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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个字太轻,一出口就揉在风里。她简直怀疑它们无法传出,赶紧又追上一句:“老师?”
夜风平静地吹,星空平静地闪。宁静的夜晚,只有远处打更的声音,隔壁孩子夜里惊醒的叫声,还有谁家的狗也被惊醒了跟着叫。
《云舟帖》舒展,生机书文安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云乘月呆呆片刻,慢慢也笑了笑。大约是被梦境影响,真以为还有故人可以相见了。老师……老师都走了多少年。她本不该生出这种古怪的、毫无根据的猜测。
“我肯定是太累了,我其实还需要睡一会儿。”
饶是如此,她还是轻声说,宛如在对谁抱怨,宛如故人还在时。她说得很认真。
“我应该去睡觉,睡得太晚影响健康。就算是修士,也要时刻记得普通人的节奏,不然很容易自高自大,无所不为,变成天下的祸害。”
“老师,我一直都记着您说的话呢。”
“可是……”
她在台阶上坐下,手撑着脸,想想又干脆双手撑在身后,伸直了两条腿,使劲仰着脖子,去看天空。
“可是,嘴上说着要按时睡觉,其实时不时就熬夜,这也才是人类嘛,老师。”
“我……”她想了想,有点不确定,“到底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总睡不好,所以长得不够高呢?我最开始挺高的,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长得比大多数男人都高,没想到现在只比一部分人高,唉,其实我有点惋惜。”
如果能成为一名身高八尺的强壮修士,很多麻烦一开始就不敢找上门。就像王师弟那样。这是她当年的愿望之一。
她说一会儿,停一会儿。
明明没有任何人应和,可这么絮絮地念着,她竟然真的得到了一点安慰,心情也渐渐稳定下来。
最后,她打了个呵欠,站起来。
“我想吃点宵夜。老师,我想吃……”
说完,她停了停。她想起来,曾经某个时候,如果她晚上说独自饿了,就总有人想办法给她一些吃的,无论在城镇还是野外。有时是几只烤鸟蛋,有时是一碗鱼汤,偶尔还会有一碗珍贵的糖水。
她笑了,自言自语:“噢,我长大了,我要自力更生。”
她走到厨房去,探头看了看,找到半个南瓜、一些豆子。她又摸了几块冰糖出来。
打水。生火。烧水。切南瓜。豆子一时半会儿煮不熟,作弊写个书文。
“……咩?”
忽然一声熟悉的鸣叫。
门板响了一声,撞进一只迷迷糊糊的小动物。是拂晓。
“拂晓回来了?”云乘月回头,有点惊奇,“你现在好像一头毛茸茸的……狮子?”
她有点不确定。
作为一头麒麟,拂晓拥有狼一样的蹄子、鹿一样的身体,也有鳞片和龙尾。但它的头与其说像羊头,不如说像狮子。它甚至长了一圈厚厚的鬃毛,连胸脯上都是一层层细而白的绒毛。
它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用力甩了甩身上的灰尘,这才跑进来,用大脑袋蹭蹭她,又变换声调“咩”了几声。
云乘月忍不住笑:“你问我在做什么?我在煮宵夜。南瓜红豆汤。快好了,你喝不喝?”
拂晓点头:“咩!”饿了!
她又抬头看向外面:“你呢?长途跋涉地回来,你要不要也喝一碗甜汤?”
薛无晦静静站在那里。不知为何,他没有出声,只是站着。星光落在他身上,和院子里的灯火一起,把他勾勒出朦胧的冷光;他的面容则属于厨房灯光照亮的部分,多了暖意和烟火气。
他是死灵,不会饥饿,但她似乎忘记了这一点,而他也无意提醒。
“好。”他说。
不久后,两个人和一头麒麟,就一起坐在台阶上喝南瓜红豆汤。
“好喝。”
“咩——”
一个人和一头麒麟同时呼出口气,发出满足的声音。剩下一个人捧着碗,眉眼不觉含了微微的笑意。
“外面怎么样了?”云乘月问。
“大致顺利。”
薛无晦讲了讲外头的事。
云乘月皱眉:“丧心病狂。”
薛无晦又问:“京中如何?你白日里……”
她就讲了讲京中的事。
薛无晦皱眉:“丧心病狂。”
他们对望片刻,云乘月失笑:“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好像那种被淘汰的失败者,很失意地聚在一起,骂这个骂那个,但其实无能为力。”
“我们没有无能为力。”薛无晦顿了顿,“但确实,我们都曾经失败。”
“是啊……”
云乘月埋下头,“咕嘟咕嘟”喝完最后一口甜汤,还认真把南瓜丝都吃掉了。末了,她舔舔嘴唇,说:“小梦画了宣传画,你还没看过吧?”
“听说了,但还没看。对了,”薛无晦也想起来什么,“公输夫子托我带来你想要的印刷工具。”
“多谢公输夫子!”
“她说是胡祥做的。”
“多谢胡祥师兄!”
薛无晦眼中有笑:“东西有些占地方,我一会儿给你放院子里。”
“好。”
“梅江宴的事……”
“什么?”
“……没什么。”
薛无晦忽然仰起头,一口气喝光碗里的汤。当他放下碗,嘴唇上没有沾着一滴多余的汤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云乘月托着下巴,看他:“你为什么不问了?”
他淡淡道:“我相信你的判断。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该为你做哪些准备。”
她有些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说这话太生疏,最后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渐渐用力。
他一怔,垂眼看向他们交握的手,嘴唇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这时,旁边的拂晓却走过来,也矜持地把一只蹄子放上来。
“咩咩咩!”
——我也有份呀!
他们一怔,齐齐一笑。
“拂晓,辛苦你分发信物。”云乘月亲密地抚摸麒麟脑袋,“接下来,还有宣传画也需要你四处分发,你能再辛苦一段时间吗?”
“咩咩!”
——义不容辞!
麒麟昂首挺胸。
“那……”
云乘月低声道:“就休息罢。”
他点点头,松开手:“去罢,我守着你。”
她下意识道:“你也可以……”
却见他神色平静,淡淡道:“你知道,我总是守着你的。”
……
与普通的朝廷机构不同,三清阁不在城北,而是在城市中心,也就是城北护城河以南不远,四方交汇的嘈杂地带。
有人说这是因为城北地方不够用了,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三清阁是陛下的耳目,自然该亲民、爱民,要伫立在百姓之中,而不是矜持地躲在天山脚下。
季双锦愿意相信后一种说法。
进京之后,她总是起得最早,歇得最晚。一开始是拼命地修炼,之后被太清令选召后,她成为了三清阁的官员,就一边修炼一边做事。
今天也如此。虽然昨天发生的事让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但今早还是按时醒来。
她更是下定决心:为了避免昨日惨剧再次发生,她更要潜心办事,做好三清阁的官员才行。
虽然只挂了“主簿”这个不高的职位,但她非常知足。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能不通过科举,而是被特别选召来授官的?
更令她激动的是,她竟然获得了太清剑的青睐,成为三清阁中唯一能够借用太清剑的人!
为着这一点,她甚至受到了皇帝的亲自召见,得到了几句鼓励之言。虽然隔着茫茫的白雾和水镜,她只见到了一个影子,而且被威压压得战战兢兢,但她还是异常激动。
这是她脱离季家之后,取得的最重要的成就。有了这一重身份,她暂时不必担忧季家的报复。
她心中甚至生出了一点骄傲:来到白玉京这权力中心,才知道什么是顶尖世家。相比起来,那早已被逐出权力中心的季家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她能一步步往前走、往上走,她将能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取得季家不得不低头的成就——甚至乐家!那曾经被她视为依靠、救星的乐家,现在看来,也不是不可超越。
毕竟,像乐水,这位招募她的乐家嫡子,入京之后不也被她的风头盖过?他可不能借太清剑一用。
当然,季双锦也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自满。她现在才刚刚起步,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这也是她如此拼命的缘故。
这天,她结束了晨练、上午的办公,中午又抓紧时间写了会儿字,接着就去库房里拿了包裹,匆匆往外走。
路上她碰到几个同僚,吃了几句阴阳怪气的酸话。
“季主簿又出去?”
“季主簿去哪儿呢?”
“必定又是去兜售护身蝉了吧,还得自己荷包里掏钱贴补着,骗人说打折,好叫那等穷酸人来买呢!”
“大胆!季主簿可是我等之中唯一能够借用太清剑之人,你怎敢放肆?”
“哎呀,我好害怕啊,对了,季主簿不光能借用太清剑,背后还有乐家公子撑腰嘛。”
季双锦早就听惯了。她板起脸,大步朝前走,不去回应。
她的不搭理,让那些人更加不舒服。就有人攒劲儿阴阳怪气:
“——可不光是乐家公子,季主簿和那位姓云的大人物可是同门,还是至交好友!那可是未来的岁星星官,这大腿但凡抱得紧,季主簿哪里看得上我们?”
季双锦还是不理。
“说笑了吧,那位可是和我们季主簿决裂了,这大腿想抱也抱不上哪!”
季双锦继续走。
“不不,要我说,季主簿这才是明智之举。”
背后几人相互看看,其中一人忽然笑道:“那一位说是岁星星官,实则恐怕活不过今年!”
“惹了陛下厌弃,凭她多大本事,也给轻轻松松摁死!”
“季主簿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懂得见风使舵,管他什么朋友,凡是挡了季主簿的路,那都得一边去!”
“听说那一位花容月貌,有倾国倾城之姿,你们说,她死前能不能让我们几个……”
季双锦脚下一旋,猛一转身。
在她转身的刹那,腰间环首刀也一同出鞘。“当啷”一声堪堪响起,银白锋刃已抵至那人脖颈边。
向下轻轻一压。不愧是吹毛断发的利刃,只微微一点力,就能在修士脖子上压出一丝血线。
“干、干什么……!”
好一会儿寂静后,他们才紧张地聒噪起来。
“季双锦你好大的胆子,你你你难道敢敢敢对同僚……”
“我只说一次。”季双锦冷声说,手里的刀亮得惊人,却还不如她眼中的烈焰更亮,“不准用污言秽语侮辱我的朋友。”
那几人傻傻地看着她。
季双锦一字一句:“再让我听见一次,不管是谁,不管在什么地方,我手中长刀,必不留情!”
第208章 季主簿
◎有自己坚持的季双锦◎
还是冲动了。
直到走出去很远, 季双锦才叹了口气。她用手揉了揉脸,抹去那一丝疲惫之色。
那几人家里都有背景,都是白玉京中的某氏某家, 还有个甚至是家主的儿子。今天招惹他们,不多时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这样值得吗?仅仅是为了一句侮辱乘月的话……可是任凭哪个有良知的女子听了这话, 就算明知那种人根本碰不到她一片衣角,恐怕也会震怒。实在恶心。
罢了,做都做了,想这么多作甚。况且这本就是自己心中所想, 有什么好后悔?
她好歹有了一点点成就, 也有了一点点地位,实在不能再像从前一样, 总是习惯压抑、委屈、隐藏自己。
季双锦边走边想。
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人也能被太清令选中,进入三清阁。这样的人, 能为陛下做什么事?难道太清令选召, 其实也是按照家世……说起来,虽然太清令选中的人不少,可是获益最大的一些人,确实都是世家出身、官家子弟。
太清令真的没有被谁操控么……
不,不,不能这样想下去!
季双锦倏然惊醒,出了一头冷汗。
就算太清令被操控,那也是陛下的意志, 她怎能怀疑?陛下做事, 必定有自己的想法。
季双锦又走了几步, 才重新镇定下来。
她先是回了一趟乐家。
她是和乐水一起进京的, 自然而然就带着阿苏栖息在了乐家的宅邸里。她尽量不去想旁人会如何看她们。总算这里是乐水自己的一处宅院,下人不多,也没什么复杂的关系需要应对。
她是回来看阿苏的。
“阿苏,阿苏。”
她还没进门,就急急叫开了。
从屋内传出一阵咳嗽声。门一开,热浪就扑面而来;那是阵法运行所产生的热量,在冬季常被用来保温。可现在这股热浪却灼热异常,让季双锦的皮肤都有种烧起来的感觉。
“是否太热了些?”
她摘下帽子,揩了揩鬓角的汗珠。
阿苏也已经坐了起来。在这样炎热的屋子里,她却还裹着一床被子,面容蜡黄,眼下是明显的青影。这样恹恹的病容,哪里还有当初英姿飒爽的护卫风采。
“咳咳,小姐……咳咳……”
“怎么咳嗽得这样厉害。”
季双锦连忙过去,又唤人端药来。阿苏阻止了她,笑道:“小姐,我已经喝过药了。”
“可你咳得这样厉害……”
“已经好些了。”
“是不是该换个大夫?”
阿苏连忙摇头:“真的好些了。小姐,我……咳咳……就是着凉发烧而已……”
她转头去咳嗽,生怕唾沫星子沾到小姐。这还不够,她还往被窝里缩,闷声道:“小姐离我远一些,别把病气过给你。”
季双锦有些手足无措。说到底,她并不知道应该怎么照顾人。从前和那未婚夫在一起时,她只需要做做样子,具体的事情自然有奴仆来做。
她只能从怀里摸出一只金灿灿的蝉,放到阿苏枕头边。
“阿苏,我给你带了这个。”她说,“据说金蝉的护佑力最强,有它在,你必定能快快痊愈。”
“……这个?”
阿苏立即坐直了,睁大眼:“这个就是那二百两一枚,还有价无市的金蝉?啊,小姐,连你自己都没有呢!咳咳,不是说不能私自……?”
三清阁官员禁止私下贩卖金蝉,其他都随意。无他,金蝉实在卖得太好,城中豪族们都分不够,哪能放开了去卖。
季双锦笑起来。她瘦了不少,脸颊不再那样圆润得甜蜜,唯有这样笑起来时还是以前那可爱天真的样子。
“当官,还是要有一点点小小、小小的福利的。”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又将食指抵在唇边,眨眨眼,“况且,又不是不给钱。大家都这样做。水至清则无鱼。如果自己人连这一点点好处都没有,怎么能够卖力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