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回头看，原来她终究变成了母亲的样子。
和任淑英一样。
以为给女儿提供了最好的物质环境，最好的选择，就可以抽身离开。
她以前总想，她和妈妈不一样。
任淑英是为了追求梦想，而她是因为......受了伤。
但现在，沈婉忽然清醒过来。
不管原因是什么，她所做的事情都和任淑英别无二致，一模一样。
沈婉的指尖不再往下滑动，也没有继续读这文档。
她嗓子干涩，艰难地喊了一声女儿的名字。
“初一......”
叶宁埋着头，像做错事的小猫，蹲在一边，抬着爪爪，浑身抖着。
“妈，我错了。”她小声地说，“我知道自己不该在背后这样查你的，做很多事情也应该征求你的同意。毕竟谁也不想被人侵犯隐私，不是吗？我其实也一直都想问你的，但是我怕你不跟我说......”
叶宁没能再说下去。
因为她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坚定又温柔的力量拽入了怀里，先是肩膀一沉，然后背后有了力道感。她长得比沈婉稍高，但因为低着头弯腰的缘故，一下被沈婉搂在胸前。
这是叶宁记忆里靠妈妈最近的一次。
也是她这么多年来，长大后的第一次拥抱。
沈婉的味道，沈婉的力道，她难以控制频率的呼吸，全都萦绕在叶宁的身旁。
眼前是墨镜，所以她只能看到一片幽暗。
暗得似子宫里的温床。
叶宁犹豫了下，抬手回搂着沈婉，很是不知所措。
“妈？”
沈婉的手指紧紧抓着她的肩膀。
没说话。
叶宁先是感受到妈妈的肩膀在颤抖，紧接着，她感觉头顶好像湿湿的，有一种淋雨的感觉，再然后，沈婉强忍着的哭声渐渐变大。
最后，她嚎啕大哭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沈婉第一次在心理咨询室之外的地方情绪失控，“对不起，初一，真的对不起。”
叶宁从没想过妈妈会是这个反应。
她愣了好久，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跟着沈婉哇哇大哭起来。
一开始只是陪哭，被情绪感染到身体失控。
再后来就是委屈。
替自己这么多年而委屈。
委屈完了，她就只剩下心疼了。
她的妈妈，自从做了妈妈，连累和痛都无声。
若不是今天，沈婉也许永远不会在她面前哭成这样。
两母女抱成一团哭得快倒了长城，眼泪鼻涕蹭得到处都是，叶宁甚至哭到打嗝。
沈婉一下就笑了，拿纸巾给她擦鼻涕，擦到一半又哭了。
叶宁觉得她的墨镜是白戴了。
根本遮不住什么，还把妈妈的胸口印出一道奇怪的红痕。
叶宁把墨镜摘下来。
沈婉讲话时还带着哭腔：“你眼睛肿了。”
叶宁：“你也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扬了起来。
两个人哭得太惨烈，以至于外卖送到的时候，隔着一扇门，外卖员都听到了声音。
她着急地按门铃敲门，慌乱地在大喊：“你好！你好！这里是饱了吗外卖！客人！请问你是出事吗！需要帮忙吗！！”
“你好！！”
叶宁和沈婉定在原地，沉默半天后，沈婉拿起桌上的墨镜，戴在自己脸上，走到门口，对着可视化门铃说：“没事。放门口就好，谢谢。”
外卖员很纯善，关切地问：“真的吗？我刚刚听见你哭得很大声。”
“真的没事吗女士？”
为了让这位奔波一天的外卖员安心，沈婉打开门，摘下墨镜，看着面前身穿蓝色制服的女性，动作透着几分潇洒。
外卖员：“！！！”
“沈影后！！”她难以克制地尖叫了起来，“天啊天啊！！居然是你！！！”
“我超级喜欢你！！我从小看你的戏长大的！我爸爸妈妈也是！！！”
“噗嗤。”
叶宁在背后偷笑。
外卖员发现她，眼睛瞪大，再开口说话时，分贝已经上了一个新高度。
“四老师！！！！”
“你发疯的样子真的好迷人！！！”
这下轮到沈婉笑出声了。
叶宁躲在妈妈身后探出脑袋：“谢谢。”
“我哭泣的样子也很迷人。”
外卖员：“对对对！！”
叶宁：“不好意思啊，我和妈妈刚在家里对戏，正好演到痛哭的部分，一时放太开了，没收住。吓到你了吧？”
外卖员：“没有没有！！”
“哭得好！哭得妙！”
这位热情的女性夸赞了沈婉和叶宁好几遍后，要了个签名便离开了，走之前还发誓说，绝对不会跟别人透露这地址，还说以后就蹲守着这一片接她们的单，免得被别人知道了这地址做坏事。
电梯门都要关上了，她又拦住门，探出来喊了一句：“四老师，虽然别人都不相信你，但是我相信你！你的演技真的很好！！jsg”
隔着一扇门，她都能被那种汹涌彭拜的情绪给感染。
“加油鸭四老师！”
叶宁：“......我谢谢你啊。”
外卖员一走，门一关，沈婉和叶宁盯着彼此脸上的泪痕和突如其来的肿泡眼，沉默了会，又笑起来。
“先吃饭？”沈婉说。
叶宁：“好。”
“宝宝饿了。”
吃饭的时候，叶宁没忍住，问：“妈，你真不生气啊？”
沈婉：“生气。”
叶宁心刚刚提起来，她又说：“生我自己的气。”
叶宁：“妈！！”
“你还是没遗传到我的精髓。”
“与其怪罪自己，不如怪罪别人。你没错啊！错的都是那些坏人。都什么东西啊，谁家正经病人拿刀捅——”
草。
叶宁说快了，她立刻把话收回来，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沈婉手抖了一下，就在叶宁准备道歉的时候，她说：“对。”
“都是他们的错。”
沈婉是真切这样觉得的，她眼神发狠：“那个人，还有盛家所有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叶宁呼吸都轻了。
“妈，我可以提他吗？”她很小心。
沈婉：“我不知道。”
她说：“我们可以试试。”
叶宁眨眨眼。
“好。”她想的第一个话题是，“我觉得我爸真帅。”
沈婉笑了：“是啊。”
“他一直都生得很好看。”
过了十八年，沈婉第一次在医生之外的人面前聊他。也是第一次，如此自然地想到了他的样貌。
沈婉握着筷子，筷子尖在米饭上轻轻戳弄着。
“你看过他的照片？盛骆礼给你看的？”
叶宁：“对啊。”
她眼睛一眯：“妈，那个文档你是不是根本没看完啊。”
沈婉心虚地给叶宁夹了个鸡腿。
“来，吃饭。”
叶宁：“你面对我的自首居然一点都不严肃认真！”
沈婉叹一口气。
“我吃完饭就去看。”
叶宁：“不行不行，你现在就看。”
沈婉：“自首还有强买强卖？”
叶宁：“对呀对呀。”
她害羞地把平板重新打开，递给沈婉。
沈婉正要翻后半的内容，叶宁轻咳一声，伸手把那些都滑过去了。
“这些都不是重点，以你的聪明才智，你肯定都猜出来了。”
“当当当！看这个！！”
文档的最后叶宁画了一副小漫画。
一开始，玫瑰遇到了狐狸。后来狐狸走了，玫瑰渐渐枯萎。最后，一只小狐狸出现了。
「沈婉女士，恭喜你，开到了人生最好的盲盒（自封版）」
「从今天开始，就让小狐狸来保护你。」
「别问，问就是大狐狸梦里传话说的！」
叶宁之前一直以为，老天爷安排她提前得知剧情是为了让她趋利避害，躲开书中内容。从盛骆礼那得知一切后她才明白，也许老天爷是想要她救救沈婉，也救救她自己。
或者，根本没有老天爷。
是她那个温柔的爸爸在默默保护着她。
叶宁想得正好，就听沈婉说：“谢谢你，小狐狸。”
“但我有个问题。”
叶宁叼着筷子很是嚣张：“您请说。”
沈婉：“你是不是太久没写中文了？”
叶宁：“啊？”
沈婉：“宝宝，狐狸的狐是反犬旁，不是提手旁。”
叶宁：“......”
“那只是我写得太快了太潦草了！！”
她可是紧急在酒店里赶制出来的文档啊！！！
这超强的现场制作PPT的能力哪个大学生看了不说一句羡慕啊！！！
沈婉你可真不会抓重点！！
她还以为沈婉会感动一下呢。
毕竟她难得矫情。
失策失策。
叶宁生气地拿筷子狠狠往饭上一戳，远看着就像是两柱高香。
“初一，墨镜呢？”沈婉突然说。
叶宁：“我找找。”
“你吃饭还戴墨镜干嘛？看得清菜吗妈妈？”
沈婉：“没办法。”
她说：“眼睛尿尿了。”
叶宁：“......”
草，她妈被传染了！！
第052章
晚饭吃完, 沈婉和叶宁双双戴着墨镜下去扔垃圾，顺带散步。
晚风吹来，徐徐缓缓, 透着一股惬意的凉爽。
庭院里有小孩在奔跑, 小狗在汪呜, 野猫伸着懒腰对着树干磨爪，世界闲暇得像一副画。
叶宁静静走在沈婉身边，难得安静下来, 闭着眼仰着头感受晚风的吹拂。
沈婉怕她走路这般明目张胆不看路摔倒，故而伸手拽着她的胳膊。叶宁察觉这力道，嘴角微微扬起。
妈妈在她身边, 她很安心。
两个人走到小区花园旁的木椅上坐下，这处所的人都非富即贵, 见她俩虽有些惊讶，但也没突兀上来打扰的，偶尔会有人来要个签名, 拍张照, 完成后便很快离开了。
母女俩坐在长椅上。
天边云层从橙转蓝，渐渐变灰, 月牙似的黄月亮悄然出现, 挂在云后若隐若现，宛若一位羞怯的姑娘。
叶宁很喜欢这样的时刻。
安静淡然。
她轻声说：“妈妈, 你会想起他吗？这么多年。”
沈婉这一路上早就在心里做了无数次准备。
她知道她将和女儿坦白一切。
但乍一下被问起, 她还是本能地怔住了。
叶宁忙说：“没关系的妈妈。呀——你看那只狗！”
远处有只萨摩耶正在地上打滚，号称微笑天使的它滚了几圈后彻底变成灰狗。主人崩溃尖叫, 上前想把狗抱起来。奈何此狗体型庞大，体重超标, 瘦弱的主人根本抱不起来。她挣扎了一番，最终，和狗一起躺在了草地上了。
萨摩耶见此张嘴露出笑容，粉嫩的舌头露在外面，看起来单纯极了。
沈婉笑着摇头，犹豫了下，开口说：“有的时候会想起来。”
“但我一般都让自己不要去想。”
叶宁明白，她伸手抓住沈婉的手，用力握着她，给她力量。
“我明白。”叶宁轻柔地说，“妈妈，我知道那些时刻对你来说很难。”
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叶宁不敢把这件事看得太轻，怕自己的话说得太简单。
但她明白一个道理。
“可是妈妈，遗忘才是真的失去。”
“而且一定有很好很珍贵的瞬间吧？”叶宁握着沈婉的手，认真地说，“爸爸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妈妈，我以前小的时候很在乎爸爸是谁，但总是得不到答案。因为别人的小孩都有爸爸，我没有。后来大了一些，我觉得有爸爸这件事好像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有些人的爸爸还不如没有。”
叶宁嘲谑地勾了勾嘴角：“我见过太多这种事情了，在我的朋友，在我的同龄人，以及各种平台新闻上。”
“所以我渐渐觉得，我不在乎这个名义上给了我生命的人，他也许只是一个除了精子便对我的成长再无贡献的废物。”
“我想过很多种可能。”
叶宁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比如我的爸爸可能是个外星人，又或者他是个穷小子，我甚至猜过他是不是卫叔叔。”
沈婉一惊：“当然不会。”
“你卫叔叔......”沈婉委婉地说，“他不喜欢女人。”
叶宁：“......？？”
woc！
一不小心吃了个大瓜！！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叶宁思路一下走远，“他是1还是0啊？”
沈婉：“什么意思？”
她不懂，只好说：“我帮你问问？”
叶宁：“可别！”
沈婉瞧她这般慌乱，多少猜出来一二，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她浅浅开口，目光落在远处的树叶上。
那一片树叶在风里摇摇欲坠，将落未落。有个好奇的小孩站在树下，蹦蹦跳跳，高抬双手随时准备接住这一枚碎叶。
于沈婉而言，女儿就是那个在这么多年后突然接住她的人。
她很感谢，又倍觉亏欠惭愧。
缺失了她的关爱，没有父亲的女儿，依旧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一个人好好长大了。变成了如今勇敢坦率真诚又热烈的模样。她选择自己跨过那条河来找她这个失职的母亲，沈婉心里又沉又暖，决意不辜负这份爱。
人们常说，母爱是天性。
可沈婉觉得，孩子爱妈妈才是一种天生的本能。
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尚未认知世界，未有睁眼的女儿就会哭闹着渴望她的拥抱。但她太疲惫，在手术台上待了几十个小时，生下初一已经精疲力尽。
沈婉记得，她当时就昏睡了过去，甚至在闭眼的前一秒，听到医生说‘孩子出来了’以后，她只有一个想法：明初，我来陪你。
再醒来是被小孩的哭声吵醒的，医院的护士，明初的同jsg事精心帮她照料了许久的孩子。见她醒了，让她抱抱，沈婉犹豫了下，没答应。
她不敢抱。
她怕自己抱了，就没有勇气求死。
清醒后，盛明初倒在一片血泊里的画面时时刻刻在她大脑里重演。现实中又时刻穿插着小孩的哭声与童真的眼眸。
沈婉感觉自己的灵魂被一刀劈成了两半，一半是痛失爱人的妻子，一半是新手上任的母亲。
而她自己根本不在其中。
沈婉放弃死亡是因为盛明初的同事在帮忙整理遗物时找到了一个笔记本。本子的封皮上是一个可爱的小猫，整体呈粉色的，透着一股俏皮少女的感觉。盛明初应当是故意去挑的这样的本子。
翻开来，他用钢笔写着《婉婉与女儿养育手册》。
字字认真，一撇一捺都含情。
盛明初研究了产妇术后护理，月子餐，后续康复，心理关照，又写了婴幼儿照料，必备生活用品名单，喂养物品与卫生用品列表，还写了PLANB，以防沈婉母乳不够，需要选择对应的奶粉，他研究了各个品牌奶粉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