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半天,林别叙光听见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主意全落在最后一句。当自己没听懂,只答道:“究竟何人可以执剑,百多人有百多人的说法,端看你相信哪个了。指不定当你领悟了四五六剑意的时候,它就出来了呢?”
倾风一脸虔敬地听课:“那别叙师兄是什么看法呢?”
林别叙对她这态度显然很满意,眉眼跟语气俱是柔和下来,真像是个对师妹谆谆善诱的好兄长,说:“别叙师兄也不知道啊。不过妖境钻研此道多年,曾有个说法,说是想成剑主,资质、意志、国运、锤炼、白泽、龙脉,缺一不可。执掌国运之剑,近乎贴合大道,是要袭承两族千万年底蕴,自然没有将就的说法。”
“妖境也在研究剑主?”倾风好奇道,“妖境也能出剑主吗?”
林别叙指了指自己,正色道:“连我都能应运而生,而今妖境的气运可是比人境要强盛,还比人境多出一条龙脉,他们想择选一名剑主有哪里奇怪?何况妖境想出剑主,要比人境更为迫切。甚至该说,已到了疯魔的地步。”
倾风怔然,又还带些不解。眼珠转了半圈,再次专注地看向林别叙,歪着头无声向他询问。
林别叙反问她:“你以为人境又为何想出剑主?”
倾风对这个问题尚有些懵懂。似乎人人都知道,全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反倒无人争讨,也无人同她解释。光顾着往她身上寄予厚望,推她上位。
她自己也以为自己知道,可真到了要叙说的时候,才发现她可能没抓住真意。
她心里想的是,那么厉害的东西,当然是能有就有,没有也争取要有。这样妖王来了才可以一剑把人抡回少元山背面去,否则就得认命挨揍了。
不过观林别叙神色,倾风也知这想法天真得有点丢人,当即抬手挠挠眉毛,装傻充愣,闭紧嘴不出声。
林别叙轻抽了口气,没料到自己随意一问,她竟是真的不懂。心下不由怨念了陈冀两句不靠谱——他这窟窿洞比锅还大的渔网能捞出这么个成器的徒弟来,可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人境气运未绝。
林别叙忍住脾气,立在潭边与她说明。
“山河剑出,意味着一国之运承天道偏爱。辖地风调雨顺、六畜兴旺。是以人境虽受妖族征伐,可才不过短短十五年,界南周遭的城镇已恢复往昔平宁。除却那群因家眷战死仍难释怀的亲者如今发鬓染白,还会哀思神伤,寻常的百姓又有多少记得当年灾祸后的凋敝衰微?”
他抬起手,湖面上波涛骤起,细水如潮,迸溅出一簇簇银色的水花。
鱼群纷纷躲入深潭,枯叶也被卷入水下。
“可是妖境呢?妖境多年受龙脉煞气浸染,地薄物贫,疏荒寂凉。苦熬百年,才终于等到龙脉煞气有所收敛。即便如此,每年天灾洪涝仍是不断,百姓终日劳作,颗粒难收,饿死无数。或有大风狂浪起兴,所过之处如枯井颓巢,疮痍满目。全靠大妖庇护,才能谋得一线生机。诸多人族百姓,要仰妖族鼻息。因此治下民众对五百年前被分斩至妖境,至今恨意难消。今朝又缝龙脉垂危,却是连这种灾祸不绝、求天垂怜的日子也要难保。他们想求剑主,不过是为自救。”
倾风听得心绪难平,右手的指甲在肉里抠出一道深凹的痕迹来,嘴里小声呢喃道:“妖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妖族以修成人身为尊,你们人族畏惧妖族,却又不肯正视妖族。”林别叙垂下手,那些跃动的水花重归平静,可水面余波久久不止,仿佛一场无形暴雨刚肆虐而过。
他目光没落在那层层波纹之上,而是虚眺着远处模糊的山线,像要穿透寰宇,凝望妖境,声音低沉道:“妖境,是个祸结衅深的地方。”
他这高深莫测的模样没维持多久,转过头,又来招惹:“你这人喜好招风揽火,若去了妖境,正好合适。”
倾风瞪他一眼,心头那点愁绪不上不下地卡在中间,将不满发泄向边上的杂草,说:“什么叫我喜欢招风揽火?从来是麻烦找我。这词该送给你才对。”
林别叙伸出手,不知想做什么,被倾风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顿在半空,随后在倾风戒备的注视中,引着她的手继续往前探去,将她肩膀上的一根草碎拂了下去。
声音隐约含笑道:“我顶多招风,可不揽火。”
倾风悻悻松开手,又在身上其它地方潦草拍打了遍,灵活的脑子偏在此刻跑错了路,觉得他这句话有些微妙,怎么应都不大对劲。
心道真是美色误人,险些着道。这人好生阴损。该不会他才是九尾狐的族裔吧?
交错四起的水声同那些繁杂思绪一般的乱七八糟。
日头倾斜,将陈冀的长影斜斜投入溪水,映在长着苔藓的白石上,任水流缓缓冲刷。
“即便妖境有龙脉,能穿行两境。”陈冀听见自己粗哑的声音,正竭力保持着平静,“这跟倾风又有什么关系?”
纪钦明道:“凭你资质,你能撼动剑意,为何不能执剑?倾风能撼动剑意,又为何不能执剑?因为缺一道龙息。”
他不去看陈冀的脸,视线紧追着一尾逆流而上的小鱼,徐徐说道:“妖境没有白泽,人境没有龙脉,陈冀,送倾风去妖境吧。送她去妖境,才能破眼下的死局。”
那尾细小的游鱼卡在一条石缝中,在阴影里不见了踪影。
纪钦明才转过视线,对陈冀轻声劝道:“他们不会杀她的。妖境也想要剑主。妖境现下无一人能得白泽传道,如果倾风愿意为他们拔剑,他们只会求倾风长生。”
“不是她想不想,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你这猜测本就无凭无证。就算倾风真的只缺一道龙力就能拔出山河剑,后果也不过是同那个领悟出龙脉遗泽的人族一样,被困锁妖境寸步难行!如何回来?”陈冀说着,情绪难掩激动起来,“你要让她只身一人,去抵挡整个妖境?她是肉体凡躯,不是什么仙神!你如何能够料定,这不是一计昏招?届时人境怎去……”
纪钦明打断他:“二哥在妖境!他舍尽荣辱,只身前去妖境十五年了!你在界南铺道,你怎知他不是在妖境铺道?而今局势,各自争命,哪里容得你事事稳妥?”


第96章 剑出山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陈冀站在潮湿的水边, 嘴唇却干得发裂,稍一用力说话,便要崩出伤口。所以每一个字, 都仿似带着股血腥的味道,在漫长的忖量后,才从喉咙里挤出。
“我要知道你有几分真心。而不是全凭你说。”陈冀一字一句道,“这些消息你从哪里来?”
纪钦明看着他,眼皮半垂,眸光幽沉。似有些无力;又似藏了太多东西, 所以带着种无尽的凄冷。
陈冀偏了下头,与他视线对上,有点读不懂他的眼神。心里没由来“突”得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慌乱,觉得不详。
他的直觉从来敏锐,不等他厘清这纠缠的杂絮,纪钦明已从袖中滑出一柄锋锐的匕首,握在掌心,出手如电, 不带半分犹豫——朝自己右手狠厉砍了下去!
寒芒浸人,陈冀只来得及眼皮抽搐了下, 就看见半截断臂飞了出去。
什么三魂七魄,什么阴谋算计, 都随之分飞了出去。
血液喷涌而出, 一半洒在石子上, 一半洒进溪水中。
石头上的血液被热度一烘, 鲜红得刺眼。而溪水里的血渍很快被稀释冲淡, 朝着下游滚滚而去。
伤口处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淌血, 那声音比奔腾的水流更震耳欲聋。仍带着刀锋的余劲,漫天卷地。
“纪钦明!”陈冀一刹那头脑炸开,仅剩空白,红着眼嘶吼道,“你真的疯了吗!”
纪钦明阻住他上前,丢下匕首,抬手示意他站着别动,飞速在身上点了几个穴位,止住伤势。
陈冀生平极少有害怕的事情,从界南到京城,两地一路,他走过几遍,什么惊怕都在路上抖尽了。肩膀上顶着无数的职责大义,顶多再加一个倾风,便背不动了。其余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比不上这些,纵然境遇起落千万程,也惊不起死水的浪潮。
可是此时对着地上的那根断臂,他下意识别开了视线,久违了十数年的恐惧如鬼火般复燃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口,嘴唇颤动着,想说:“我不是要你自残。”,又想说,“何必如此?”
“你不懂。我们皆有图谋,要舍得什么去,才能换得什么来。”纪钦明忍着痛楚,说话全是气音,极力保持着气息平稳,用不住战栗的左手捂住伤处,说,“我比不得你,卓绝千古,我只有一身血肉,能称得上有用。妖王求我什么?不过是我的权势、我与陛下相连的血脉,好叫他能褫夺先生的权柄。”
陈冀还没回过神来,听着他说话,那字字句句能进耳朵,却进不了脑子。唯有一双眼睛冲着血,木讷地盯着纪钦明。
纪钦明撑着气力笑了出来,面无人色的皮肤似已近枯朽,可因疼痛而突起的青筋根根分明,血液在里头凶猛涌流。
“你不是要问,我从哪里得知?他们起初自看不上我。我年老、力衰,不好诱骗,他们先看上的,是我儿怀故。”
“怀故的遗泽就是他们帮忙修行出来的。他天资不行,身体不佳,我从不指望他能领悟出什么大妖的遗泽,其实也不指望他要进刑妖司,为我帮衬。可是他年少气盛,经不起激,受不得辱,事事要争先,不肯屈居人下。被同窗说句不敌,那就一定要做。非得习武。”
陈冀年轻时也张狂,少年人哪个不轻狂?纪钦明见过的狂徒一箩筐都装不下。连他自己不经事时,也有种日月可摘的桀骜不驯,到后来才懂得地厚天高。
听着纪怀故大言不惭,纪钦明没当回事,更分不出闲暇多管,仅是训斥几句,让他把握分寸。想着等他摔跌几次,就能明白现实的路有多长、有多硬,不是他这毛头小子可以放肆的。
伤口的血慢慢停了,纪钦明的手还按着不放。那强烈的疼痛黏连着血液,叫他疼得大脑发钝,才能自我麻痹地真相剖出来,说出去。
“没经历过世面的年轻人,比河里的鱼还笨,以为天下人恭维他,都是好人,一甩钩就咬上了,何况还有饵?”纪钦明眼神阴冷,唇边笑容带着怨毒,有点站不稳,脊背微弯,低着头颅,“他们混在怀故身边,说要扶他做剑主,能叫他更近一步。怀故领悟出无支祁的遗泽,正是孤高自负,谁人的劝诫都听不进去。傲世骄矜、目空四海,不接受他人违逆。连在刑妖司,也想要鳌里夺尊,做顶上之人。”
“可他没那样的本事!”
陈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钦明说得疲惫,吞咽一口唾沫,重重喘了几口气,才能接着道:“唯能依附那帮狗贼的帮持——等我发现,已为时太晚。他早被施了炼制傀儡的禁术,身上妖性难除,自己不知,尚与那几个孽畜牵连甚广,泾渭不分。只还将我放在眼里,私下与我透露出消息,我才知道几则妖境的隐秘。”
他咬得舌尖出血,说这话时,带着咬食骨肉的痛切:“撒不得骨头,哪里能引来野狗?”
陈冀直挺挺站在烈日下,脸颊被晒得微微发红,汗渍在薄衫下不住沁出,可身上竟攒不住一点温度。
血肉深处的骸骨里透着一股森然的凉意,叫他在这艳阳当空的正午觉得发冷。冷到要打寒颤。
纪钦明说:“妖王想要怀故的躯壳做傀儡,心神都用在他身上。许是真想培养他做一代剑主,于是送他进刑妖司,为他引龙息。等它日能得白泽青眼,离执剑半步之遥,再夺他心智,登临人境。好生大费周章,不惜将身边的臂膀都派了过来。察觉被我发现,与我道出些许实情,用龙息同我交换,间杂诸多谎言,试图拖延我举动。”
陈冀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去问:“所以霍拾香的父亲,也是你指派的。”
纪钦明痛快应下:“是我。我等都是浮萍客。”
他垂下手,本已凝固的伤口又被他撕下一层肉来,血液染满他半身,衣服深深浅浅,好似半只脚坠入地狱。脸上被喷溅出的血珠干涸了,衬得他表情晦涩难明,又狰狞森怖。
“他们不将我放在眼里,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与张尚书合谋,辨识几人话中真伪,虽没探寻出两境出口,但也窥出了妖王阴谋。”
他知道陈冀想问什么,不用对方开口,扯动嘴角,无比艰涩地道,
“怀故已无药可救,近成傀儡。他们以为我顾念亲情,不敢动作,会束手作缚,却不知我这人心性凉薄。我不能留他,亦不想打草惊蛇。这世间确实无人敢杀我儿,思来想去只有你陈冀。所以我将他送去界南,没料到,最后是你徒弟杀了他。哈。”
他说到后面,尾音里又出现了最初那种诡异的笑声。这回笑着笑着憋出泪来,与额头流下的冷汗混在一起,将血渍打湿,糊了满脸。
纪怀故虽有千般不是,可对他最是憧憬。在他面前乖巧懂事,满怀孩童对父亲最纯真的孺慕之情。所以听他指使,轻易叫自己送了性命。
说是倾风杀的人,实则是他递的刀。
尸体运回上京后,纪钦明亲手将他下葬,一抔土一抔土地往上埋,直到见不着那张痛苦扭曲的面庞。
立起石碑时,他站在坟前,恍惚以为自己也不过是块高垒起的沙堆,忽而来了一阵飓风,于是什么都不剩。
他也不过是一堆人形的骨灰。
够了。
总算要结束了。
“怀故死了,他们不想前功尽弃,又来转投于我,花言巧语百般蛊惑。嗬,倒也算是殊途同归。”
他深吸一口气,将浮现出的情绪再次压沉下去。说得平静,将后事都安排好,犹如死过几回,没有半分留恋。
“你什么都不必做,将我扔回王府。当是我自断一臂逼你就擒,顺势送倾风离开上京,让他们引她去妖境。趁机找到两境通道,能毁则毁。等倾风回到人境,妖王要借我躯壳临世,再让她杀我证道,奠她人境声名,亦能折损妖王半生修为。”
陈冀听得心痛如绞,手中长剑轻颤,嘴巴几次张合,欲言又止,只抗拒地吐出一句没用的话来:“何至于此?”
纪钦明看着他,声音渐轻,摇头道:“陈冀,你总是太心软了。你徒弟比你要好,懂得决断。可她还是差一点,天真成不了事,你该放她去见识这人世的险恶。”
她背后注定要有跗骨的阴暗,脚下注定要踩肮脏的污泥,剑上注定要流淋漓的血。
然后才能趟过千山、越过万阻。
这是无法的事。
光凭仁慈,护不了她左右。
今朝的荆棘,他替她平了。
纪钦明耳边是幻听,一如陈冀当年对他说的那句——
“这是我的道。”


第97章 剑出山河
(如果对一个聪明人有了好感)
十五年, 近十六年了。
从界南回来之后,纪钦明日日思、夜夜想,都不明白陈冀年轻时的那腔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