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全是幻境吧?”柳望松脖子伸得最长,扒拉着半边身体都要探出窗外,“倾风呢?怎么忽然不见了?这幻境未免太过逼真!”
谢绝尘蹲得两腿发麻,调整了姿势,背靠着墙面坐下,用手贴住地表,感受远处的震动,毫无收获,喃喃道:“难道是我们的五感也被那蝴蝶精的妖术给干扰了。现下耳朵听见的都不真实?”
柳望松下意识抬手去捂。无论是柳随月还是张虚游在,听见这话就该扯着嗓子开始尖叫试验了。
做出这个动作后,才想起那俩活宝双双缺席。
陈驭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燥发紧的笑,随即抿紧唇角,仿佛从一场迷离的大梦中苏醒过来,收起长剑,回身对着几人道:“出来吧。”
几人犹豫了下,排着队,做贼似地跳出窗户。
陈驭空看得嘴角抽搐,还是觉得这帮小年轻可能不是什么好人,抬手招呼他们赶紧出来。
这客栈寿命无多,反正也不必再靠它夜宿,陈驭空赤贫如洗,反落得一身轻快。主动过去提起几块被打烂的木板,扔到不远处的空地上,让几人烧了取暖。再绕去后院打桶水来。
一行老的小的,围着新燃起的火堆席地而坐。
陈驭空以清水做酒,用缺了个口的木勺舀起一瓢,酣畅淋漓地灌了几口,动作豪放,将胸前衣襟打湿了大半,才粗犷一抹嘴,长长舒出口气。
他把木勺往地上一丢,左手向后支撑,姿势懒散地找人询问:“刚刚那个女娃,叫什么来着?”
林别叙捡着被劈碎的木头往火堆里伸,答道:“倾风。”
“哦,倾风。”陈驭空反复念叨了几遍,唇角轻翘,柔和笑了出来,心里正欢喜,转头再看林别叙,便有点不对味,肃然问道,“你与我师侄是什么关系?”
林别叙拍拍手上的灰,浅笑道:“陈师叔不应该先问,为何她能破您镜花水月的秘境吗?”
“一个一个来,我不急,离天亮还早着呢。”陈驭空理智得很,不随他思路走,抬手拍拍林别叙的肩膀,又捏捏他的胳膊,挑剔道,“你这小子文绉绉的,身上没有二两肉,知道的倒是挺多,可惜这不算有本事。好歹该要能自保才对,你怎么还要叫我师侄护着你?”
谢绝尘盘腿坐得端正,闻言透过火光瞄了眼林别叙,有种一言难尽的复杂。
白泽没有本事。你们陈氏的人果然不同凡响。
林别叙若无其事地将手抽回,同他说了界南六万蜉蝣的往事。
陈驭空听得入神,生怕错漏一字,顾不上再对他找茬。
获知倾风数次死里求生的惨痛经历,神色几经变化,又是心疼又是惊叹道:“还有这样巧合的事?我瞧师侄磊落飒爽,还以为她逍遥自在地长大,原来吃过那么大的苦。”
沉思片刻,紧跟着又横眉骂道:“陈冀这小子真是造孽,水灵灵一小姑娘,也舍得下狠手去操练。我见她一招一式都是下过苦功的,陈氏已经亡了,他还把人往门里领,这不是耽误吗?何况整座横苏只这一个遗孤,换成是我,保她无灾无虞长大就好,缘何还要她再入世苦一遭?”
众人听他兀自感慨万千,都没插嘴,陈驭空亦不需他们附和。
他一颗心在死灰中寂灭了十五年,难得鲜活过来,各种矛盾的想法随着血液奔流,交替出现在他脑海。
骂完几句,这老小孩儿又咧嘴傻笑道:“不过她跟我们陈氏有缘,也只能是我们陈氏的弟子!啧啧,陈冀这小子打小就走偏运,出门都能捡到个那么好的坯子!得亏是他幸存,换作是我,怕只能捡个歪瓜裂枣。”
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话音刚落便用力摇头,朝边上“呸”了两口,自我反驳道:“不对不对,我能教得更好!倾风没跟着我学剑,真是走了歪道。”
那生动的神情,配上手舞足蹈的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疯癫。
火舌卷着木柴烧得旺盛,照得陈驭空满脸通红。几人隐约能理解这位亲厚长辈此刻澎湃的心情,也想叫这难得的温馨延续得长久一点,只是都不善言语,彼此用眼神催促着同伴快些挑拣点好话来续上话题。
“怎么算是歪道,倾风师……”柳望松一句“师姐”叫得实在拗口,干脆略了过去,说,“她在今朝的持剑大会上可是出尽风头!先生为了等她,特意延期了两日,站在殿前亲自为她写上名字。满京城的人都听说了她的声名。这样的风光,谁人有过?”
“剑主?”陈驭空振奋起来,眸中精光慑人,连面前的光焰都压了下去,“真的?!”
柳望松挥着长笛,不遗余力地夸赞道:“何止!她还领悟了山河剑的剑意!”
陈驭空连连喊了几声“好”,痛快笑道:“我就说嘛,剑主还得是我们陈家人!他谢氏争来斗去,终究要慢我们一步!陈氏亡了又如何?只留下一个,也是举世无双!谢老二要是知道这事,怕不是气得咬牙跺脚!”
陈驭空放肆笑了一阵,见众人神色不对,顺着视线朝谢绝尘看去。
谢绝尘抬手与他作揖。
陈驭空认出他轮廓来,后知后觉地道:“你是谢绝尘?险些认不出来,比我当年见你时成熟了不少。长大了啊小子。”
谢绝尘面露尴尬,生硬地扯了个笑。
陈驭空快乐地掀他老底:“他当年可也是个上蹿下跳不消停的主。我们几个都不大喜欢他,觉得他不懂事,只谢老二成天‘弟弟’地挂在嘴边。不想如今浑然换了一个人!”
谢绝尘神色稍稍黯了下,忽而手背一暖,被陈驭空抓在手里。
陈驭空说:“他若再见你,定会欣慰,而今才对得起他嘴里那通天花乱坠的言词。”
谢绝尘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潦草地点点头。
陈驭空坐得不安分,不时挪动一下位置,反复确认天色,只很今夜太绵长,懊悔地道:“唉,等要天亮才能再见到人。方才都没同她好好说说话。”
“师叔已经说了句她最喜欢听的话。”林别叙亦是忍俊不禁,垂眸低笑,“五五分账。”
陈驭空瞬间意会,仰头大笑道:“怎么会也穷成这鬼样?!”


第105章 剑出山河
(仗着自己命不久矣,以为自己勘破世道)
寒夜里落木纷纷, 无声而下。那不明不暗的月色照着篱落屋舍的淡影,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吹起了一曲笛音,清远的乐声随春风飘散, 带着袅袅的余韵在上空徘徊。
倾风听不出什么好赖,可在这凄怆落寞的背景下,再迟钝的心怀也觉出几分离愁别绪的无奈。
百姓们逐渐在笛声中安定下来,三三两两地团坐生火,起锅烧饭。很快空气里飘来了阵阵肉香。
倾风见人群忙碌走动,小声问:“怎么把家禽都杀了?”
城中的青壮尚且面黄肌瘦、形容憔悴, 粮食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城当属珍贵。混得一餐饱腹已属不易,哪里舍得吃那寥寥几只的家禽?
陈疏阔也生了堆火,他双手如柴,气血双虚,捱不过夜里的寒凉,要坐在离火光极近的位置汲取暖意,才能止住周身的瑟瑟发抖。
“你既已进来,城外秘境便无力再维系,待月落乌啼, 红日将出,这片旧城荒丘就要重现于世了。留着几只家禽, 给妖族的士兵充饥吗?自然是趁夜吃个痛快。”或许是在这凄凉地待久了,他苦思冥想出的笑话也是发冷的, “你赶上好时候了, 平日可没这些东西能招待你。”
倾风握着剑的手僵了一下, 面色趋向惨白:“这么说来, 难道是我……”
“不不不。”陈疏阔忙摇手宽慰道, “与你无关。先不说你不知情, 驭空师弟勉力支撑这偌大的秘境,怕也是坚持不了太久,不过早晚之事。你提前破局,我们与他里外还有个照应,能相会一面,算是死而无憾了。”
倾风张了张嘴,心里全是一滩烂泥废沼,踌躇半天,没有能说出口的。她抱起被火堆烘烤得发热的长剑,靠在肩上。手指顺着鞘上的花纹来回摩挲。
蓦地肩上一沉,被人拿竹杖轻敲了下。
倾风抬起头,对面那中年男人冲她畅怀一笑:“诶,‘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这劳苦穷途,多一日、少一日,有何区别?倒是死前能得半日清醒,潦倒又何妨?”
另外一人举起一根折断的枯枝,指天比月,豪放接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可惜有好几年没尝过一口酒了。当年我在院前栽了一棵果树,种了十几年都不结朱果。我本想养着它酿酒,后来发现,等它给我送终,也未必能凑齐一盘!”
“你这糊涂鬼,能种出什么果子来?”
那人抓起地上一把混着黄尘的残叶,抛洒过去:“去!”
几位落魄失乡之人释怀地笑出声来。以孤影敬酒,以落叶酬情,满身轻快。
陈疏阔弯下腰,拢了拢袖,劝说:“倾风,‘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莫要伤愁,自绝长路,看开些。”
倾风不是个悲春伤秋的人,却也做不到像他们这样,天塌下来,还能撕个角拿来拌饭。感觉被火星燎到的皮肤有些发烫,缩着手退回袖口,心神不宁地点了点头。
远处笛声停歇,几位百姓小心翼翼地端着大碗走过来,碗底贴心地用湿布垫了一层,分别递到众人手中,挂着笑脸殷勤道:“几位先生,吃点东西吧。离天亮还早呢。”
那是一碗熬得很粘稠的粥,上面铺了层小菜。又有一碗盛满了肉的汤,被摆在靠近陈疏阔的位置。
陈疏阔要起身朝几人道谢,被为首农户匆忙按了下去,互相客套地推攘,气氛一派暖意融融,丝毫看不出是大战的前夜,反倒像是什么节庆。
待人走了,陈疏阔立即抬手招呼众人吃饭,用一双干净筷子往倾风碗里夹肉,关切道:“多吃点,你奔波一日,进到妖域后想必还没好好吃过饭,该是饿了。陈驭空那三五大粗的糙汉,有没有请你喝杯热茶?”
被他一说,倾风才觉得自己喉咙渴得冒火。
茶是没讨到一杯,骂倒是得了几顿。
眼看着五六双筷子争先恐后地往自己这里伸,粥都要满溢出去,倾风顾不上告状,忙将剑放下,用手背遮挡,受宠若惊地朝几人点头致意:“够了够了,师叔们,我吃不下!”
陈疏阔遗憾收回手,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五碗粥也才垫个底,都是一家人,饿了说,别同我们客气,这一顿饭还是能给你管饱。”
倾风招架不住众人热情,连连应是,说自己只是小姑娘,喝不下五碗粥。
陈疏阔等她吃了一半,将剩下的那碗汤端到她面前,问:“驭空师弟过得还好吗?”
这叫倾风怎么说?也没个参照。
长得比陈冀年轻一点,穿得比他们邋遢一点?
倾风思忖了下,评价道:“除了眼神不大好。别的貌似都还行。”
$1!?”陈疏阔迷惑道,“他有同你说什么事吗?”
倾风抬起头,埋怨道:“没有。我秀了老半天,他都没认出我手上的剑。”
几人顿时哭笑不得:“那确实是眼神不好。”
一人调侃说:“陈驭空当年想跟你师父争这把剑,没争过,撒泼了好一阵,也可能是故意装认不得。”
陈疏阔停下筷子,几经犹豫,才问出声:“继焰为何会在你手里,难道陈冀他……”
像他们那样的剑客,佩剑如手足,不死都不会传给弟子。何况继焰是当年陈氏赠予他的神兵,多了层感念在身上,料想不会随意送人。
倾风忙说:“他也还行!主要是我此行出门,手上连把废铁都没有,他大发慈悲借我几日,让我到时候再还他。”
几人暗暗松了口气,随即疑惑道:“你没有自己的兵器吗?”
倾风来了精神,添油加醋地道:“没有!早年他自己刻木剑给我用,进刑妖司后总算有把铁的了,可惜是从剑阁里挑出来的残次品。我才打了一架就被对方徒手拍断。”
陈疏阔横眉怒目,气愤道:“怎么连把像样的剑都不给你?这太过分了!”
倾风可算找找人为自己出头,与他一起数落道:“就是!”
陈疏阔说:“要是能出去,陈叔一定给你打几把上好的宝剑。虽说比不上继焰,但由着你换。你要带绿色的还是红色的都行!”
倾风见他连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对他这份许诺不是很放在心上。倒是怕他出了妖域之后,发现人境早已不同往日,心里落差太大,接受不来,不敢玩笑太过,实话实说道:“其实有没有剑于我来说区别不大,我可以临时抢别人的。在界南住的那十几年,我师父自己也没剑,为我押给了刑妖司。”
“他在界南守了十几年?!”陈疏阔嘶声惊呼,喉结滚动,说完好气又好笑,骂道,“这混蛋,一股子牛脾气,打小在山野沟子里同牛顶角长大的吧!”
倾风深以为然。
陈疏阔失态地骂了两句,胸膛剧烈起伏,克制住不平的心绪,又问:“那你是从哪里误入的此地妖域?”
这故事说来,简直比陈冀那满屋的木剑还要繁杂,毕竟十五年里,黄花菜都不知熟过几轮了。
倾风深吸一口气,先将几件重要的事情讲明白。
陈疏阔听到一半,眉梢轻跳,打断了她话:“这样说来,加上先生传予弟子的那道,你该有两道剑意?”
“其实是三道。还有个……嗯……”倾风思考着措词,都不大满意,觉得语言之贫瘠,形容不了林别叙这种空古绝今的奇男子,最后说,“一个反骨成精的家伙,多送了我一道。”
倾风给的回答,屡屡叫他们错愕,好似蛇身上突兀长出个龙头,他们只能说:$1!?”
倾风提剑起身,背对着数位长辈,抬手一抹嘴。走出几步,在空地上将剑势打了一套。
天下间什么都好伪装,绝世无双的剑术自古也有,唯有山河剑的剑意无从冒领。
剑术中的那股真意难以言明,一招一式,引动乾坤,是近乎大道的存在。
等倾风演示完那三道剑意,几人才算真的信了她的话,将碗筷清理开,请她重新坐下。
倾风杵着剑坐下,活动手脚后身上开始发热,挽起袖口,拿手扇风。
陈疏阔笑得合不拢嘴,面上褶子都堆到一块儿,给她倒了杯水,杯子端在手上不住发颤。他抖动着肩膀,思维发散出去,笑得越发畅怀:“好好好,往后叫陈驭空把家主的位置直接传给你,别给陈冀。这样你大你师父一辈,看看陈冀会是什么脸色!”
倾风觉得那陈冀可能会为了面子间歇性地叛出师门了。
她仰头饮尽一碗水,用袖子糊了把脸,连着汗一同擦干,说:“师叔玩笑了。我没有蜉蝣的遗泽,做什么陈氏的家主?”
陈疏阔摆摆手,不以为意道:“没有才是正常,等你出去,叫陈驭空教你。”
她都二十多岁了,这玩意儿还能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