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瞥了他一眼:“嗯?”
太子声音立刻低下去,柔弱地说:“臣弟担心陛下。”
皇帝翘起嘴角。那像是个腻味的笑,或者不屑的笑。但他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太子低着头,也没有看见。他继续说了些话,大
意是卢桁分明是法度一道的人,且已经退休,现在却因为私心,留在京中为云氏女四处奔走,说不定未来就会投向意趣之道,背弃皇帝的信任,云云。
皇帝先还耐着性子听几句,接着就烦了。这个兄弟怎么回事,闭上嘴还像模像样能唬唬人,张口说话就翻来覆去几句话讲不清一个意思。真亏他是太子!
“行了行了。”皇帝摆手道,“你就说,你想如何?”
太子立即道:“杀了卢桁!”
皇帝几乎气笑。
杀了卢桁?他怎么不说杀了明光书院的王道恒?再简单一些,所有意趣之道的修士全杀了吧!大道之争可真是简单的事,治国也真是简单——杀就够了!
皇帝砸了个杯子出去,正中太子头顶。
“卢桁是老臣,还当过太子太傅,同你有师生之谊。他哪怕是犯了刑律,你也要跪着为他求情,这才有个太子的样子——你懂不懂?修士求道,朝廷却要施仁!”
嘶哑怪异的声音在宫殿中回荡。
太子不敢躲,更不敢还嘴,只能唯唯称是。
皇帝稍微气顺了点。气过了,笑过了,他就觉得有些疲惫。他耳中还能听见自己怒吼的回音,还是那么怪异。那是旧伤的证明,是多年来难以愈合的证据……
他闭上眼,把玩虎符的速度变得更快。
“卢桁耿直忠心,桃李满天下,在百官中很有威望。这样一个老臣,最好拿来敬着,而不是喊打喊杀,去寒了别人的心。”不然你一个人治国,当个光杆将军?光是那本厚厚的律法,你小子都背不下来!
皇帝腹诽。
但他尽量耐下心来:“卢桁不用管。你如果一定要掺和这事,不如多去庄家走动走动。”
太子有些疑惑,又有些心虚:“庄家?”
明知故问。皇帝摇头,语气严厉了一些:“当年朕订下你和庄大小姐的婚约,但后来你怎么回事?既然庄家已经认了后来的女儿,你自然该迎娶她,而不是到现在还对前头那冒牌货念念不忘,还跑去修什么佛!”
听到这里,太子沉默片刻,竟然抬起了头。他眉眼几动,显出一点倔强。
“皇兄,您分明知道。”他换回了更加亲近的称呼,那丝倔强也更明显,“幼薇才更像……那个人。”
皇帝面无表情。
“我管她像谁,血脉才是唯一的标准。”他冰冷地说,“庄家也算和朕血脉相连,朕曾经承诺过,会补偿庄家。一个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就是正好。可是太子,你食言了,也就让朕食言了!”
皇帝与庄家的血脉相连……
可皇帝并不姓庄。
如果有旁人听见这消息,必定大惊失色,并衍生出无穷的猜想和阴谋论。
可太子听见了,却并不吃惊。显然,他早就知道这件事。
他只是沉默着,保持着那一丝倔强。恰如当年。
皇帝盯他片刻,自己闭了闭眼。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太子,听着,今天开始,朕要你去和庄家多走动。庄家是法度一道的股肱,你既然要当未来新君,就要得人支持,而不是当什么独行客!”
“……新君?”
太子却一愣:“皇兄?”
皇帝挥挥手。
“朕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正是因此,明年的岁星之宴才如此重要。也是因此,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没有多教导太子一些,以至于现在看来,竟要落得国朝后继无人的下场。
太子还是一脸茫然。他好像从没想过“皇帝可能不在”的可能性,一时都吓懵了,愣愣做不出反应。
看着他那个样子,皇帝就觉得腻味。他不愿再多说,大袖一拂,就将太子赶出了云雾障。这点实力他还是有的。
不过……
重新闭目前,他分出一缕神思,出了一会儿神。
刚才太子说,庄幼薇……不,宋幼薇很像那个人。其实他曾经也这样觉得。所以在一众候选人里,才点了她做太子妃。可上回在明光书院见了那个女修,那个云乘月,他却又觉得,这个宋幼薇之女,才真的像那个人。
也许这都是错觉。修士活得太久、修道太久,往往就会陷入不可知的迷障。
毕竟……
那个人的名字,同样早已消失在历史的暗影中,所有人都不再记得。连王道恒也是。
连他也是。
……
千里之外的明光书院。
乐陶通过帝陵,冒出了头。
“陛下。”
她屈膝行礼,并很快被免礼。
陛下问:“乐卿,情况如何?”
乐陶回答:“大梁对死灵严防死守,不过臣还是在山野捡了几个孤魂野鬼回来,也初步唤醒了他们的神智。”
薛无晦颔首:“那就扔去岁星星祠,里头的前辈们会教导他们。”
教导……折腾还差不多。乐陶心想,有点幸灾乐祸,也很愉快。折腾新兵总是让人开心,很多战友的情谊也就是在这时候开始的。真没想到,她死了这么多年,还能有再体会的这一天。
说完了正事,乐陶就开始东看看、西看看。
薛无晦冷道:“看什么?申屠在北境带孩子,也还没回来。”
带孩子?陛下居然会用这样的说法。一定是被乘月带坏的。乐陶憋笑。
“臣找皇后殿下。”女将军说,故作严肃,“这次的行动,臣还没向皇后殿下禀报。”
薛无晦沉默片刻,淡淡道:“她离开了。”
乐陶一愣,大惊:“啊?难道说陛下又成了……”孤家寡人?
还好,女将军聪明地把那句不敬之语咽了下去。
陛下瞥她一眼,眼神还是冷冷,语气也还是淡淡:“她去做她自己的事,求她自己的道。无需用杂事打扰她。”
好似无动于衷。
乐陶再一愣,眼中那点轻松愉快消失了。她迟疑半晌,重新屈膝,恭恭敬敬地说:“可是陛下,臣还是以为,既然陛下答应过皇后殿下不再隐瞒,就该言出必行。”
“哦?这是指责朕失言了?”
女将军微微一抖。但她坚持住了。
“臣不敢。但……臣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低着头,一鼓作气,“臣一直明白,陛下宅心仁厚,总是默默为臣等做打算,可是,皇后与陛下夫妻一体,她不是臣这样死后还需要陛下庇护的无能之辈,而该是和陛下并肩作战的战友。皇后她也不是愿意缩在别人身后的人,陛下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还自以为是地教导起朕来了。”
这话说得讽刺,但听上去,陛下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乐陶稍微松了口气。
“罢了。等云乘月回来,你也好,申屠,其他什么孤魂野鬼也罢,爱跟她说什么就说什么。”
乐陶立即高兴起来:“是!陛下圣明!”
“下去吧。”薛无晦摇摇头,“乐卿辛苦,自去歇息。大梁即将有大动作,孤魂野鬼你不必再管。朕……”
不知道为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好像对自己即将说出的话抱有疑虑。这位陛下很少会这样。他很少像这样,对自己做出的决定犹豫不决。
乐陶只敢等着。
终于,陛下还是说了出来。
“朕有一具栖魂傀儡。”他下定决心,语速变得很快,“乐卿,你去北部苍州,叫申屠一起,帮朕……做一个活人的身份出来。”
如此如此,这般那般。陛下细细地交代了一番。
活人的身份?
乐陶越听越惊讶。事情倒是不难,就是很需要耐心细致,难怪要叫上申屠。可……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有必要?不对不对,陛下既然这样说,那就一定有必要,只是她看不明白。乐陶生前就很有自知之明:她适合当将军,却不适合当谋士。
有什么事她照办就对了。
女将军痛痛快快点了头。
最后,她还有一件事要问。
“陛下,臣斗胆,”她问得很小心,神态也变得非常严肃,“最该车裂凌迟的那个叛徒,已经找到了么?”
那个叛徒——千年前谋划了整个阴谋,又从背后亲手斩下陛下头颅的叛徒。
乐陶低声说:“臣一直想不明白。早在陛下立国前,我们这些追随者就立下道心誓,谁敢背叛陛下,便是五雷轰顶的下场。可究竟是谁,竟然有那等修为、那等手段,突破道心誓的限制,将陛下……”
她不忍再说,也不敢再说。
薛无晦的反应却非常平静。若一个人花了千年来怨恨、来质疑,那最终当他接受业已发生的一切,他就会获得远超常人的平静。
“办法总比限制多。不过,叛徒也付出了严峻的代价。”他甚至微微一笑,虽然这笑容异常冰冷。
乐陶蠕动嘴唇:“那,究竟是……”
“乐卿以为是谁?”
“从实力来看……言氏?或者班氏?”
“另有其人。”
“那……庄氏?”
薛无晦翘起嘴角。
“对了。但也不全对。”他微笑着,眼中闪烁着森冷的锋芒,“乐卿,你会知道的。”
……
假如云乘月能听见薛无晦和乐陶的对话,她一定会给女将军一个扎实的拥抱,告诉她她说得对,她讨厌被隐瞒,就算是麻烦事,也要让她自己决定推辞还是参与。
不过她现在顾不上思索其他。
这个静谧的后半夜,她正行走在后山的法阵中。
梦马在这里不管用,甚至显出了畏惧,她就收了起来。一柄玉清剑在手,银白的剑身散发光芒,照亮了她的前路。
其实,这里并不需要照明。
因为法阵已经对她显露真容。
在山外看起来,法阵像巨大的粗绳,而置身其中时,就会发现它们依然由无数字列组成。它们好似一条条活动的藤蔓,组成了一座深深的书文之森。她每往前走一步,这些“藤蔓”就自己移开一些,又迅速在她身后合拢。
她就这样一步步往里走去。
今夜她走了太多路。以往还能用飞舟替代一部分路途,但宵禁出游,哪能大大咧咧飞?
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要万分小心,还得尽量快。久而久之,云乘月已经无数次汗湿重衫,又因为怕触发法阵,而小范围运转灵力,不让汗水滴落。
现在进了后山,法阵自动回避,她反而轻松一些。前路自开,她就没必要再小心翼翼,也无需再浪费灵力。
夜晚的山野并不安静。有风声,有虫鸣,偶尔还有飞鸟掠羽之声。没有了人类,自然其实一样热闹。
所以她走得还算惬意。
可时间一久,云乘月就觉得不对劲:她进后山的时间是后半夜,算来现在该是黎明,为什么天空依旧漆黑,只有星空运转?
她抬起头。根据星空的位置,现在应该是……
看不出来。因为每一个时刻的星星都在。它们一同在空中闪烁,仿佛是无数的时间和无数的轨迹重叠在一起,将时空平面化地展开。
云乘月很快想到了。难道这里是永夜?而之所以星空被设计成这样,恐怕是为了防止谁观星测命吧?
观星测命,是修士的基本功之一。不过大多数修士只能从星空中推算时间、天气和大概的气候,再厉害一些的,能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关于自己的命运——那就是所谓的“命轨”。
但即便看得到命轨,也只能看到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兆,具体怎么解读,全靠个人推测——全靠猜。
就算让被关押的人看到真正的星空又如何?只凭观测星空,再强大的修士也做不了什么。否则,千年前的薛无晦就该算出自己的命运,或者算出别人的杀意。
真怪。
云乘月停下来。她回过头,看了看来路。那条路已经又被法阵掩盖,一点都看不见了。
怪是怪,也只能往前走。
她又往嘴里塞了两颗丹药,暗自感叹今天一夜真是走完了这辈子的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余生每一天都能躺着……
但现实是还要继续走。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看见了一点灯火。
灯火?
的确是灯火。一点烛光悬在窗户里,四周黯淡的轮廓说明那是一间小木屋。
云乘月定了定神,走过去。
木屋很普通。而且没人。出乎意料。
她先还谨慎地绕着屋子转一圈,等确定了这屋子没有什么不干净的气息,窗户望进去也没有人,她就小心地推开了房门。
屋里确实没人。
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再加几张空白的、边角发黄的草纸,再一只装着清水的碗映着残烛,其余什么都没有。
床上没有被褥,只铺着一点干草。她走到床边,蹲下来,看见一点很细小的干草碎屑,藏在阴暗的缝隙中。
云乘月站起身,走出房屋。
她来到屋前,找了一处平地。椅子、桌子、笔墨……她从空间锦囊中依次拿出这些东西。还有几本书,是陆莹偷偷塞给她,说是跟双锦一起借出来的。真是胆子大,也不怕被开除。
还有一座刻漏,用来在这个没有日光的地方计时。尺寸很小,壶面却还刻着连续的花纹,显得很精致。这是薛无晦不知道哪儿淘来送她的。
再放上一只无影明珠灯(来自胡祥,买飞舟的赠品),云乘月开始静静地看书写字。
法阵的痕迹消失了。山野热闹又清寂,头顶的星空拥挤而遥远。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一件事:读书,写字。
感觉像回到了最初的帝陵。她很快就沉浸下去,几乎忘记自己所处何处,也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
写着写着,她忽然心神一动。无缘无故,她想起了《云舟帖》。
怪了,她很久没想起《云舟帖》了。自从在字帖中先后得到生、光二字,她就陷入了忙碌而跌宕起伏的旅程。加上《云舟帖》已经在世人面前被“撕毁”,她也好久没有拿出真本临摹过了。
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想起来了它?
她思索着。这时,她耳边听见鸟鸣啁啾,虫声渐响;山野似乎渐渐褪去清寂,正展露出内在的生机。
生机……对了,“生”是她观想的第一枚书文。生机之道,也是她一直使用的道路。
《云舟帖》是一副特殊的字帖。它蕴含了盎然生机,而且内容神秘。观看者必须达到一定境界,才能继续阅读。
云乘月现在是第三境的修为,可她之前曾回帝陵中翻了翻《云舟帖》,发现自己依然只能看见“仲春之际,云舟飞渡”这两句。当时她不明白原因,现在却忽然思索,或许这也是她陷入瓶颈的反应?
生机,也和她缺少的“烟火气”有关?
那么,不如再写一写。
凝神,提笔,悬腕。《云舟帖》是千年前写就的正楷字帖,古意盎然,结字工整的同时,又有笔墨丝缕相连,仿佛天女水袖轻轻一舞,端庄又不失灵动妩媚。
确实很久没写了。又不能拿出字帖来看,便只能回忆。按理是她曾揣摩过很久的内容,可提笔时竟觉得模糊,半晌落不下,连笔尖的墨都干了。只好又把笔尖浸入墨汁里揉按。
仲春之际……
落笔之后,反复写了很多遍。起先生硬,连字形都不大对,多写几遍就好很多。云乘月暗自惭愧,想她还觉得自己最近很勤奋、天天练字看书,可连最重要的字帖都忘了,这难道不是假勤奋?
一遍又一遍地写。
渐渐地,她识海中的“生”字动了。这枚书文原本安安静静地待着,仿佛沉睡,这会儿苏醒了,便自己飞了出来。
“光”字一直是它的小跟班,也赶紧跟着飞了出来。
它们落在她肩头,又落在她的纸面。
玉清剑躺在她身边,竟也如蒙召唤,微微颤动起来。
不知不觉,她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副《云舟帖》的模样,而且从模糊到越来越清晰。甚至,她隐隐觉得,原本被云雾笼罩的后面的字迹,也快要显露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