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千年前的那个叛徒,想必正是利用了陛下的这一点……
乐陶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也按捺住那淡淡弥漫的杀意和戾气。她终究也是死灵了,不再真的是那个一派乐观和光明的将军;当她想起仇人时,她只愿将所有见过的酷刑都施加在那人身上。
但如果有可能,如果世界上存在某种二选一的选择难题,要让她在“报仇雪恨”和“让陛下得偿所愿”之间选择一个,那么她选后者。她知道申屠也会这样选。
乐陶从不信命。在她那个年代,太相信命运的都死了。唯一没死的是命师封栩,那个参与了背叛的人,然而他苟延残喘千年,还是逃不过魂飞魄散的命运。
但现在,平生第一次,乐陶以亡灵之躯,认真祈求: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她希望这一次,命运垂青他们这一边。
……
在云乘月的感知中,书院的日子日复一日,平稳又迅速地推进着。
期间乐陶回来过几次。她也来去匆匆,精神却很好,笑的时候还是开心得肆无忌惮,说话也很豪爽,全然是水府幻境中那个千年前的女将军。
她们聊过一会儿。乐陶告诉她,陛下——也就是薛无晦——有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分成两个面,一面是云乘月,她要在明面上融入大梁的修士体系,在众目睽睽下去争夺岁星之宴的头筹。
另一面在暗,由他们这些死灵负责。薛无晦手中有虎符,有乐陶、申屠侑等旧部,又新添了岁星星祠中的众位鬼仙。他们要在暗处布置,并在世上集合一批人,去做一些活人才方便做的事。
云乘月问她,他们具体要做什么,乐陶却说她也不知道计划的全部。
“陛下习惯这样做事,让每个人都负责自己的部分,只有陛下自己统筹全局。”乐陶解释道,“在我们那个时候,如果让太多人知道计划的全貌,就容易造成全军覆没的结果。所以……”
她想说什么。
云乘月点头,很自然地接过话头:“我明白。你是想说,薛无晦确实不是故意想瞒我,只是他做事的确是这个风格?”
乐陶点头如捣蒜。
云乘月觉得有些好玩,忍不住笑了:“我又没怪他。乐陶你急什么?”
“没怪吗?那就好那就好。反正……你和陛下好好相处就好!”
乐陶继续点头如捣蒜,又顺手撸了两把麒麟脑袋。
她站起身,向云乘月告辞。
“申屠在西北边陲活动,我要去帮他。西北边陲古时是战场前线,直到现在,大梁对那里的控制力都相对薄弱。从那里开始活动,我们更方便。”
“西北?”
云乘月觉得这地方听上去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她离开浣花城时,她的大伯母也要带着儿女归家,而正好,大伯母就是西北商家出身的女儿。她走的时候,云三还跟着一起去了。
她思忖片刻,道:“乐陶,我在那边有些认识的人,如果你们……”
乐陶会意,爽朗道:“放心,我们不是去杀人的!不过,你认识谁?告诉我,万一发生了什么殃及池鱼的事,我就顺手把他们捞出来!”
云乘月真是喜欢她。
也因为听过了这个消息,她更真切地感受到,无论她是否看得见,某些庞大的计划正切实开展。
而作为这个计划中的重要一面,她自己的修为呢?仅凭现在这样每天刻苦练字,翻书自学,真的足够吗?
她终于切切实实地担心起来。
薛无晦说的“机缘”,到底会在哪里?
某天,在吃早饭的时候,她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们觉得,假如,我是说假如。”
坐在略带油腻的早餐桌边,云乘月腰背挺直,双手搭在桌面。她神色认真异常,右手拈起一只刚上来的、滚烫的灌汤包。薄薄的晨光斜里照来,照得包子皮格外的薄;其中的汤汁也晃晃悠悠,好像随时都能倾泻而出。看得人心颤。
“假如,这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机缘,并且它就藏在书院里。”她认真地问,“你们觉得,这会是什么?”
“……啊?”
“……你在说什么梦话?”
“……为什么我要坐在这里听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季双锦、陆莹、庄清曦,三个人同时发出了上述三句疑问。
庄清曦是最一脸难以置信的人。
她望向另外两人,再看看云乘月。
“我明明是来和你说换宿舍的事,为什么又要陪你们在这里吃早餐?”她说得有些愤怒,“而且我不喜欢吃灌汤包!”
“嗯?这个啊,原因是……”
云乘月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话。
“正好大家都早上才有空,就不要浪费时间,能办的事一起办了嘛。”她笑眯眯地说,伸出一只手,“你不是说把往事写成了一封信,还发了道心誓说全是实话、绝无虚言?信拿来吧,谢谢。”
庄清曦一脸忍耐地坐在凳子上。她只坐了一点点凳子边缘,因为这凳子看上去也很油腻。
她没有第一时间拿出信,只是继续用愤怒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早餐;这一定是她入学以来见过最丰盛的早餐桌,一切都应有尽有。
“我还想问——”
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为什么,又是我,请客?”
“这个么……”
云乘月再思索片刻,微笑回答:“可能因为我乐意为难你一下吧。”
庄清曦:……
小叔叔!你听听这是人话吗!这个人她她她……她就是更讨厌了嘛!


第123章 方向
◎“只属于她的道路”◎
云乘月也说不上来, 她到底为什么要故意为难一下庄清曦。
虽说庄清曦对她怀有敌意,还给她使过绊子,她们两个人的母亲还有些恩怨纠葛……但, 放在以前,她多半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都是小打小闹嘛, 又没出人命,过了就过了,懒得生气。
但现在,她好像渐渐萌生出一种恶趣味。为难一下有过节的人, 看她哑巴吃黄连, 不是也很有趣吗?至少自己心里出口气,还有点开心。
庄清曦笔挺笔挺地坐在板凳边缘, 气得脸微微发红,却忍耐着不说什么。倒是陆莹抬起头,举着豆腐脑的勺子, 一脸狐疑地看着她。
“云千金也会故意为难人了?不当你清高脱俗的大小姐啦?你转性了?”她嚼了嚼嘴里的酥黄豆, 被辣椒油辣得呼了一口气,也趁机再思索了一下。
忽然,她神色一凝:“不对,莫非你被人夺舍了?!”
这个点正是书院学生轰隆隆来吃早饭的时候。闻言,众人纷纷看过来,也都是神色凝重。
“什么,谁被夺舍了?”
“被夺舍可是大事!”
“速速禀告师长!”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季双锦赶紧放下豆浆, 回头细声细气地解释, 安抚好差点炸锅的同窗。
而云乘月一噎过后, 保持微笑, 只抬起左手,按住微微抽动的面颊肌肉。
“陆莹,免费的早餐好吃吗?好吃你就多吃一点。”她微笑着,温柔地、一字一句地说道,“不说话,我也不会以为你是哑巴。”
“切……”
陆莹哼了她两声,嘀咕说“就会对我牙尖嘴利”,也就还是埋头继续吃她的豆腐脑。云乘月说对了一件事,免费的早餐确实很香,她要多吃点。
云乘月又朝庄清曦伸出手。
“信,道心誓,谢谢。”
庄清曦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先是忍耐地揪紧自己藏青色的衣摆,方才拿出一个信封,重重一扬手;动作太快,她手腕上那只嵌满灵晶石的华丽手镯便展露出来,把清晨的阳光折射得有一瞬刺眼。
“我,庄清曦,以道心起誓。”她咬牙道,“我本人在信中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我多年来所见所闻,绝无虚言。若有违背,便令我道心当场碎裂。”
一缕淡红灵气活跃而出,在她眉心一闪。那是她本人的书文之道有所感应,显化呼应。这也是道心誓的标志之一。
她约莫是第一次发这么重的誓,说得异常郑重,还有些紧张。道心破碎实在是太严重的后果,只是说一说都令人恐惧。
云乘月点点头,轻轻松松一伸手就接过了信。
“多谢。”
庄清曦也算松了口气,又缓了缓,便问:“现在你可以在文书上签字了?”
她声音刻意冷了点,却掩饰不住那份急切。
她说的文书,其实就是一张简单的契约。书院虽然不干涉学生互换宿舍,却要求他们签下白纸黑字的契约,并上交给执法队,防止日后纠纷。
自从那一日杨霏的违规之举被广而告之,书院中便不乏纷纷议论。这段时间以来,庄清曦的压力都有点大。她虽然好端端住在山腰,却因为没有文书,总觉得自己是“违规居住”,心中惴惴不安得很,生怕哪一天执法队上门,要把她清理出去,那可就丢大脸了。
相比之下,仅仅是给讨厌的人写一封信,这简单太多。
不知不觉,庄清曦的心态就发生了改变,从想找云乘月麻烦,变成了迫不及待想要离她远一点;起码暂时远一点。
因此,当云乘月优哉游哉地喝完了豆浆,再一点头,说“可以签字了”的时候,庄清曦实在是心中大石落地,只觉道心都要澄明几分。
她立即拿出文书:“那现在就签吧!”
云乘月瞟了一眼文书,伸手去拿笔,却又顿住。
“嗯,我忽然想起来,庄师妹是不是不喜欢在早餐桌上做事?”她笑眯眯,“要不,我们等会儿寻个地方,先喝喝茶,再仔细看看契约内容,再来签字?”
“……云乘月,你赶紧签!”
庄清曦终于是绷不住,半是愤怒半是崩溃地说。
云乘月点点头,再拿笔,却又再顿住。
“等一等,庄师妹刚才叫我什么?”
庄清曦一愣,牙齿一点点咬紧。对了,新生按照入学考核成绩论资排辈,算起来她是小师妹,要叫云乘月师姐。
凭什么?她才不想叫!就算落后,也是一时的落后。她才不要认这个讨厌的人作什么师姐!
庄清曦深呼吸。
“……云师姐,麻烦你在这份文书上签字。”
她面无表情。
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日后她必定讨回脸面。庄清曦默默发誓。
“嗯,那行。”云乘月点头,愉快地签了字。
庄清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后就立即捧起文书,飞也似地溜走了。
“谢谢庄师妹请客啊。”
云乘月挥手喊道。
庄清曦刚刚跳上她的飞舟,闻言略一趔趄。她假装没听到,只挥手驱动“掠空”二字,流星一般蹿走了。
她的飞舟划破山间云气,又如一只巨大的青鸟。微风被吹动,引来好些人注意。
其中也包括陆莹。她抬头看去。
“双字的飞舟……”
她有些不快地丢下勺子;粗瓷勺“当”一声碰在碗底,震得仅有的几颗大头菜在汁水里跳了跳。
季双锦赶忙把勺子捏住,探头确认杯碟是否损坏。没有。她松了口气,坐回去继续吃她那一份早饭。
云乘月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怔了怔,又淡淡一笑。继而她看向陆莹:“你又发什么疯?”
“你没看见啊?那可是双字书文的飞舟,看起来还是名家手笔的书文之影,有钱都买不到的。书院里用的飞行器具,至于这么好吗?”
陆莹有点酸溜溜地说:“真不愧是世家大小姐,和我们这些用便宜货的就是不一样。喂,季双锦,她用得比你都好。”
“嗯嗯?哦哦哦!”
季双锦正小口小口地啃豆沙酥,连忙擦擦嘴角,才温声道:“庄师妹是京城望族嫡系出身,我自然是比不了的。”
她说得很自然,神情也温婉,圆圆的杏眼还略眯起,带一点笑意。
陆莹瞪大眼:“你还笑?你就不能有点志气?”
季双锦有点困惑地眨了眨眼,很无辜:“可我说的是事实啊。”
“你……”
云乘月懒懒地摆手:“好啦,陆莹,你刻薄庄清曦也就算了,少刻薄双锦。”
“切,就你会当好人。”
陆莹悻悻地说,却也不再多言,只看了看蒸笼里那只已经冷却的灌汤小笼包,方才想起刚才的话题。她问:“云乘月,你刚刚说机缘?什么机缘?这书院里还有什么大机缘可以找?我帮你一起,见面分一半。”
她丢开了飞舟的事,劲头热切起来。陆莹这个人,永远最关心切实看见的利益。
“我不知道啊……陆莹你别瞪我。就是不知道,我才让你们帮我分析一下嘛。唉,你们知道我的,我现在在书院里很尴尬,没人肯教我,可我总要修炼吧?”
云乘月挟起最后那只小笼包,对着上面冷却的油渍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下来。
“快帮我想想。”她催促道。
季双锦立即认真起来。她沉思托腮:“原来是这样。那我好好帮你想一想,嗯……”
陆莹却一脸不耐。她拿起筷子,把云乘月刚刚不要的包子挟过去,毫不在意地啃了一口,并且三两下就吃完了。
“你有什么好尴尬的?慢慢自学呗。实在不行,换个地方也可以,反正你是天才,几个月就能从第一境修炼到第三境,我看说不准明年你就飞升了。”
云乘月无奈:“哪有这么简单,我那也是碰到了机缘……所以才想再找找。”
她总不能说,是有个千年的、无所不知的、神神秘秘的幽魂,告诉她说这里藏着个大机缘,等她去发掘吧?
陆莹瞪她:“机缘哪那么好找。我要是知道,我才不告诉你,我一个人独占!”
云乘月有点烦她了:“你帮不帮我想?不帮的话以后不请你吃早饭了。”
陆莹不屑:“今天也不是你请的。”
云乘月冷笑:“真不巧,我原本打算明天请你。”
“这……”
陆莹沉默片刻,神情一展,露出个甜蜜蜜、假惺惺的笑。
“云师姐,你别着急。你想找机缘修炼,不就是因为明年的事?”她声音也变得娇滴滴的,全不顾另外两个人突然打哆嗦。
“可我记得,京里不是说,让你毕了业再去京城参加擂台赛吗?我看,你干脆就不要修炼,直接把明年拖过去,那个什么岁星擂台赛,谁爱打谁打,你别上去,不就行了?”
云乘月反复揉耳朵,头疼道:“好了好了,我明天请你们吃早饭,你可千万别这么和我说话了。”
陆莹一瞬换脸,冷哼道:“别人想让我这么和他说话,我还不干呢!喂,我觉得我说的很对,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云乘月放下手,叹了口气:“哪有这么简单。”