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你该知道,我比你更有耐心。”

其实宗兆槐从未担心过郗萦的生意,也不指望那间小小的画廊真能如她保证的那样,哪天一夜成名,飞来横财。

事实刚好相反,郗萦越落魄他越觉得踏实,他会宽慰她,但私下却希望画廊能继续这样不咸不淡地运营下去,他享受现在这种状态,喜欢郗萦依靠着他的感觉。

他这种心思当然逃不过郗萦的眼睛,当她为此责怪宗兆槐时,他就坦白说:“哪天你要是真发达了,估计就没我什么事了。”

郗萦给他画过一幅油画肖像,自认为是得意之作,挂在画廊不很显眼的位置。有次宗兆槐忽然对她说,自己那幅肖像绝不可以出售。郗萦这才知道他偷偷跑去画廊看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她竟然没发现。

“你犯规了!”她指出。

“就这一次。”

宗兆槐随即狠狠夸奖了郗萦的进步,她听得陶醉,便没再跟他计较。

“也许我不该放弃画画的,不过那时候只要我在哪方面露出点出色的苗头,我妈就会盯着不放,直到把我弄疯为止。小孩子的很多天赋都是被大人扼杀掉的......如果坚持下来,现在说不定就能靠画画养活自己了。”说着,她扫一眼对面的宗兆槐,“真要那样,也不会认识你,还被你坑…”

宗兆槐难免觉得尴尬,随即又释然,他故意无视郗萦话语中的伤感,开玩笑说:“幸亏你放弃了。”

他来兴致时,也试着用郗萦的画笔涂鸦过,很快就半途而废,自嘲说:“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什么人干什么事,我大概只能一辈子做做买卖了。”

周末,他只要有空就会赶来新吴市,但不是去郗萦的公寓——她不允许。宗兆槐在新吴南区的吟香苑有栋自己的房子,郗萦总是在那儿跟他见面。

那栋房子是联排别墅,装饰得有模有样,一看便知是出自专业设计师之手。郗萦问宗兆槐,这是不是他当年的婚房,他说不是。

“那时候哪有钱买这么大的房子…后来买的。”顿一下,他又说,“本来也想处理掉的。”

郗萦等他说下去,他却没下文了,沉默一阵后才低声说:“留着就留着吧,毕竟我的根在这里,将来说不定会回来养老。”

郗萦笑话他老观念。

她不肯在宗兆槐这儿过夜,留得再晚也要回去——早上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和在宗兆槐身边醒来感觉是不一样的,郗萦承认自己别扭,但不想改。

和宗兆槐在一起时,郗萦从不主动打听在他的世界中正发生些什么,但宗兆槐有时难免会提起。

这两年,永辉的规模有了质的飞跃,员工已达千人,吃下了约五分之一的国内市场份额,仅次于宇拓,且有逼近的趋势。如此惊人的扩张,令同行们纷纷刮目相看。但宗兆槐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正围绕汽车配件领域不断扩展着产品线,终极目标是制造出独立品牌的汽车,这是个过于宏大的计划,但对宗兆槐而言,这正是他追求的那种挑战——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他正一步步作着准备,比如寻找各种融资渠道——扩张后现金流的紧张让融资日益成为最迫切的需求,以及挖掘和购买在未来能派上用途的新型专利。

永辉内部也有不少变化,戚芳跳槽去了外企,刘晓茹终于如愿以偿摆脱了销售部助理的角色,转去人事部负责招聘。还有那个在郗萦眼里显得傻气又可爱的冯晓琪,他居然成了永辉的金牌销售,这令郗萦大为诧异。

“榜样的力量。”宗兆槐跟她开玩笑,“冯晓琪有时会提到你,他好像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郗萦觉得不太舒服,但她没法反驳,因为是事实。

“我老担心他太单纯,干不好销售。”郗萦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冯晓琪高兴,“他现在是不是变了?”

“变化不大。”宗兆槐说,声音低下去一些,“永辉现在的状态跟你在那会儿不太一样了…最困难的是开头,一旦打开局面,做起来也就是按部就班,用不着冒太多风险。”

当年他正是为了给永辉杀开一条血路才利令智昏,犯下大错。郗萦没有接茬,这番话语背后隐藏的深意她完全明白。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

郗萦粗鲁地打断他,“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

宗兆槐不吭声了,他用力搂住郗萦,把脸埋在她发间。

而郗萦自己却忍不住在心里倒带,把假设做下去,然后暗暗叹一口气。即使从头再来,他大概还是会那么干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商人。

但永辉也不是能够永远高枕无忧的,宗兆槐面临竞争上的困境:原来那些不把永辉放在眼里的对手,眼看他在市场上横冲直撞,屡屡得胜,便联合起来对付他,他们通常的策略是,在一个项目中先想办法合伙将永辉挤出去,然后他们之间再拼刺刀夺领地。

听宗兆槐忧心忡忡谈论这些时,郗萦免不了嘲讽他几句:“对你来说没什么难的,送个妞过去嘛!”

她从不在宗兆槐面前掩饰自己的脾气,有时对他的态度还相当恶劣。

比如宗兆槐心情愉悦时喜欢哼哼小曲儿。“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如果汪洋是蓝色的......”但他哼得心不在焉,声音像被揉成了一团,郗萦便不遗余力取笑他。

“你是在背书还是在唱歌?如果是唱歌,我可听不出这歌和羽泉有什么关系!”

郗萦无聊时喜欢搞点小实验。她在茶壶里放一小撮红茶,再加一勺香草茶末,然后混点干果、奶油之类的进去,调出来的成品味道相当怪,香草味太浓了,盖过红茶,她只皱眉喝了一口就赶紧放下。

然后她把茶端给忙着在电脑前耕耘的宗兆槐。他三心二意之际,一下子就喝掉了半杯。

“好喝吗?”郗萦问。

“还不错。”他温和地笑着,显得挺满足。

郗萦把配方讲给他听,然后看着他苦笑的表情乐得直不起腰来。

对于郗萦的种种捉弄,宗兆槐当时不说什么,但会发泄在床上。他打乱郗萦的节奏,在她快感即将来临时故意不配合。

“还对不对我使坏了?”他哑着嗓子,半开玩笑地威胁。

不过这招不能老用,惹急了郗萦会翻脸,即便她迫于“形势”服软,过后也照样颐指气使如故,宗兆槐当然也不会拿床上的允诺当真。

有时公司会有突发状况,宗兆槐急着赶回去,手忙脚乱穿衣时会让郗萦帮忙,她不情不愿地过去,给他扣衬衫扣子。两人面对面离得很近,每当这种时候,宗兆槐会目不转睛盯着她,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子里带走。郗萦受不了这种眼神,她宁愿彼此都冷淡些。

极偶尔的,郗萦会提及宗兆槐那段早年的婚姻——她从叶南嘴里得来的只言片语,他前妻是谁,为什么分开,有没有孩子。而宗兆槐并不乐意与她探讨。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正是容易犯错误的时候。

什么错误?是你对不起前妻?

不,不是,都有错。归根到底,那时太年轻,什么都不懂。

他含糊其辞,并竭力把话题往他与郗萦的未来转移,这同样不是郗萦乐意讨论的内容,谈话便不了了之。

郗萦不想让宗兆槐觉得自己对他的过去很好奇,在心理上,她做好了两人随时分开的准备。她和宗兆槐相处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倒不是说他们在一起时有什么分歧,情况恰好相反,因为宗兆槐无条件容忍她。

她喜欢在宗兆槐面前展现坏女孩的一面,当着他的面抽烟,有时爆几句粗口,发脾气时从来不顾及他的感受。

对此宗兆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照单全收。

宗兆槐不是个喜欢把甜言蜜语放在嘴上的人,他习惯用行动来证明,郗萦一个电话,他会尽快赶过来见她,她突发奇想要什么,他从无二话,千方百计给她弄来。

姚乐纯并不了解郗萦和宗兆槐之间恩怨的根源,她以喜悦的心情祝福郗萦。这让郗萦意识到,无论她有多排斥与宗兆槐成为一对,也改变不了身边朋友的想法。

她也想过离开宗兆槐,找个可靠的男人谈一次正常的恋爱。但宗兆槐已经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她本来脾气就不好,在他的纵容下只有变得更坏,也许没人会受得了她,一想到这个郗萦就觉得灰心。

她感觉自己分裂成了矛盾的两面,一方面找不到可以彻底放下过去的理由,另一方面又贪恋宗兆槐为她营造的温馨舒适的环境,还有他无条件的包容——说白了,所谓成熟、独立,对不少人而言并非出自主观自愿,如果没有外界压力,谁都愿意像孩子一样任性地活下去。

只要别多想,现在的生活确实称得上可人意。

但有些静谧的深夜,尤其在与宗兆槐做爱过后,她会悲从中来,所有旧恨同时浮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而毁掉她的却是眼前这个仍然搅合在她生命里的男人。她终究没能摆脱得了他,终究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她认为自己没救了。

她哭的时候,宗兆槐会从身后用力抱住她,无声抚慰她,任她推他,咬他,踢他,就是不松手,他很清楚郗萦想到了什么,她对他的怨恨犹如千年顽石。

他抱住郗萦怎么也不放手时,郗萦也会感受到一点真心,但能维持多久呢,他给不了她安全感,就像高谦,不论他们在一起多久。

男人全都一个样。

感情如一锅浑汤,很难熬炼出纯正之味,但最重要的,千万别在里面掺入苦味。一切别的滋味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它会盖过所有,让你再也尝不到其他,只品得出苦,在各种甜蜜间若隐若现,永无止尽。

沐浴后,郗萦试穿了那件穆穆袍,她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宗兆槐就站在她身后,用赞赏的目光浏览她,又情不自禁伸手抚摸郗萦裸露的双肩,她的皮肤细腻洁白,凑近时,可以嗅到头发里苹果的甜香。

“买的时候就感觉你穿会很合适。”他望着郗萦的轮廓低语。

火辣辣的颜色在郗萦身上燃烧,愤怒、旁若无人,同时还有些悲壮,宛如一曲交响乐。

郗萦笑:“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么霸道的形象?”

“嗯,你是我的女王。”

“肉麻!”

宗兆槐俯首,细致地吻她。嘴唇从肩部慢慢往郗萦脖颈上挪动,呼吸渐促,像一个细若游丝,不断飙升且随时可能碎裂的音符,暗藏危险。

他猛然抓住郗萦双肩,将她扳转身,正对自己,迅速而热切地捕捉到她的双唇,碾压辗转,释放焦渴。

郗萦在他无法自持的那一刻用力推开他。

“先去洗澡!”

她的口气和眼神一样冷酷,宗兆槐本有些失落,但看着她凛然闪开的有如女王般威严的身影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了,但窗帘开着,月亮刚巧移到窗框右上角,皎洁的光芒盖过城市绚烂的霓虹,银粉似的撒入室内,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

他们在月光下做爱。

郗萦跨坐在宗兆槐身上,腰挺得笔直,脑袋后仰,脸朝着天花板,湿润的嘴唇微微开启,呼吸犹如叹息,长发如浪潮般轻轻拍打裸露的后背。她的双手反撑在宗兆槐大腿上,两人结合的地方起起伏伏,时而缓慢,时而激烈。

他们现在的生活毫无交集,如果非要说有,那么就是在这间房里,在这张床上。

在月色的衬托下,昏暗的房间里色调仿佛偏蓝。

郗萦想象自己置身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床上正在进行中的、她和宗兆槐之间的游戏,宛如一幅冷色调油画,无声而神秘,蓝色的底子,那样沉静、安宁,毫无往昔的激烈,仿佛彼此内心都波澜不兴。而热流隐藏在体内,伺机而动,一等时机成熟,它会以惊人的力量爆发出来。

冷与热交替的主题——油画最好的素材。

这是郗萦最放松也最享受的时刻,她允许自己的思绪稍稍偏离,或是异想天开。

她感觉身下的宗兆槐不安分起来,他想起身,掌握主动,郗萦按住他双腿的手加重力道,阻止他这么干。他越是性急,她越喜欢逗他。她加快速度,希望从头至尾都处在掌控的位置。

宗兆槐的手摸索上来,抓住了她的,两人十指紧扣,他看似要配合郗萦,然而还是乘她分神之际突然坐起,反身压住了郗萦。她的脑袋几乎是悬在半空,一头长发垂至地板。

郗萦咬牙瞪他,宗兆槐朝她抱歉地笑笑,直起腰,把她移到床中央,再伏下身去,他开始猛力抽动,以自己钟情的方式抵达终点。

郗萦感受着他激烈过后的余温在自己身体里跳动,那地方因为欲望得到满足而变得松软温暖,直至麻木。

她缓缓闭上眼睛,虚幻的蓝色调的画面逐渐变暗、退远,直至彻底消失。

除了宗兆槐,姚乐纯有时也会到新吴来看郗萦,叶南如果有空,会陪她一块儿来,他俩总是乘宗兆槐在的时候过来,四个人在宗兆槐的房子里聚会——郗萦的单身公寓容不下太多人。

懒得出去吃饭时,郗萦会叫外卖,然后和姚乐纯一起买些蔬菜,躲在厨房里自制,口味依旧寡淡乏味,但她俩乐此不疲。

女人们忙碌的时候,叶南和宗兆槐就坐在客厅沙发里聊天。

“乐乐又要做菜了。”叶南忧心忡忡,但不忘压低嗓音,“她那手艺,你是没尝过不知道…”

“我知道。”宗兆槐打断他,面带微笑,“少油、没味精,搁二分之一指甲盖那么点盐——她把方法都教给郗萦了。”

“哎呀呀!哎呀呀!”叶南手抚大腿,长吁短叹,“如果那样吃是为了健康,我宁愿少活几年…”

等菜端上桌,两位女士殷切询问他们意见时,两人无不流露出欢欣鼓舞、得食此人间美味死而无憾的表情。乘女士们不注意,两个男人会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宽慰,惺惺相惜。

郗萦准备饭菜时总是挑简单的来做,反正他们也不是为了吃才来的。偶尔,她在熟食店看到有熏鱼卖也会要上一点,尽管姚乐纯不太吃鱼,不是不爱吃,而是不太会吃。她十几岁时吃鱼被卡到过喉咙,父母性急火燎送她上医院诊治,兴师动众的,此后为了免除这种麻烦,她就很少碰鱼了。

但看见桌上有鱼,姚乐纯还是忍不住会尝一块。她吃鱼的时候神情专注,像有枚即将发射的火箭等着她发号施令。

一口鱼含在嘴里反复咀嚼时,郗萦问她对某个问题的看法,姚乐纯立刻举手阻止。

“等一下,情况十分凶险。”她面色凝重,仿佛在小心翼翼地给口腔排雷。

郗萦耐心等了她一会儿,问:“有没有化险为夷了?”

姚乐纯从嘴里褪出一根两厘米长的鱼刺,举在手上给大家看,脸上洋溢着胜利的表情。

叶南哈哈大笑,他最爱的就是姚乐纯这副认真可爱的模样。

“哎,郗郗,你看咱们四个人有多巧,你和乐乐是同学,我跟兆槐也是同学,这种缘分啊,是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姚乐纯不以为然,“这种概率很常见啊!我同学之间就有好多。”

叶南略失望,“是嘛!我还觉得咱们比较特别呢!”

郗萦说:“要不怎么说我们跟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之间有代沟呢!”

“代沟?”叶南觉得新鲜,“咱们差几岁来着?”

“七岁。”

叶南嗤之以鼻,“十岁才算一代,七岁哪来什么代沟!”

“现代人成熟早,差五岁就算两代人了。”

叶南作出受伤的样子,无助地看着宗兆槐,“怎么着,咱们已经这么老了吗?”

宗兆槐无所谓,眯着眼对郗萦笑,“那你叫声叔叔我听听。”

郗萦啐他,“你们已经到了男人最坏的年纪了!”

姚乐纯问郗萦:“你好像很久没回去过了,你妈妈没意见吗?”

郗萦说:“我回去主要是为了给她点钱,现在可以用网上银行转账了,用不着回去当面给,很方便的。”

“你这人,真无情!”姚乐纯摇头,“她才不会在乎你的钱呢!年纪大的人都希望孩子能经常回家看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