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陶洁知道李耀明说得都对,错的那个似乎是她自己,可她难道就愿意这样吗?
一看她掉眼泪,李耀明就闭嘴了,如果不是因为心里憋屈得厉害,他也不会把那些难听的话一股脑儿倒出来。
接下来,不管他怎么哄,陶洁都不愿意再理他。
他的固执让她咬牙切齿,也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其实她在李耀明心中的地位还远远比不上北京。领悟到了这一点,这座城市在她心目中便俨然呈现出了与她对立的姿态。
烦躁起来,她真恨不能一拍桌案拂袖而去!
可她该去哪儿呢?难道真的要回爸爸妈妈身边,做妈妈的牵线木偶吗?
在没来北京前,在没意识到这一点以前,她或许是没有意见的,但现在,她绝对不愿意了。
况且,她难道就真的舍得甩了李耀明吗?
所有的一切都凝集成恼人的乱麻,捆缚住了她的思绪,在这个夏天,让她更加焦灼、烦躁。
李耀明先还陪着小心凑在她左右想哄她开心,可他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隔靴挠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只能让陶洁更加心烦,几番下来,他也失去了耐心,两人象已经过完大半辈子的老夫老妻似的,在一起时,好像只剩下了相对无言。
陶洁喜欢静静地盘踞在沙发里发呆,啃手指,其实什么也没在想,但是只有这种状态能让她稍稍放松。
李耀明似乎是怕打扰她,有好几次,接个电话都鬼鬼祟祟地跑到户外去听,他依然很忙,在家呆不了多长时间就得出去,陶洁也懒得管他,现在她需要耳根清静。
周日下午,陶洁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一边跟高温天气搏斗,一边还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给父母打电话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听到那悦耳的铃声,陶洁瞬间从床上跃起,她刹那间有种预感,一定是爸爸打来的。
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没猜错!
“小洁,现在方便出来跟爸爸见个面吗?”爸爸和蔼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其实爸爸从小就习惯用这样客气的语调和缓慢的语速跟她说话,只是她从来没象现在这样觉得是如此亲切,如此珍贵。
“就爸爸一个人吗?”她却仍然不敢掉以轻心,自从昨天妈妈那样锱铢必较似的跟李耀明争论过一番后,陶洁对妈妈的感情多少有点发冷。
“就我一个。”爸爸似乎轻叹了一声,“地点你选吧,我对北京不熟悉。”
一个小时后,陶洁跟爸爸坐在了位于中关村内的一家环境优雅的茶室内。
爸爸给陶洁面前的空杯里徐徐注入茶水,杯子是透明的玻璃,连水壶都是玻璃做的,很精致。
那汩汩的热气让陶洁蓦然间想起自己幼时,冬天去爸爸所在的学校办公室,他也是象现在这样,拿一个水瓶,往自己的茶杯里斟热水,然后递给陶洁喝。他的茶杯是用酱菜玻璃瓶改装的,没有眼前的这个精巧,但那蒸腾上来的白色水雾却是一模一样。
“小洁,昨天的事,你妈妈也有不对的地方。”爸爸看着她的脸色缓缓说道,“我已经说过她了,希望你不要对她有意见。”
陶洁微微低下头,看杯子沿口妖娆盘旋的雾气。通常,这样的态度表明她心里还有意见,爸爸对自己的女儿很清楚。
“你也许不知道,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曾经难产大出血,当时医院里每隔半小时就有一张病危通知书飞到我面前,要我决定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我差点没崩溃。”
爸爸说的这个事,陶洁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竖起耳朵来。
“我当然是要保大人了,你别怪我,那时候我跟你还不认识呢!”爸爸说着,微微笑了一下。
陶洁咧了咧嘴,她能领会爸爸的那一丝刻意的幽默。
“但是你妈不肯啊!她一定要把你生下来。你不知道她有多倔!幸亏最后你们俩都平安无事了。”爸爸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某个险境中脱离出来,其实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所以你妈这些年来对你的疼爱是可想而知的,也因此,她或许就把看管得太严厉了一点。”
“妈妈她…”陶洁想说这不是严厉不严厉的问题,顿了一下,道:“她不该把我当成她的私人财产。”
爸爸点头,“你说得对。我也感觉出来了。所以昨天晚上跟今天上午我一直在跟她讲这个道理嘛!不过你也知道,有些东西是很难一下子扭转过来的。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点,再怎么说,你妈也是爱你的,她绝对不可能对你有恶意。她想留你在身边,也是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好好得下去,不要给人骗了,不要过那种很苦的日子,我们自己都是从那个很艰难的时代走过来的,我们绝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重拾当初的辛苦,那一点都不浪漫,相反,很心酸。”
陶洁默然了,跟初来北京时的振奋相比,如今的她,确实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单调、困乏中变得麻木,没有激情了。
可她并不想就此放弃,那样的话,连她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爸,也许你说得对,但是一个人的生活总得靠自己去体会,旁人没法替她安排。我的要求不多,我就想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活着。我想过我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别人替我安排的。”
“那么,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已经达到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了吗?”爸爸淡淡地问。
陶洁语结,恰恰相反,她正在进入前所未有的烦躁期。
“爸爸有句老话不得不跟你说,虽然你会觉得爸爸思想太落后,太封建了,但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
“什么?”陶洁不解地盯着他。
“贫贱夫妻百事哀。”爸爸慢慢地缓缓地吐出这几个字。
陶洁在一瞬间怔住了。
“不过,”爸爸又道,“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要劝你立刻跟我们回去。你说得没错,这是你的生活,该由你自己来决定。小洁,你已经长大了。”爸爸最后那句话中没来由地掺杂进了一丝落寞,让陶洁心头一软。
“那你们…”
“我跟你妈妈今天晚上的航班回去。”爸爸的神色恢复了轻松,“你放心吧,妈妈不会再为难你,说到底,她不过是为你好,只是方式有点…”
“爸!”陶洁惭愧不已,“你能不能…替我跟妈妈说一声‘对不起’?”
爸爸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慢声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去跟她说呢?”
晚上七点,陶洁陪着父母在机场候机厅里等登机。
陶妈妈坐在她身旁,看了她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替她将额前散落的几丝长发撂到脑后。
“小洁,凡事要把眼睛睁大一点,知道吗?”她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叮嘱女儿。
“好啦!好啦!”爸爸在一旁笑呵呵地劝阻她,“你都说了多少遍了,小洁她是大人啦!你还当她三岁小孩。”
妈妈张了张嘴,很不服气地还想说点儿什么,到底硬生生忍住了,陶洁那天在茶室颤抖着嘴唇说话的模样还在眼前晃荡,那神情让她既心疼又有几分崭新的畏惧。现在好不容易母女又合好了,她不想破坏这难得的气氛,有些事,看来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爸,妈,不用为我担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陶洁抿了抿唇道,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她在父母面前以一个平等的姿态说话。
“李耀明呢?”爸爸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陶妈妈脸上掠过一阵阴影,转瞬即逝。
“他?哦,他加班呢。”
“小李整天都这么忙,也挺辛苦的,你们俩,要互相体谅一些。”陶爸爸道。
“我知道。”
“好了好了,可以登机了,别说这些了。”陶妈妈朝头顶上方的显示屏张望了两眼,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他们。
陶洁在安检门的这一侧看着父母离去的身影,她不停地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
她回身,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整个北京。

9-1

又一个星期接踵而至,陶洁身心俱疲地去公司上班。
做着事,上周末经历的一些片段还会不时跳出来干扰她,她觉得真应该在自己脑子里装一个自动转换开关,可以随时从这个频道调到另一个频道,而不至于互相搞混。
直到下午三点多,陶洁的精神状态才彻底拉回到工作中来。
这周的上半周,有件不紧急但对她觉得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她得给麦志强选个礼物去。
系统里的申请贝蒂早就批下来了,只需要她拿着单子去行政部领就行,陶洁决定速战速决,一拿到礼物就立刻给麦志强送过去。
领出来的是一套万宝龙的中低档圆珠笔,黑色笔身,看起来挺有质感。陶洁从行政部出来后就往市场部的办公区域走去。
很不巧,麦志强不在,他的秘书翠希告诉陶洁,麦总出差了,要下周才回来。陶洁这才想起来麦志强曾经跟自己提过,就因为这个,他没法去参加周四在三亚举行的那个会议。
礼物只得由翠希转交。
没见到麦志强,陶洁心里竟然涌起一丝淡淡的失落。
认真做事,时间往往一晃就过去了。
周二晚上,陶洁开始整理翌日出差的行李。
李耀明过了十点才回到租房,陶洁对他的早出晚归已经见惯不惯。
李看见衣柜旁站立着的那只行李箱被挪到了沙发旁,李耀明随口问了一句,“你又要出差啊?”
“嗯。”陶洁趴在枕头上看一本消遣的小说,她现在习惯晚睡。
李耀明愣了一下,他刚才不过是随便找点话题跟陶洁搭讪的,没想到竟被自己猜中了,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以前陶洁出差,哪次不是兴奋地跟什么似的,提早好多天就和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了,哪像现在,安静得简直不正常。
“去哪儿?”
“三亚。”陶洁惜字如金。
李耀明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解衬衫扣子的手也落到膝盖上,他本想先去洗澡的,此刻却没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