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萦说:“那我也喝橙汁吧,陪阮总。”

服务生举起果汁壶正要给她倒,宗兆槐出其不意伸手,把杯子拿了过去。

“做销售的怎么能不喝酒?”

他给郗萦倒茅台,满满一杯,郗萦有点呆。

在过去的同事聚餐中,她从不喝酒,也没人敢如此粗鲁地替她拿主意。但她即刻反应过来自己眼下的身份,她不再享受女性特权。

宗兆槐说:“阮总,知道您今天不能喝酒,我们特地把小郗请来替您喝。”

阮思平开怀大笑,转头望着郗萦,“看来郗小姐的酒量深不可测啊!”

郗萦娇笑着求饶,“宗先生,我喝不了多少的,你千万手下留情。”

阮思平体贴地说:“茅台即使喝醉了也没事,不上头,睡一觉就好了。”

反正横竖都得喝,郗萦索性大大方方举杯,先敬了阮思平一杯。她是一口喝干的,梁健笑着为她鼓掌。

桌上有湿巾,但她抬起手背来抹了抹嘴角。

男人崇拜女性的优雅,但女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孩子气更容易吸引他们,郗萦六年的恋爱不是白谈的。

阮思平把湿巾递给郗萦,眼里含着关切。

“怎么样,这茅台滋味不错吧?”

“嗯,醇厚,有劲道。”

梁健紧跟着又把郗萦的杯子满上。

“你慢慢喝,吃点菜。这酒啊,不能喝太急,否则品不出味道来,还容易醉。”阮思平对郗萦的关心真切自然。

有了郗萦的存在,阮思平的心情放松了很多,话也不知不觉多起来。郗萦思忖,梁健把自己拉进来的目的应该达到了吧?

郗萦的脑子里晕乎乎的,毕竟是 50 多度的白酒,跟她平时喝的二三十度的那些不可同日而语。但她还是留神听桌上的谈话。

每当梁健或是宗兆槐想把话题往项目上引时,阮思平都会不动声色避开,而且他很喜欢把郗萦作为挡箭牌。

“郗小姐的姓不太常见,和东晋那位郗鉴将军有没有什么渊源?”

郗萦说:“小时候听我爸提过,但也不是那么肯定,即使有关系大概也是很远的分支了——阮总对历史很熟悉呀,平时一定特别喜欢读历史类的书吧?”这话题显然对阮思平的胃口,他当即讲了几则郗鉴的轶事,大多来源于世说新语。郗萦平时也喜欢读点闲书,因此很能接得上话,这几乎让阮思平欣喜。

“竹林七贤里,郗小姐最欣赏哪一位?”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快地叩动,“我看十有八九是嵇叔夜,女孩子都喜欢那一类型的男人对不对?”

郗萦说:“嵇康太清高了,有点不通时务,我更欣赏务实的人,比如山涛。不过这七个人里,如果说到聪明,那肯定是阮籍了,情商智商都高,所以他能保全自己,虽然活得有些痛苦。阮总,您和阮籍,是不是也有点血脉承续的关系呢?”

“啊?哈哈,这我还真说不上来,我们这个姓不算大姓,但还是挺常见的。”

郗萦和阮思平侃侃而谈时,宗兆槐和梁健就只有旁听的份儿,郗萦意识到他俩被冷落了,便在某个停顿的间隙,笑着说:“我在阮总面前班门弄斧,让各位见笑了。”

宗兆槐倾身给阮思平添饮料,“早就听说阮总学识渊博,擅长谈古论今,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梁健也恭维道:“是啊,他们两个读书人一聊起来,我这俗人就是想说话也插不进去。”

阮思平一脸愉悦,由衷地夸郗萦。

“郗小姐不仅书读得多,而且有自己的见识,这在年轻人里可是很难得的。”

“阮总过奖了。”

阮思平又说:“我说句玩笑话你别在意啊,依我看,郗小姐聪明体贴,不像销售,倒适合做个贤妻良母,在家相夫教子,哈哈!”

郗萦一边跟着笑一边想,到底还是回到世俗上来了。

接下来针对她个人问题的谈话,内容与以往千篇一律。

郗小姐结婚了没有?没有。

男朋友肯定有吧?也没有。

哦——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郗萦看得出来,对方在将自己重新归类:又一个大龄剩女——这个队伍似乎正在变得庞大,令男人们既遗憾又满足。

“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也适用你们女孩子啊,哈哈!”

阮思平的眼里多了一丝亲切,也许是怜悯。

郗萦说:“好男人不容易找。”

“哎,不要灰心嘛!咱们在座的几位,我和梁总就不说了,都成家了,不过我们成了家也都是安分守己,乖乖听太太的话——你们宗总我听说也从不涉足娱乐场所,即使是工作需要也不破例,在行业内传为美谈啊!小郗你说,他算不算好男人?”

“算,你们都是好男人!”她举起酒杯,“我敬所有好男人一杯!”

这一杯酒下去,郗萦头晕得更加厉害,她稳了稳心神,还行,能控制得住。

阮思平朗声笑着,更进一步说:“宗总也是单身呐!郗小姐,你刚才说喜欢山涛那样务实的男人,我看你们宗总就是个现代山涛,脚踏实地,把公司一步步做到现在这么大!”

宗兆槐谦虚地接口,“永辉的规模不值一提,还得靠阮总多关照。”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宗总就是这么务实吧!”阮思平拿手点着宗兆槐,转头对郗萦说,“郗小姐,你搞定了宗总,不就等于搞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

或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这露骨的玩笑没让郗萦觉得尴尬,她看都不看宗兆槐,“阮总就别拿我开心了,宗先生我哪里高攀得上。”

阮思平笑着说:“郎才女貌,我看很合适嘛!”

宗兆槐神色自如,脸上挂着轻暖的笑容。

“小郗是梁总的得力助手,我跟梁总有约在先,”他等阮思平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自己时才幽幽吐出下半句,“不互相挖墙角。”

三个男人静默了数秒,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阮思平也不是当真要撮合好事,玩笑点到为止。郗萦的目光掠过宗兆槐的笑脸,恍惚之间,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酒劲渐渐上来,郗萦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开来,她有点坐不住,唯恐再留在包间里会出洋相,便借口去洗手间站了起来,起身时微微有些摇晃。

阮思平和宗兆槐同时看向她,“你没事吧?”

郗萦说不出话来,摆了摆手,又抱歉地笑笑。

出了包厢,她扶着墙,沿走廊一路向前,到尽头,再右拐,无需选择,这是唯一的通道。她不确定洗手间在走廊的哪一头,算她运气好,抬头就看到洗手间的标志。

她吐不出来,对着水池干呕了一阵,又扑了些冷水在脸上,感觉稍微好点了。她推开洗手间的门打算回去,陡然间,心情有些悲壮,还有种莫名的神圣感——她希望自己的努力对推动项目有用,尽管在细节方面,她其实一无所知。

出了门郗萦就被吓一跳,何知行靠在洗手间对面的墙边,像存心在等她。

两人视线刚对上,何知行就哼了一句,“喝酒了?脸色很差嘛!”

酒精让郗萦的思维明显迟滞,她拿不准用什么态度对待何知行,便轻轻点了点头。

何知行忽然俯首,凑得很近审视她的脸,郗萦正欲躲闪,他却一把抓起郗萦的胳膊,把她往玻璃门外拉,郗萦身子软飘,无力反抗,只能跌跌撞撞跟着他走。

“你干什么呀?”她低声表示不满。

何知行只顾走,没理她,手上更加用劲,仿佛怕她溜掉。

门外栽着排疏竹,一阵风过,竹叶碰擦发出悦耳的沙沙声,郗萦晕一阵清醒一阵,但风吹过皮肤的感觉很舒爽。这里是酒店的边门,再过去大约是厨房,能听见油烟机正隆隆作响。

郗萦慵懒地靠在门框上,注视着何知行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捻出一根,点上火。

“里面情况怎么样?”他仰天喷出一个烟圈,闷闷地问,语气里似乎含着屈辱,也许的确如此,曾经是他的项目,现在却要靠打听来了解进展。

郗萦摇头,“项目的事,他们一句都没提。”

何知行幸灾乐祸,“那是不想让你听见,防着你呢!”顿一下,“也可能是你笨,听不出来。”

郗萦没好气,“我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你从来都没教过我。”

何知行听出她的怨愤,忍不住笑,“教了你又能怎么样?这单子不落在我手上,你也没份操作。”

他的怨气比郗萦还深,而郗萦是他唯一可以发泄的对象,他肆意攻击她,用极其轻蔑的口吻。“你一个完全没经验的女孩子想干销售,吃错药啦?真当被叫进去陪客户喝几杯酒就能转大运?趁早醒醒啊!我给你指条明路,回去赶紧转部门,擦亮眼睛找个男人把自己嫁出去!女人就得有女人的样子!”

他显然没喝酒,口齿伶俐,盛气凌人,令郗萦无招架之力。她平时被何知行欺负惯了,这会儿倒也不是特别生气,只是看他举着香烟的手在空中挥舞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

何知行离她很近,两步距离而已。他还在教训她,不时停下来,抽口烟。

郗萦慢慢直起腰,靠过去,冷不丁夺下他嘴边还剩半截的烟。她仰脸,眯着眼睛,学何知行的样子,用力吸一口,但没有吞咽,直接往他脸上吹。

何知行毫无防备,整个人都呆住。

月亮从云层中闪身而出,月光洒在郗萦洁白的脸上。她能想象得出自己此刻妩媚的样子。

何知行看着她,眼神完全变了,好像第一次认识郗萦。这神情郗萦很熟悉,对男人的欲望,她有着比对命运更牢靠的把握。

何知行忽然朝她笑笑,仿佛清醒过来,他朝郗萦伸出手——郗萦以为他想要回那半截烟,但他猝然揽住郗萦的后脑勺,把她拨进自己怀里,随即对着她的嘴,毫不迟疑地吻上去。

郗萦没想到他如此大胆,完全拿自己当夜总会的小姐对待。可火是她放的,再要翻脸改贞妇显得矫情虚伪。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不动声色等他自动撤退。

过了好一会儿,何知行才意犹未尽地松了嘴,但他没有马上放开郗萦,她 C Cup 的胸顶在何知行的心脏部位,令他血脉贲张,这时他不再视郗萦为眼中钉,她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女人,魅力十足。

“一会儿找家酒店开个房?”何知行的声音比平时柔和多了,藏着压抑的兴奋,他的身体正在起某种反应,还有深埋心底的积郁,令他不顾一切,急需找个宣泄口。

郗萦摇头,淡淡地说:“我不跟有妇之夫上床。”说完,她推开了他。

何知行的手流连在她身上,依依不舍,但郗萦的身体还是一寸寸从他掌心里流失了。

郗萦穿过那扇玻璃门,重新走回廊道暗黄色的灯光里。

女人对付男人最有用的武器是柔媚。每次吵架过后,高谦总这么开导她。

“你就不能跟我撒个娇,哄哄我?”他不无委屈。

但郗萦从来不屑这样做,于是高谦叛逃进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果然他妈是真谛!”她恶狠狠地,又不无鄙夷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她沿着原路往回走,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手指划过粗粝的墙面,指尖微痒,令她想笑,心底却感到奇异的痛。

回到包厢,只有梁健和阮思平在,宗兆槐的位子空着。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那种密谋的气息又悄悄摸了回来。

阮思平一看见她就问:“郗小姐好点没有,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郗萦已经对时间的长短失去判断力,她软软地坐下,对阮思平嫣然一笑,“没事,我好多了。”

其实她的脸依然红得像晕染开的胭脂,先前的机灵劲儿完全被熏醉后的酣态取代,阮思平的视线迟迟挪不开,连梁健都不免朝她多看了几眼。

“宗先生呢?”她托着下巴问。

梁健说:“他去洗手间了。”

宗兆槐应声而入,身上那件湖蓝色衬衫,袖扣还一丝不苟地锁紧,但领带微微扯松了,神情似乎有些烦躁。他瞥了郗萦一眼,什么都没说,坐回自己的位子。

阮思平接了个家里打来的电话,从语气中能听出来,他和妻子感情不错。

通完话,他摇着头把手机收好。

“对我不放心,说了没喝酒她还不信,千叮万嘱让我早点休息,呵呵。”

梁健附和说:“真羡慕阮总跟夫人这么恩爱,我家那口子现在都懒得理我了,甭管我多晚回家,她一个电话都不会打!”

“哟!这是伤着心了,回去得哄哄她,女人要靠哄的。”

“是啊,我听阮总的,等忙过这阵带她出去玩一趟。”

又聊了几句,阮思平低头扫一眼腕表,用征询的口吻说:“不早了,我看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从菜色上看,的确已接近尾声。

梁健忙道:“才八点半,我们下面还安排了些节目,想请阮总......”

阮思平摆手打断他,“那都是你们年轻人的活动,我这个年纪玩不动喽,在家时我就习惯早睡,错过时间点容易失眠。”

梁健还想挽留,宗兆槐拦住他,“就让阮总回去休息吧,身体最重要。”

接送阮思平的车一直守在饭店门口,把阮思平送上车后,宗兆槐问梁健:“富宁其他的客人你都安排妥了?”

梁健说:“都安排好了。维安和老贾一会儿带他们去加州夜总会,老贾刚还发短信问我阮总吃得怎么样了呢!他们其实早完事了,就等阮总一走,他们也可以尽快撤。”

宗兆槐又问跟出来的郗萦:“你怎么说,是回家还是跟他们一块儿玩玩去?”

“我回家。”郗萦酒意未散,只想睡觉。

“梁总送我回公司,你要不要搭车一起走?”

郗萦听宗兆槐的口气不怎么热情,他这么问大概纯粹出于礼节,她想到那两人在车上也许会谈项目的事,自己旁听不合适,便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还要去超市买点东西,你们先走吧。”

宗兆槐果然没再说什么。

梁健一边开车,一边对宗兆槐夸郗萦。

“小郗挺能耐的,阮副总说什么都能接得上话,我看阮副总今天晚上聊得很高兴呢!”

宗兆槐闷声说:“那有什么用,关键问题他一个都没吐口。”

“这倒也是。”梁健的热情顿时失却大半,“我按你说的,等你和小郗都不在时,把好处全给他抛出来了,可他都不接茬,光跟我打哈哈,看样子不好搞。”

他把自己和阮思平之间的对话详细地讲给宗兆槐听。

宗兆槐沉默地望着窗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这让梁健不安。

“宗先生,你看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呢?”

梁健的口气里满含期待,这些年他跟着宗兆槐,不止一次遇到特别麻烦的坎儿,而多数时候宗兆槐都能想办法带着他跨过去。

宗兆槐没有回答他,食指下意识地轻叩唇齿,梁健知道这是他深思的标志,最好不要打扰。

自从梁健把富宁从何知行手上转过来后,他脑子里一根弦就没松快过。宗兆槐不止一次和他探讨过突破方案,所有的招数他们都试过了,努力程度与以往相比有过之无不及,但阮思平还是没有被撬动哪怕一丝细缝的迹象。

他俩都很清楚,如果不是叶南努力挖关系,再加上钱的作用,阮思平是不可能组织这次参观活动的,但也仅此而已。宗兆槐费尽心思得到的只是个面子,而这恰恰是他最不需要的。

车子开进渔港不久,永辉的建筑物便在夜色中遥遥可望。

宗兆槐远观自己亲手建起来的这家公司,一股柔软的暖意从心底缓缓升起。他叹息似的轻语了一句,“办法总会有的。”

他坚定的语气让梁健重又安下心来。

郗萦总算把自己折腾上了床,她几次难过到想吐,最终却神奇地止住了,她认为这是一种胜利——她实在害怕因胃部抽搐而导致的全身虚软。

本以为能够凭借酒意很快入眠,但神经显然还沉浸在晚宴的亢奋之中,余颤不断,迷糊了半小时后,她突然清醒,再也睡不着,并开始回味这杂草丛生般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