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着什么,愣着干什么?什么傀儡不傀儡,怎么了,将军不是我们的将军了?”他环顾同僚,怒声斥责,“将军若是傀儡,我庄夜便是第二号傀儡——来,叫一声傀儡副指挥使听听,快叫啊!”
短暂的呆愣后,飞鱼卫们激动起来。
“那我是傀儡三号!”
“呸,凭什么你是三号,老娘才是三号!”
“你说三号就三号,回去我们先斗过一场!”
庄夜偷眼去看将军。将军还是那样,冷着脸,一句话不说,但仔细看看,他脸上是不是有一丝微笑?
“看什么看?”将军看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那些怪东西被清理得差不多了,我们飞鱼卫也要去做该做的事。”
云乘月收回目光,面上也浮出笑意:“你看,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北溟愤愤道:“等皇兄回来,将你们一起收拾……?”
一道光幕,从天空垂下。
“来了!”云乘月精神一振。
她随手捏碎了太子的头颅,干脆地结束了这颗头颅的最后生机,根本不再听他废话。
同时,她也陡然出手,抓住辰星的手臂,向着上空纵身一跃——
光幕兜住她,也兜住了辰星,旋即迅速往上飞去。
“云乘月?!”
除了照天教众人之外,剩下人无不哗然。
此时此刻,却还有一声:“乘月……!!”
季双锦磕磕绊绊,浑身是伤。短短一段路,因为敌人太多,她现在才走到,她一眼看见空中的云乘月,急切地喊道:“乘月,乘月……求你救救阿苏,救救乐公子!”
但是,云乘月已经飞得太高,或说光幕的速度实在太快。她纵然听见了这一句,却也无暇去管。况且,下方有杨嘉在,季双锦如果需要治疗,也能找到人。
她便专心上飞。
空间合拢,景物变幻;四周暗了下来,最终变为一片看不清边际的黑暗空间。
她落在“地面”。雪白的光线纵横交错,形成无数正方格,好似一张巨大的棋盘。
十数方格之外,庄梦柳赫然站在那里。他一身竹色道袍,远看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大师姐……你到底站在了朕的面前。”
他往前走,宽大的袖口和衣角在身侧翻飞如云。
“那么,大师姐,告诉我,你想对朕做什么,又能对朕做什么?”
“纵然你切断了朕的力量来源,可你依然注定失败。”
他伸出手:“辰星,剑来——!”
辰星一言不发,化为一抹银白流光,离开云乘月,飞入庄梦柳手里。长剑通体流银,如月下雪色,如梦似幻。
正是太清剑。
云乘月轻声说:“辰星……果然就是太清剑剑灵。”
庄梦柳欣赏地转了转手里的长剑,噙着笑。但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笑起来实在非常僵硬。他似乎并不觉得,还是那样笑道:“不错,星祠前那一把不过是冒牌货,真正的太清剑一直在这里,还有……”
云乘月伸出手,手掌摊开。簪身漆黑、花朵雪白晶莹的梅花簪,正躺在她手中。继而,木簪变化,也化为一段长剑,赫然也是太清剑模样。
“……啊,不错,梅花簪也承载了一部分太清剑的力量。大师姐,不愧是你。”庄梦柳赞赏道,“不过,既然梅花簪在你手上,就说明薛暗死了……不,他背叛朕了?”
他神情阴沉一瞬:“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云乘月举起剑,直直对准他:“你现在说话可真是变态,我想来想去都没想出来,你究竟是谁?”
“我?”他说,“大师姐,你竟然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庄梦柳。”
“你不是庄梦柳。”云乘月冷冷道,“但我看出来了,你确实对庄梦柳的身体非常执着。上次隔空一击,我亲眼看着梦柳的尸体崩毁,现在你竟然又拼凑了出来,如此精神,值得嘉奖,你怕不是有恋尸癖吧?还有薛暗的事,莫非你其实对薛无晦爱得死去活来,才会一千年里都对着他的替身过来?”
庄梦柳只笑。
并不动怒,只缓缓道:“那……大师姐,如果我不是庄梦柳,你觉得,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大师姐,那你来好好认一认——我究竟是谁!!!”
他朝天举起太清剑。
丝丝缕缕的光芒向四周散开,往左形成“生”字,往右形成“死”字。前者为黑,后者为白,二色往复流转,构成奇妙循环。
庞大的气息往四周吹开,好似怪物一口吐息。
四面八方,忽然有黑影滚滚向此处而来。
“大师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我与这些神鬼死灵放在一起!”
神鬼的死灵咆哮挣扎,好像被巨大的旋涡吸住,瞬间包裹了庄梦柳。他的身影消失,而一个磅礴的巨影渐渐成型。巨影之中,只有银白剑光隐隐可见——太清剑。
云乘月呵斥一声!生机书文光芒大盛。她周身同时浮出大大小小的“生”字,有不同字体、不同风格,每一个都在不停演化。
其余书文也投入这片文字之海,一同烁烁。
她抬起太清剑,而腰间玉清、上清二剑自行飞起,以太清剑为轴心,飞快旋转,旋出一片金红光影。那光越来越盛,也将云乘月包裹住。
下一个瞬间,当她出现在庄梦柳面前时,手中已经只有一把剑——一把金、银、红三色交织的巨剑。
剑上铭文:三清!
这才是三清剑真正的形态。
剑鸣响起,清亮高亢,如喜悦,如振奋。上清剑的杀伐之意盎然而起,玉清剑的幽冥之力幽幽散开,而太清剑——
它承载了生机书文,以贯通生死之力,将生命之灵光发挥到了最强。
滋——
三清剑没入黑影,发出令人牙酸的腐蚀的声音;白烟生出,好似被消融的肌体。
挣扎的神鬼死灵,咆哮得更加大声。
然而……
怦怦!
如同心跳般的巨声,在这片空间响起。
怦怦!
三清剑上传来巨大阻力,缓缓将之推出。
怦怦!
神鬼的咆哮、哀鸣,还有一切动作,忽然齐齐停止。它们也齐齐垂下头颅,好似再次死去。
怦怦……
云乘月抽出三清剑,向后退开。
黑影缩小、缩小,如同融化。所有神鬼的轮廓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软泥似的小山。
从这小山之巅,有什么东西萌动。它跳动、突破束缚,伴随着“啪”一声——它探了出来。
那是一颗巨大的头颅,而那张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半边的脸,仍然是庄梦柳的模样,而剩下半张却白骨森森;白骨上挂着无数青蛙卵似的圆球,但仔细看去,那些哪里是圆球?而是一颗颗人头!
那些头容貌不同,神情却都相似;他们都双目大睁,嘴也张着,神态扭曲,仿佛是在极致的惊恐和痛苦中死去。
“嗬嗬嗬嗬嗬嗬……”
眼前的怪物发出了一连串沉闷的声音。云乘月竟然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是它的笑声。
“神鬼的死灵……也是无上的美味啊!”
“这些力量,这些力量……啊,人类如何能够企及?吞噬一万人人类修士,也不及神鬼一只!”
它那半边完好的脸上,眼珠转动,对准了云乘月。
“现在,我已经吸收了所有神鬼的力量。我已经超越了飞仙之境,比当年的你走得更远,更远……”
“而你?大师姐,你现在甚至不如当年。”
“所有,告诉我……”
“大师姐,你打算怎么办?”
它的力量确实已经太过强大,强大到这个空间都不断摇晃。云乘月甚至连直视它,都感到心神摇荡,她喉头一甜,张嘴就吐出一口鲜血。
她抬起手臂,略有吃力地擦掉血迹。
当她放下手,面上竟然挂着一缕笑。
“我的办法……”
“华苒!”她忽然高声叫出这个名字,“你曾经告诉我,让我叫你的名字,叫你华苒。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怪物涌动着,眼珠轻颤,似有疑惑:“大师姐,你在搞什么把戏?”
云乘月没有理它,只死死盯着黑泥之中的一缕银白光芒。那光芒几乎被黑暗淹没了,却依稀还能看见。
她转头又吐了一口鲜血,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却仍然不减声调:“当年……我曾抚着太清剑,指着‘物华苒苒’这四个字,对旁人说——”
“如果太清剑生出剑灵,我便要给她起名‘华苒’,是天地精华、苒苒不休之意。”
“但是,我没有等到你出世,还把你借了出去,把你弄丢在千年之前,甚至还忘了你……这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够珍惜你!”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找到你了,你能不能回到我身边?”
黑泥之中,银白光芒微弱,回以沉默。
怪物回过味来,失笑:“大师姐,你还想策反辰星?没用的!这一千年里,炼化她的人是我!我们相处的时间,比你漫长得多!”
“你说对不起辰星……是啊,你确实对不起她!你究竟对得起谁?”那声音渐渐充满了怨毒,“当年离开太苍山时,你发过誓,要保护好我们……你究竟,做到了什么?”
云乘月嘴唇颤抖了一下。她昂着头,竭力想要维持平静,却终究忍不住一丝怆然。
“是……我,谁都没有能够守住。”
仅仅是说出这一句话,她的眼睛就泛起了红。她还在笑,笑容却平添几分凄凉。
那声音像有些烦躁,咆哮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大师姐,你若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们,还有一个补救方法——变成我的养料,变成我的一部分!”
“为了我的理想——大师姐,请你一死!”
云乘月凝视着它。
黑泥之中,太清剑依旧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那丝凄凉褪去,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坚定。
“好啊。”她说。
一时间,连黑影都愣住了。而太清剑的光芒,也似微微一闪。
云乘月举起剑,横过来,放在自己颈侧。她目光平稳,手没有一丝颤抖。
“如果我死能谢罪,那么,如你所愿。”
不容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剑光已经一闪!
三清剑猛然一抖,发出长长哀鸣。
血光——飞溅开来。
……
明光书院。
“为什么你要把它和大师姐关在一起?!”
“那大师姐怎么办?!”
“小师弟,你是疯了,还是突然被人夺舍了?!我竟不知道,死灵也会被夺舍!”
王夫子急得团团转,揪着自己的胡子,恨不得上去给小师弟两拳。
薛无晦盘腿坐在地上,用天子剑撑着身体。他微垂着头,长发凌乱,因为刚才的激斗,面上也出现衰败之色。拂晓也在他身边,正趴在地上,眼帘半垂着,双眼变得漆黑,其中有五彩光芒不停闪烁。
它正在维持那片空间的运转。那片空间本质上是以“越”字书文为核心,结合云乘月的“斩死还生”,再以天下修士的力量为动力,所形成的独立空间。拂晓必须专心致志,维持“越”字书文的存在。
薛无晦轻轻抚摸着麒麟的头颅,想着这些原理。有些枯燥啊。他想,还是她挽起长剑、凌空写出书文的场面,要有趣得多。
“小师弟!?”王夫子生气了,“说话!”
“我……”
薛无晦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苍白近乎透明的脸,和一双幽黑不见底的眼睛。他竟还是那副冷淡平静的模样,口中道:“我相信她。”
王道恒等了片刻,忽然错愕至极:“就这一句?”
“我相信她。”薛无晦重复,“这是她定下的计策,我相信她。”
她的计策——先下手为强,抢在梅江宴上发动袭击,同时在各地星祠布置好封锁装置,装置作用是:隔绝死气,也隔绝太清剑那种掠夺生命的力量。
由于有新剑“斩死还生”书文的支持,还有《云舟帖》收集的大量情感之力,他们得以完成第一重布置。
而装置一旦启动,又可以通过晶石,将普通修士的力量转化为装置的动力,因而无需云乘月本人耗费太多力量。
王夫子还是一脸怒色:“我一直不赞成梅江宴动手!距离七月半还有半年,何须如此着急……”
“不,王师兄,你误会了。那个人也并没打算等到七月半。它原本就要在梅江宴动手。如果我们不动,就只能等死。”
“……什么?”王夫子一愣,“你们怎么知道?”
“薛暗传的信。他在宫外听见辰星接旨。那个人让辰星在梅江宴上对云乘月出手,而且不能留力,预备的就是一击必杀。”
“那,这……”王夫子改成去揪自己的眉毛,“即便如此,也不该让大师姐一人对敌!”
“王师兄,你还不明白?之所以要大费周章,把它关在那片空间里,不光是为了隔绝它的力量,那种通过吸食活人来壮大自身的力量。”薛无晦淡淡道,“也是因为,她不想看见更多人死去了。”
“王师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她说过……”他眼前闪过她的侧脸,那带着微笑的、宁静的面容,眼中却藏着凄然痛楚。
他喃喃道:“她说过,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了。”
任何人——不光是指他们,也不光是指她身边的亲朋好友。也指那些陌生人。
是指那些在街头贩卖吃食的凡人,那些辛苦驾车、风尘仆仆的人,那些背着亲人在红尘中艰难前行的人,也包括那些富贵安逸、却各有忧愁的人。甚至,还包括那些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有过恶行,叫人讨厌的人……
所有构成这个世间一环的人,都不应该为了和自己无关的阴谋而死——她是这样希望的。
王夫子张着嘴,怔怔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他弯下腿,居然也在薛无晦对面坐下了。
“你说的那些人里,”他露出一丝苦笑,“也包括辰星吧?”
薛无晦看着他:“王师兄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辰星就是太清剑剑灵?”
“如果这一千年你也没有缺席,那你也会知道。”王夫子说。
“但王师兄没有说出来。”
“因为……”老人更是苦笑,一摊手,又指了指天上,“我就是怕,大师姐像现在这样。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人,其实也是为了把辰星拉回来吧?她觉得对不起她,而且……她也觉得对不起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