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对我说话的意思是,不打算有任何反应了吗?”周菁玉有些生气,她的口气变得生硬许多,“我在这里的日子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至少我能肯定这里一定藏着令人作呕的污秽的罪恶,那么你作为「新」的「巫女」,其实也是他们罪恶中的一环吗?”
泽口由美的语气依然平平淡淡的,但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审视的目光也变淡许多,甚至提起桌子上的水壶,将盘子里一只倒扣的杯子提起,将热腾腾的茶水倒入杯中八分满,推送到她面前。
她本就不是冷漠或强硬的人,在遭遇了难以想象的事情,又逃离了樱岛之后,哪怕为此付出了许多良知与自尊,却也不能完全扭转她的性格,变得冷酷无情。对于周菁玉,这样一个在她关注中一直坚强勇敢、沉默敏锐的女孩,泽口由美不忍让她忍受一无所知的痛苦,如同茫然却警惕的发抖幼兽。但她同时也不打算完全告知这女孩自己的打算——只要浅浅地点醒她就足够了。
“不,他们的罪恶与我无关,恰恰相反,我厌恶他们。我不会和村子同流合污,甚至可以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出去。但现在,我需要借助村子的力量。有关我的目的和崔明旭……我不能告诉你。这并不是你能踏足的领域,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比什么都知道更安全。”
泽口由美诚恳而温柔地说:“听我的话,回去吧,不要参与其中。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那个女孩,翰泫茗,我会尽可能救助她的。”
周菁玉知道这些并非秘密的事情,不会对泽口由美产生任何影响。反正自从周菁玉踏入这间屋子之后,一个事实已经摆在了崔明旭与泽口由美面前——他们互相知道了对方的意图和存在,并打算展开“战争”了。
周菁玉沉默良久,她没有碰泽口由美为她倒的茶水,只是在静默之后,安静地微微点头作为告别,而后果断离开了巫女的房子。泽口由美并未命人阻止,摩挲了一下指环,也最终并未将珍贵的“超凡物品”使用在她身上,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恢复了平淡的表情,出神地望着窗外……
此刻,行走在路途中的周菁玉的心却犹如爆发的火山一般,强烈的情感从胸腔扩散至大脑,灼烧着理性与思绪。这情感如此剧烈,令周菁玉的双眼迸射出凶恶的光焰,却又以面无表情作为遮掩。
——杀意,澎湃如火焰的杀意煎熬着她的心。
与对她颇有好感的泽口由美恰恰相反,周菁玉已经坚定了杀死她和崔明旭的心……若说曾经她还对两人背后的“超凡组织”有所顾忌,斟酌着是否留存两人的性命,那么现在的周菁玉则在与“巫女”的对话之后,确凿地要诛杀他们。
这与泽口由美起先对她含糊其辞的态度无关——她之后的确好心地希望周菁玉离开,并承诺了她没有任何顾虑地走掉,已经对一个陌生人来说很不错了——但周菁玉则在这份“好心”中,觑见了“巫女”的“避让”,她的“虚弱”和“警惕”,她与崔明旭之间,犹如“两个人的战争”,而非“两个组织的战争”。
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很可能都属于樱岛的某个组织,但来到了南韩,一个他们完全不熟悉,没有任何多余手段辅助,组织的触手无法延伸到,甚至需要用隐瞒身份的手段进入的……小村子。
——这个肮脏恶臭的“浅水村”,已经成了禁锢两人的牢笼!
两个组织,或者一个组织,都需要警惕和斟酌。但两个人就完全不需要了。周菁玉这样思考着,沸腾的杀意缓缓平息,化为幻影般的泡沫。
也许这么讲有点奇怪……但是,连周菁玉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已经遗忘了“只杀死最残酷的人渣作为造神柴薪”的自我承诺,自始至终,没有给崔明旭与新巫女任何“活下去”的选择。
哪怕最开始,因为“这两人身后也许存在着危险的超凡组织”而游移不定,她也没有想要安然无恙地放走两人的想法。保持着的,最差的也是……“他们自相残杀之后,坐收渔翁之利”。
不知不觉……周菁玉已经“变”了。


第117章 造神(14)
(求救,绝望,母亲。)
一个人倘若必须独自呆在一个毫无生气、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的封闭空间, 而自己不能睡觉、不能吃饭。那么,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模样?
首先,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出去:大喊大叫、砸东西、祈求饶恕、承认错误;但若这一切不能拯救她,那么随着时间的增长, 负面情绪逐渐达到一个临界点, 她就会崩溃,歇斯底里地尖叫、无能狂怒、咒骂、自我伤害。
但若她不能伤害自己呢?刀子划不破皮肤, 撞在墙上也不会晕厥, 疼痛像幻影一样离开了她, 而她无可奈何,什么都做不到。那时候……她会变成怎样的姿态呢?
——她会从歇斯底里的崩溃中堕入更深的绝望。
翰泫茗已经陷入绝望。
她在这死寂的世界呆了不知有多久, 意识本不该有任何感官,但她却仿佛有一种自己已经踩在了悬崖尖角, 身体摇摇晃晃,只要略微朝下就会整个人扑入无底深渊的可怕感觉。这让她不断呻.吟着在地面蠕动,她的手指时而冰冷, 时而又滚烫起来;她想说话, 想出声, 想要大喊,但并不沙哑的嗓子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泰丽,你在哪里?救救我……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受不了了,救我,救我……呜……”
翰泫茗不存在的大脑已经沸腾成了一团胶着的浆糊, 她甚至没能想起金泰丽已经失踪了半年, 而她是来解救她的。翰泫茗只是在接近跌入深渊的前一秒出自生物本能地挣扎了一番, 向她心中最亲近最信赖的存在发出最后的求助。
她在恍惚中朝什么也没有的虚空伸出了颤抖的手臂,但没有人握住她的手。翰泫茗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垂下眼,跌入了深渊。
……出乎预料,深渊内反而泛起温暖的潮流,让她仿佛置身于母亲的子宫。这一刻她化作了一只胚胎,丢弃了一切烦恼和绝望,只是本能地呼吸着,就能感受到来自“母亲”的那令人安心的放松感。于是翰泫茗放弃了挣扎,她甚至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坠落。
再一次睁开眼时翰泫茗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她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颗糖果。她拆开糖果像丢弃垃圾一样丢开了其中甜蜜的圆形果糖,将糖纸珍之又珍地轻轻展开,抚平其上每一寸褶皱,露出了那个好似儿童画一般的图案。
“母亲啊……恳求您告诉我您的「真名」,允诺您孩子卑微的恳求,让我离开这禁锢我的牢笼,让我回到人世,让我得以完成目的。而后,让我回到您的怀抱,坠入温暖的潮流中,直达永恒。”
翰泫茗一边呢喃着,一边拿起了早被她丢在一边的小刀,像对待一根木头而不是自己的胳膊一般,往左手腕上狠狠地割了一刀。
意识是不会流血也没有痛苦的,这一点翰泫茗早已在崩溃后的自.残中尝试过。但这一刻,小刀却莫名地割开了她的手腕。这一刀是竖着切的,又深又狠,精确地切开了动脉,鲜血喷涌而出,古怪地飞扬着又如雨水般落下!
按理说翰泫茗应该被自己的血喷了一身,但鲜血没有理睬她,而是有自我意识般坠入地面,汇聚成线,组合为面,最终在以她身体为圆心的地面形成了一道繁复而诡异的鲜血阵图。
图形比糖纸上绘画出的复杂了百倍,其中能隐晦地看清月亮的弯痕与镰刀般的猩红图案,但他们都隐没在一角,组成了这星空般浩瀚的图形。
“呜……啊啊……好疼……呜,「母亲」,请救救我……”
翰泫茗的身体因痛苦剧烈抽搐着,但她用刀子划开皮肉的动作依然毫无迟滞。意识体「流」出的「血液」最终令阵图完美显现。
——与此同时,禁锢翰泫茗意识的照片之外,人世中正躺在床上陷入植物人状态的翰泫茗的真身,手腕上同样莫名多出了一个竖切的伤口。但外翻的皮肉没带出一滴血来,鲜血涌入了不知何处的虚空,涌入了翰泫茗的「意识」世界。
正在沉思的周菁玉浑身一颤,她的大脑仿佛被从最上方开了一个洞,无形的气体从洞里涌出来。她在短暂的两秒之内失去了意识,但身体并未立刻倒下,而是如同玻璃柜中的假人模特一般僵硬地站立着。
等周菁玉恢复了意识时,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站在泥土的街道上了,她——不,祂像云雾一般漂浮在青空中,巨大的身体扩散开来,笼罩住整个浅水村。这种感觉十分奇妙,颠倒错位的视觉和一览无余的浩大感像电流般袭击了祂,但祂熟视无睹。情绪的波澜在脱离了肉.体之后没法让祂产生丝毫实感,那是更高的视觉。
这一刻,人类在祂眼中变成了数量繁多、愚蠢无知、忙忙碌碌的蚂蚁,而祂变成了拥有智慧的人类,唯一的「人类」。
雾气般的身体凝固为双手的形状。祂看向自己的左手,左手的拇指上系着一根比蛛丝还纤细的金线,一端连接着祂,一端连接着下方曾经是自己的「周菁玉」的大脑。线从她头顶开出的洞钻进去,像一颗石子束缚住了一只巨大的风筝。虽然风筝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挣脱开来,但祂却没有那么做。
——【有人在呼唤我。我的「孩子」在呼唤着我。】
祂的视线穿透了黑暗的迷雾和表层的虚无,来到了破碎的照片世界。翰泫茗的手腕鲜血已经止住,她付出的用以将声音传递到「母亲」耳边的血已足够,剩下的恳求需要用其他事物来偿。
于是祂抚摸着翰泫茗的大脑,抚摸着其中储藏的记忆和知识,仿佛用手指拨弄钟表的指针一般,了解了她的一切。这份渴求被宽容地收下,而翰泫茗则在着爱抚中露出了安然如婴儿般的表情,她蜷缩着躺在自己的血里,嘴角露出微笑。
——【我会帮助你的,我的「孩子」,我会帮你的……用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来换吧,这是你该得的。而我的名字……】
——【「逆轨之母」……叫我「逆轨之母」吧,「孩子」。】
祂分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给了她,不需要思考究竟给了什么,也不用思考怎样帮助。这是如同呼吸般生来便会的东西。母亲给孩子哺乳需要学习吗?孩子大口呼吸需要学习吗?不需要。那既然如此,祂也毋须学习。
那是一缕单薄的雾,没入了翰泫茗的体内。而后者的眉心中也有金色的线缓缓溢出,不但补足了雾气的空缺,还为祂的身躯增添了一丝更大的余裕。
这一切的交换都在微不可查的瞬间完成,几乎是一瞬间,祂回到了周菁玉的躯壳中,僵立原地的女孩的空洞双眼重新恢复了神采,与此同时,她感到头脑一阵清明,精神似乎更加坚固了一点。她大跨步朝屋子走去。
【理智+1,目前理智值为:51/75(长期疯狂)】
崔明旭的包裹中,被文件夹和胶带裹住的照片从右下角开始泛起一阵焦黑,如同被火舌舔舐,照片最终化为一滩灰烬。
神色安详的翰泫茗也终于从她自己的身体中苏醒。她的手腕上原本是伤口的地方多了一条红色的疤痕,疤痕不像寻常的伤疤那样歪歪扭扭,反而光滑得乍一看仿佛是一颗狭长的暗红色宝石覆盖在洁白的皮肤上。
“「逆轨之母」……”翰泫茗端详着手腕的伤痕,脸上露出了安宁的笑容。她的大脑先前沸腾着,此刻却感受到非同一般的宁静。喃喃着「母亲」的名号,翰泫茗的舌尖舔过伤疤,“这是……「圣痕」……”
她下了床,从包里取出一把锋利的蝴.蝶.刀,握在手心。眉目间浮起锋利冰冷的杀意,嘴角却依然残留着一丝微笑。
“母亲,请给我时间,我会为您找到更多、更多的兄弟姐妹……”
翰泫茗单手握刀,无声无息地走下了楼。


第118章 造神(15)
(鲸落,破坏,坠落。)
——「神」, 究竟是什么呢?
周菁玉对于「神」的理解,仅在电视剧中那些身穿古装的演员身上有所延展,她从不是个青睐奇异神话故事传说的人,但毫无疑问, 周菁玉的人生轨迹从她发现了《玄道真经》开始, 就突兀转入了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
而更让她偶尔感到迷茫,但大部分时间都被头脑中充斥着兴奋的感觉所支配的事实是:周菁玉对此甘之如饴, 甚至跃跃欲试。
睁开了双眼, 从那奇妙状态脱离的周菁玉感到内心深处传来一阵深邃的不快, 仿佛现在的□□如同禁锢的镣铐一般锁住了她的魂灵,而她本该是祂, 本该脱离一切桎梏,从而翱翔于蓝天, 徜徉于地球,仿佛鱼儿在海水中飞驰般自由。
周菁玉意识到自己如同一个固定住风筝的细小石头,一根不起眼的钉子。
祂能随时随地挣脱身躯, 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周菁玉本能地对于摆脱躯壳感到一丝不安。
倘若是在这之前, 她恐怕会毫不在意地挣断那根金色的细线。
可现在, 从翰泫茗的眉心中获得的丝雾带来的头脑清明感让她出现了犹豫,再一次令周菁玉谨慎斟酌了起来。
“刚才的感觉,就是接收「信徒」祈祷的状态吗?真的如同神一样……但只有一个信徒还远远不够。哪怕把信徒当做「子女」,但这数量也太稀少了。”
周菁玉思考着。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状态是在「收到祈祷」并「给予回应」的情况才会出现的, 而此刻再想回到刚才的情况下,已经无法做到了。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在书上所看见的,所谓「神与信徒互相成就」的事情。果然, 还是需要更多的信徒、更多的丝雾、更多的祈祷吗……?
“不过, 那种感觉真的很棒啊……把翰泫茗的一切都看穿了, 并且知道了她的恳求……其原因是翰泫茗已经「绝望」到「走投无路」了吗?嗯,果然,正义的我是无法看到他人绝望视而不见的……哈,开玩笑的……”
自言自语着一些逻辑混乱的话,实际上是在不断梳理和分离刚才的感觉,暴涨的力量如退潮般消散,虚幻的强大抽离,带来些许脚踏实地的切实以及不甘。
周菁玉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等等,「我」刚才给了翰泫茗什么来着?”
好像是某个法术,没有名字、现捏出来的法术,满足了翰泫茗的要求什么的……
干脆先记下来模版好了,以后如果有其他「信徒」来祈祷,遇到类似的状况就能直接给,而不是反复地临时捏造这么麻烦。
“给它起个名字好了——”
——
“我恨起名。”文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