,手里端着酒杯。

剪影熟悉,如果不注意,也许会以为是某个雕塑。

龙震宇转过脸来,面向僵立在门前的那个人,微弱的光线下,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你终于来了。”

在他不带一丝诧异的语气声中,袁雪飘荡的心落到实处:“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她不觉想,在和这个男人的较量中,她终究还是逊了一筹。

龙震宇没回答她,反问:“陈元呢,你杀了他?”

袁雪勾了勾嘴角:“你高看我了。不过…这会儿,也许世上已经没有那个叫陈元的人。”

“你果然够狠。”

“我狠吗?”袁雪喃喃问着,走了进去:“我不知道。如果有人害死你妹妹,你会不会无动于衷?”

龙震宇不语,仰脖把杯中的残酒饮尽,拾起脚边的酒瓶,边往杯子里倒边问:“下一个,你打算对付谁?”

袁雪看着他倒酒,他闲聊似的语气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他们还像从前那样生活在一起。

当然,一切都变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龙震宇的目光终于与她相对,从那双幽深的眼眸里,袁雪读不出戒备和敌意,或许他藏得太深,他一贯如此。

“你婚礼那天。”他说。

袁雪的逃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舒展认定是他劫的人,婚礼当天差点就引发火并,幸亏有长辈压着,但乔叔的语气很明显,已经信不过他。

“阿宇,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一直比舒展聪明,也更应该知道分寸。今天的事,我们做长辈的就信你一次,但如果日后发现是你在搞鬼,别怪我们不讲往日情分!”

袁雪却笑起来:“这话你只能骗别人!是你故意放龙静雯去后门的吧?如果没有你的首肯,我跟陈元怎么脱得了身?人人都在看你和舒展的好戏,如果你什么也不做,脸面尽失。但你又不想在那种场合跟他们大动干戈,既然陈元有心往前冲,你乐得成全。”

龙震宇发出笑声:“你果然聪明。”他让开一块区域:“来,坐。”

袁雪不客气地坐上去,摇头道:“我也是这两天才想明白的,如果你不是很早就知道我的动机,我也许不用这么辛苦。”

龙震宇很自然地把酒杯递给她:“天冷,喝一点暖暖身子。”

袁雪依言饮下,辛辣的滋味从喉咙里灌下去,顷刻间燃遍周身。

“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你是谁。”龙震宇终于也坦承。

“在我发现你对陈元有意思之后,我让陈缜去调查你,不过,你为你的假身份下了不少功夫,陈缜没有抓到破绽。”

袁雪边听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这孩子气的举止让龙震宇的眼神刹那间变得柔软。

“可你的行为怎么看都怪异,你不爱陈元,却总是喜欢引起他的注意…”

“你怎么看出来我不爱陈元?”袁雪忍不住打断他。

龙震宇笑笑:“你的眼神,你可以伪装任何细节,但伪装不了你的眼神,你有一双太清澈的眼睛,喜恶都装在里面。”

袁雪咬唇,真想骂句脏话。

“后来我想到一个人,看见你,她的影子就会出现在我脑海中,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直觉——我觉得你或许跟那个叫柳诗的女孩有点关联。所以,我让陈缜照着这个方向去查,很快就真相大白。”

袁雪阴着脸不吭声。

“不过你伪装得不错,陈元不算太笨,但照样被你骗得团团转,当然,他或许是被愧疚蒙蔽了双眼。”

龙震宇调整了下坐姿,长久盘着的双腿有点不舒服。

“我得坦白,我喜欢你天真之余流露出来的一点成熟,所以我决定就这么看着你。如果戳穿你,也许你会被逼急,那陈元就危险了。”

袁雪冷哼:“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陈元的安全,你是想保护你妹妹吧?”

“可以这么说。”龙震宇不否认:“不过也可以说,我是在保护你。如果你成了杀人犯,这辈子就完了。”

袁雪忍不住想笑:“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逼我做你的情妇?”

“那倒不必。”龙震宇轻笑笑:“我那么做不是为你,我得为静雯的安全着想。你复仇的决心有多大,只要看看你舍弃的东西就知道——你已经在美国那所不错的学校毕业,又有绿卡,只要你愿意,可以在那里生活得很好——所以,我不能冒险放你离开,然后时刻防备你在我背后放冷枪。”

袁雪道:“我还是不懂,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为什么不干脆把我处理掉?”

“我说过,我是个商人,我不干违法的事。”

袁雪咯咯地笑,龙震宇听出她的嘲讽,也不着恼,唇边抿着笑,慢悠悠摇晃酒杯。

他身子略微前倾,袁雪以为他又要递酒给自己,刚想摇手拒绝,他空着的那只手已经出其不意探向自己。

袁雪慌忙起身想要躲避,龙震宇却先她一步退开,手上多了一枚折叠式水果刀。

他弹开刀片,像欣赏玩具一般把玩它: “你打算用这个东西要我的命?”

袁雪又羞又怒,手抠着墙壁,死死咬住下唇。

龙震宇却站起身,把刀递给她:“拿着。”

袁雪错愕地看着他,没接。

龙震宇抓起她的手,握在刀柄上,刀片在依稀的光线中仍能折射出刺目的冷光。

“你今天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袁雪低头望了眼手上的刀,一切都跟她想像得不同,似乎太容易了。

“我不会还手。”龙震宇仿佛看穿她心思。

“为什么?”她嗓音有点颤:“为了你妹妹?”

龙震宇叹了口气:“我跟你一样,也想有个了结,你姐姐和陈元的事,是我一手主导的,静雯根本不知道。如果你非要干掉一个才肯罢休,那就来吧。”

“可柳诗恨的是龙静雯!”

“对不起,如果你执意要报仇,只能找我。”

袁雪举起刀,龙震宇盯着她的面庞看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

这是绝佳难逢的好时机,袁雪握紧刀柄:“你真的不怕我杀了你?”

“人都是会死的,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能死在你手里,我没什么遗憾。”

袁雪持刀的手却剧烈颤抖起来,在半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无力地垂下。

龙震宇等了她许久,没有等来预期中的那一刀,他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面前的袁雪,一脸失魂落魄的神色。

“我想过了,这件事当中,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陈元,至于你和龙静雯,你们只是被私心驱使,你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寻求出路,而我姐姐却成了牺牲品。不,也许谁也不是罪人,陈元也不是,他一开始希望的,也是能和柳诗过上更好的日子。我现在…我下不了狠心杀谁,就连陈元…”

她变得语无伦次,闭起眼睛,眼角沁出泪花,轻轻摇了摇有些混乱的脑瓜。她一步一步盘算到今天,不仅毫无预期的成就感,还落得身心俱疲。

终于,她反手将刀子抛在地板上,一字一顿地说:“龙震宇,我放弃了。”

她转身走向门口。

龙震宇却用比她更快的速度逮住她,将她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拽,袁雪便反身跌入他怀中。

他俯首,疯狂且饥渴地亲吻她。

泪水肆无忌惮地奔涌出眼眶,袁雪想放声大哭,她是那样累,那样迷茫。但她所有的能量都被龙震宇吞噬,他像一个贪婪的恶魔,想要掠夺所有属于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