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忽睁开眼!
衣着简朴肮脏的小少年眉眼如墨画,白皙似玉石的面颊上溅了几点红痕,而他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更红的则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根不起眼的烧火棍儿,鲜血顺着棍子尖端滴答滴答地坠入土壤,身边是几个正在流血的人脑袋。
其中一个脑袋滚到了郑怀叹的脚边,他一低头就能将人头濒死前扭曲的脸看得清清楚楚——郑怀叹陡然感到脊椎处泛起一阵砭骨的刺痛,随之而来的是大冬天赤身踏雪的寒意。这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眼珠子像黏在人头上一般,手指神经质地一颤,勾开了弦,而出神则让他没了准头。
箭矢擦过脸颊,撕裂小半只耳朵,一道深邃的伤口出现在他的侧脸处,箭矢穿过他的鬓发直直钉进背后依靠的高大树木的树身里,箭矢的铁尖钩住了树皮。而郑怀叹浑然不觉痛楚一般,死死看着那张脸,喃喃道:
“章洪帆……”
这个人曾经作为蛮夷的前锋攻破了城池,让自己的士兵如猪狗般被屠得精光,是可恨的敌人首领最为信赖的得力下属之一,据说曾经放言「有章将才一人,胜雄兵百万」,也是让他日日夜夜咬牙切齿彻骨痛恨的敌人之一。
现在他的脑袋已经脱离了身子,正沾着草屑与泥浆,发鬓散乱地滚在他脚边,他一伸腿就可以将这脑袋踢得远远的。
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章洪帆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恐惧、惊骇与绝望,而在郑怀叹印象中,他一直以来都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成竹在胸的姿态。他究竟看到了甚么,听到了甚么,发现了甚么,才会在死前如此惊骇欲绝?
——郑怀叹想起了那只将脑袋踢过来的脚,那是刘平安的脚。
他骤然抬首,难以置信、表情空白、张口而无言、直勾勾地看向不远处浑身浴血,正在微微撅着嘴,有些苦恼地擦拭身上半干血痂的刘平安。男孩儿像是刚刚玩了一场蹴鞠回来,而非杀死了人。他之前说甚么来着?
敌人已经到了?骑兵共三十二人?
蛮夷的军事素质与残酷的军事规则,让他们在心中铸就了铁一般的决绝:士兵绝不可能丢下首领离开。但现在章洪帆的脑袋就在这里,作为老对手,他太熟悉他了。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那三十二个人,已是全军覆没。
静默。良久的静默。
郑怀叹忽然从胸腔里挤出狂放的大笑声!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命不该绝!他进入这山林莫非是上天的旨意?是上天不肯亡宋的预示?眼前的这小小少年,哪里是甚么山野村夫,分明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绝世杀才啊!!
“——之前你问我甚么来着?我的名字?”
不久前还自称「郑怀叹」的青年,面上一扫颓唐绝望,而是双目璀璨如繁星,顶着脸颊泛滥的痛楚与淋漓的鲜血,微笑着望向刘平安,声音铿锵有力。
“我乃宋帝血脉,赵家宗室,我叫……赵氓溶!”
作者有话说:
高亮。本文背景世界包括人物、地名、年代在内,完全架空,请勿考据。
反正也考据不到……


第45章 剑客(九)
(刘平安的离去,刘丑夫的过往。)
“噢, ”刘平安面对曾经的郑怀叹,现在的赵氓溶的回答,没有露出丝毫吃惊,反倒微微噘嘴, 有些不高兴的说, “所以……你之前是在骗我啦?”
赵氓溶微微一惊,随即意识到刘平安的性格与环境决定了他的塑造, 恐怕眼前这个小少年甚至不明白什么是「皇帝」, 什么是「赵家」, 而对他,也绝不能用任何民族大义、爱国爱君的方式, 只能交易与诱哄。
于是,年轻的宗室立刻笑容满面地摘下自己手腕上的弩箭, 递向刘平安,让后者的眼神落在了弩箭上,才微笑道:“实在对不住, 是我做得错了, 不该欺骗你。这只弩箭十分稀罕, 送给你作为赔礼,希望你不要生气。”
“它叫弩箭?就是刚才你捅自己的东西?”刘平安的眼睛亮了,一把抓过那只精致的手弩,好奇地看来看去。他的视线投向方才弩箭射入的树身, 上前几步,摘下箭矢,在赵氓溶的帮助指点下, 很快熟练地将其插入凹槽。
刘平安用箭尖对准自己的眼睛, 手指一拨, 箭矢便骤然飞射而出!
“小……!”那个「心」字尚未说出,眼睛瞪大、神色紧张的赵氓溶的喉咙里就卡住了。只见刘平安单手一夹,那贴着眼球的箭矢便立刻从极动化为极静,死死停在了刘平安的手指上。赵氓溶看得眼皮直跳,这样的力量,恐怕不下于一头棕熊了罢!
“真有趣,我原谅你了!”刘平安重新露出了灿烂清爽的笑靥。
在心中将刘平安的可怕程度再提高了一个档次,赵氓溶微笑道:“之前有敌人在身后追逐,未曾尽到礼节,现下不知可否拜见令尊?……啊,我是说,能不能去见一见你的父亲?”
“当然可以。”刘平安恋恋不舍地将眼睛从弩箭上拔开,“不过你要说是自己来到房间里的,而不是我找到你的,不然阿爹恐怕会担心我。”
赵氓溶做出了保证,刘平安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刚刚杀过人的细腻手掌上染了一些血迹,透出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但依旧温热,皮下血液充满活力。刘平安拉着赵氓溶快速奔跑,承担着他大部分重量,将他拉扯着,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茅草屋——在杀人之后,实在浪费了不少时间。
一到茅草屋处,刘平安便松开了赵氓溶,自己钻进了房间里换衣服、擦洗身体面孔了。今天他不但沾染了满身的草屑泥土,而且还多了因氧化而干涸的满身血痂,擦洗费了一番功夫。等刘平安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整整齐齐地走出里屋,就看见门外的刘丑夫正满脸复杂地望着赵氓溶,而后者则一脸温和的微笑。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两人,刘丑夫望向刘平安,神色中夹杂些许复杂,却依然下意识放松了脸色,说了一声“平安”;而赵氓溶则更为干脆,直接向他微微拱手示意。刘平安便主动给两人倒了热水,请他们进房间谈,自己则回到里屋去,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仿佛在一盏茶时间之前,并未作出任何杀人举动。
刘平安没想偷听两人谈话,他只是兴高采烈地把玩着新到手的弩箭,时不时用手指轻轻拨弄弦,偶尔用擦干净血迹的最后一支箭矢射来射去地玩耍,他不用担心将房子或布料弄破,因为一旦箭矢射出,刘平安反手就能捞回来,绝不会让其出现在臂长之外,玩得不亦乐乎。
等他玩耍了片刻,白皙如玉的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两人靠近房门的声音,连忙将弩箭塞进衣服里遮掩住,才面向门的一边,看着门开之后刘丑夫那张抑郁而哀愁的面孔,露出一如既往纯真的微笑。
刘丑夫眼神有些恍惚,他定定地看了刘平安片刻,柔声道:“平安,你以后可以出去玩了,不过要跟着这位大哥哥,不要胡乱跑,保护自己,好吗?”
“好!”刘平安被这已经允诺的「可以出去玩」搞得惊喜万分,一下子跳起来,抱住了父亲的腰,给了他一个扎扎实实的拥抱,“谢谢爹!”
刘丑夫拍了拍小少年的脊背,眼睛有些发涩,鼻端也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忽地想起曾经十一年间,他与刘平安相依为命、共同度过风花雪月的日子。那段日子,多么快活安宁啊。可刘丑夫终究还是松开了对这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的桎梏,让他脱离自己遮掩的翅膀,翱翔于天空。
“好孩子,”刘丑夫叹息道,“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
文静已经读档六次了。
看着郑怀叹那个被弩箭刺穿血淋淋的脑袋,她内心久久沉默,无语凝噎。
这位一看就明显不是落第秀才的书生打扮的青年,显然拥有着另一重身份,而这身份已经在刘平安屠杀三十二个骑兵时了解了。
那三十二个骑兵胯下的战马一个个膘肥体壮、油光水滑,上头坐着的人显然骑术极佳,除了领头的那个扎了个中原男人的发髻,留着一部飘逸的长须,剩下的全部都满头鞭子,打扮迥异于中原人,满面剽悍之色,眼神锐利如鹰,身强体壮,个头虽然矮小,却每一个都背负长弓,腰带弯刀。
他们倘若不是甚么蛮夷之流,恐怕文静自己都不会相信!
能让这三十二个一看就是精兵强将的骑兵冒险进入山林搜寻,自称郑怀叹的人估摸着也肯定不是甚么身份简单的人物,最起码也是某个厉害的将军军师吧?正好文静已经有点厌倦了刘平安日日呆在这山上,想要出去看看这大好山河,看看刘丑夫说的“世道艰难”是什么模样,郑怀叹就是目前不错的人选。
刘平安躲在草木中,他们几个人说话声音叽里咕噜的,但系统却能翻译成文字。那几人谈着一个叫“赵氓溶”的人,又说甚么“赵家人”、“和姓文的一伙儿”的之类的话,再结合当下蓝星宋朝背景中皇室的赵姓,还有甚么不明白的?
——郑怀叹压根就是名为赵氓溶的落难皇室子弟啊!
刘平安杀死那些骑兵压根不费多少工夫,唯一麻烦的是需要反复划拉文静的手指。她花了两分钟干掉了这些人,再回去时,就看见了那位赵氏皇族的尸体……
文静:……妈的,兄弟,你自杀有点快啊。
文静又不想放过这个偶然钻进山林的赵氓溶,当然只好读档回到离开前,她悄咪咪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记住了赵氓溶从刘平安离开到自杀的时间:五分钟。眼前的青年只犹豫哀愁了五分钟就果断自杀了。于是文静掐着点儿,在五分钟内努力地干掉那些骑兵。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刘平安来回都要至少四分钟,而有唯一一次刘平安终于按时回来了,跟赵氓溶说“那些人已经被我杀死了”,可那家伙却满脸惨笑的说什么“多谢小兄弟宽慰”,然后继续果断自杀?!
可把文静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了。
“行,你厉害,你绝望,我把领头人的脑袋送你,让你亲眼看,就信了吧!”
第六次读档,文静压着火气,刘平安一甩手,把脑袋丢到了赵氓溶的脚边,让他看了个清楚。这回他总算没有自杀,弩箭倒是让脸破了相——但是,这又和文静有甚么关系呢?能给赵氓溶留条命就不错了,她疯了才读档让他保存着自己的脸!破了相就破了相呗,反正不是刘平安破相……
接着便是在刘丑夫回家前,把赵氓溶带入茅草屋,自己去换件衣裳。
文静在两人对话时,第一次先是偷听了他们的聊天。刘丑夫在赵氓溶表明身份之后,很是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抱拳行礼。赵氓溶直接了当的对刘丑夫道:「令郎勇武冠绝,赵某恳求阁下叫令郎出山,方才不负这一身好功夫。」
「刘丑夫:……十分抱歉,叫赵先生失望了,我儿不需如此。」
「赵氓溶:我来这里时,曾经仔细回想,究竟有甚么人有这般强力武艺。赵某年轻时也曾学习剑术,听过父亲偶然谈论,说在当今登基之前,先帝曾经组建了一队全然以武林中人为主的特殊军队,据说里头全是一个江湖门派的弟子,皆剑术超绝。但后来在面对金人时,他们因一名守门弟子的疏忽,未能对偷袭及时反映,于是全军覆没。先帝大为哀恸,没有多久便去了。」
「赵氓溶:这支军队的领袖,正是姓刘,名叫刘怀恩,他有一个儿子,也在军中。只是在当时的宋军去查探之后,发现许多尸体都被好好地埋入了地里,入土为安。而其中……没有找到刘怀恩的儿子的尸体。算算年纪,先生——」
人到中年却发鬓花白大半的刘丑夫听着赵氓溶的话,静默良久,忽然惨笑几声,面现绝望颓唐之色,嗓音低哑,饱含痛苦。
「刘丑夫:不错,我就是那个疏忽大意的守门人。是我让我的兄弟姐妹、父亲长辈们全部在来不及反映时被杀,也是我,在被人一箭射中胸腹倒地之后,竟然还睁开了眼,没能随着他们彻底死去。我每每想起,总觉得心如刀割,痛恨自己依然活着。为何,为何我毁灭了我的一切,我却依然在苟活?望着他们的尸体,我巴不得自己立刻去死。但……但我不敢。」
「刘丑夫:哈哈,何其可笑愚蠢!我看着别人死去,心中一片空茫,在杀敌前,我曾在父亲面前发誓,绝对不会做逃兵,也绝不会视大宋江山不顾,要与兄弟们同生共死,当时我什么都不怕,可在醒来之后,亲手埋葬了那些熟悉的人之后,我竟然怕了!我竟然怕死了!哈哈哈!」
「刘丑夫:平安是我的儿子,也是有了他,我才能暂时放下内心的苦楚,平安就是我的一切。有时候,我总是在想,假若我当初没有拿剑,会不会就不会被皇帝看上,会不会就不会参与战争,会不会就不会因错误让所有人死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觉得自己该死,但,我偏偏不敢自尽!」
「刘丑夫: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要带走平安?」
屏幕中,中年男人脸颊上布满了沧桑的皱纹,他的笑容惨淡又绝望,就这样定定望着赵氓溶,眼中却没有半点湿润,有的只是混乱而略显癫狂的情绪。
——或许,他的眼泪,早已在坟冢上流干了。


第46章 剑客(十)
(刘平安的读档,“最好的”选择。)
「赵氓溶:我明白刘先生的心。可做父母的, 为子女计长远。这世道如此,您纵然再如何把平安小兄弟养得不知世事,说句难听的话,也迟早是要比他早去了的。那时候, 对世情一无所知的刘平安, 要怎么养活自己,照顾自己, 要怎么讨得妻子, 诞下子嗣?难道他就一生活该与野兽为伴吗?」
「赵氓溶:刘先生, 我曾经学过一点医术,可而今看您面色白中带青, 显然已是生了病了。若您日后病重,刘平安怎么办?他不识字, 不懂礼,不明白国仇家恨天下大义,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救得了一个病重之人。但若您不嫌弃, 我赵氓溶愿以身家荣誉发誓, 必然会教您舒舒服服得度过后半辈子。刘先生, 人不能一辈子囿于一件事上,若您真的爱怜儿子,便不该把他死死地拘在自己身边!」
年轻的书生打扮的青年定定望着苍老的中年人,目光如钩, 又似剃刀。他作为赵家子孙,宗室血脉,此时此刻便自然有一种威严自清正的眼神中透出。刘丑夫静默片刻, 忽地俯下身去, 猛烈咳嗽, 好似要把肺部也咳出来,他垂下眼睑,神色既悲痛又哀愁,更带着一股凄绝之态。
「刘丑夫:你就真的要把我们父子分离,叫我这辈子不得好死吗!?」
「赵氓溶:……刘先生,若您只想要过安生快活的日子,恐怕并非是我不允,而是这世道,这天下不允了。金人扣关,大军早已度过边境,军队肆虐,百姓民不聊生,臣子更是苦不堪言!我虽然只是区区一介宗室子弟,却也不是没有骨气的孬种,扪心自问,与文将军一道援助各地,抗击金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世情如此,覆巢之下,安有完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